人说张爱玲是残忍的,我只不信——一个作家——多情女子——又能残忍到何种程度呢?抑或确切来说,不了解她时,所有别人的解读都是毫无力量感的符号化的清浅印记罢了。只自己读完,便会切身体会。
第一本《半生缘》,读到第一行,便被吸引,大区别于美国极好的悬疑片,前十至二十分钟都是无关痛痒让你心急的铺叙,及至故事结尾再分析才会发现前面的看似无趣的细节确实惊天真相最重要的铺垫。她的故事总是节奏极快,无半点呻吟之态,极难得的爽利。以至产生古今的吸引力绝无仅有的吸引力,让你不由反复慨叹:世间此一人,世间这本书,这么多年全白活了,居然才读到!
她把爱描摹得那么丝丝入扣,让你觉得那种爱的美好的温柔也萦绕着你。她笔下的他情感不必要说出来的,他异样兴奋又异样平静,什么都没说,其实已经等于说了,他的她也全听见了。他的她看似完全平静,只有他却是可以看出他的她的快乐的!
她笔下的他们这样美好,美好到空气中弥漫的爱的气息温柔可感。然若只如此,也只是好的爱情。张爱玲却远非此——她笔下那因自己的他已幸福到云端的她却被姐姐安排替姐夫生孩子,她心气再高,被囚禁着也便被掌握了命运,然后悲剧的一生就开始成了悲剧的发酵。可最痛的却是,这姐姐是为了养活一大家子成了交际花的姐姐,当她笔下的她没法去很毁掉自己一生也是自己恩人的姐姐的时候,你真真恨不得替她笔下的她,把那下流无耻的姐姐由意向拼凑成实体,活活掐死成飞灰烟气才解气!可你明明又知道,这样一个姐姐出现在你面前的时候,她又是最最可怜又可悲的,她让你的同情心难以停留在她的可恨之处。在这下流荒唐背后的无奈与辛酸,便赤裸着生命的荒凉!
万世的这一个人呐,只怕她周遭的一切,她的一切情与痛,大概都只为了成就她传奇的生命,成就她笔下的痴男怨女。而那曹七巧的言行:当她爱的他和她周旋只为谋她的钱被她意识到时,她的羞辱使他讪然离开时,她还要在楼上的窗户再看他一眼。她从前爱过他,她的爱给了自己无穷的痛苦,单只这一点,就使她眷恋不已。无数次为了按捺自己,她迸得全身的筋骨与牙根都酸楚了。心软完全是她的错。他不是好人,她又不是不知道。她要和他在一起,就得装糊涂,就得容忍他的坏。她为什么要戳穿他?人生在世,还不就是那么一回事?归根究底,什么是真的?什么是假的?——这真心假意、真真假假的质询,也是张爱玲自己对自己的叩问吧!她大概把自己对他的好,对他的深情,撕扯为千万碎片,来展现生命最极致的凄苦。不是他对她的坏,对她的薄情,不是灵魂动了真情,又怎会有这样彻骨的悟与知?
然而究竟她是最懂爱、最懂人心的,不然怎会写出" 也许爱不是热情,也不是怀念,不过是岁月,年深月久成了生活的一部份 "这样动人的话语。也是有活在悲剧中的长安想要反抗,要追求幸福的。长安为了幸福努力戒烟,她在告诉我们人还是渴望爱与幸福的。只是于多数人而言,爱与幸福来得那样晚,晚到太少的人可以忍受美好来临之前的 孤寂,却让惰性与沉沦的安逸替代孤身改变自己的煎熬。
长安倒是幸运,即使沉沦,也还有机会,只是,只是,她有一个比祥林嫂更要凄惨的母亲,这没有得到过的又太想得到幸福的母亲,为了拦住儿子外出,让儿子抽烟娶姨太太;为了破坏自己的女儿的幸福,她把家丑最肮脏最污秽的一面给女儿的钟情者看,恶毒又可怜地将女儿吸食鸦片的曾经搬弄与那钟情者。她的行为,让你怀疑,究竟生活本身残忍还是张爱玲残忍。只默默揣测,没有精神上的绝对压迫,怎么会有这样的哀鸿遍野?一切早无对证,对证也或失了故事的魅力。
只叹长安那听得傻了的钟情者,并没有当面询问当事人便仿佛全世界都伤害了他似得失魂离开,让原本的幸福不了了之。但,长安与其钟情者这样的悲剧各自应背负几分责任呢?眼见尚且未必为实,何况耳听呢?奈何人连自己信服与畏惧的"神"与"鬼"都要常常左右相疑,何况一个自己动了情的人。不管多么至爱之人,总是听到相关流言都抛弃理智在不相信中轻信。宁愿相信搬弄是非者的闲言碎语甚至处心积虑,不愿相信自己爱的人。而事实上,不过是自私的一种体现罢了。听到流言,预先想到的不是心爱之人的声誉受损,而是自己的情感受到了伤害。虽曾海誓山盟,但那也是先有自己的前提,当自己的情感受伤,所谓深情,可曾有半点分量。
一切都是决绝,仿佛张爱玲就是要让人绝望,却在绝望中苦苦挣扎。她的魅力,就在于,她塑造的,就是最真实的世界,你就活在里面,以最真实的模样。爱而不得的痛楚,悲欢离合的反复,私欲良知的抉择,一切都在她的笔下沉重而深情,美好而痛苦。偏偏她还有本事夹杂着幽默,她把笑起来的人比作猫,没笑的人比作老鼠,你实在无法想象她是如何想到,让你辛酸地笑,高兴又失落。
好像能读出她的孤傲和不屑,好像你对她已熟悉又深情,好像她就在你身边,却在你回头时无影无踪,你又了然于心,不管褒贬,她始终宠辱不惊——她从来都只是她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