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人相轻,那得从故事讲来。
自来文人相轻,无非两类。
第一,比如班固短傅毅,这是因为己所不能,便以为他人不能,多加讥嘲。傅毅和班固,名噪一时,才能在伯仲之间,但班固臆测请示人家,理由很不可靠:“武仲以能属文为兰台令史,下笔不能自休。”班固觉得任凭你天大的本事,怎么可能什么都能写,写起来还洋洋洒洒无休无止,那根本不可能;
第二,乡曲相私。就是看面子,拉山头,只要是老乡,就另眼相看,相互吹嘘,其他人则看不上。说到底,常讲赏文变成观人看籍贯。譬如齐人仅知管晏,而不知天外有天人外有人。
中国自古以来的文人相轻,皆是以此二者作为根基,来一个“艺有南北之分”。虽然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大一统的时代,但此疆彼界、己长彼短,相互间闹个不休。
便算不是大一统的时代,比如鼎立之局,瓜分之世,四始六义之评量,更类七国五胡之争长,亦风雅之相斫书矣。《三国志·吴志·张纮传》中,裴引中就记载了一个有趣的事。男主角是大名鼎鼎的陈琳,读过《三国演义》的便知道,陈琳文采甲于天下,他帮袁绍写的《讨贼檄文》,曹操看完之后一身大汗,头疼都好了。陈琳就说:“自仆在河北,与天下隔。此间率少于文章,易为雄伯,故使仆受此过差之谈,非其实也。今景兴在此,足下与子布在彼,所谓小巫见大巫,神气尽矣。”
他的言外之意,全是傲慢。他说自己在河北混了一段时间江湖,但实在没啥混头,因为这里没有好文章,实在好郁闷。现在景兴在北方,景兴指的是被诸葛亮骂死的那个王朗,而足下与子布在彼,指的是东吴号称二张的张纮和张昭都在东吴。北方的王朗跟咱们南方的二张相比,那纯粹是小巫见大巫,狗屁不如不值得一提。
王朗气性大,不然不会被诸葛亮激怒,不知老王听到此话,如何暴跳如雷。
可见,乱世的文人们,也是不忘了相互轻视,基础就是你在北方我在南方,所以你们不行。
大唐有个李延寿,皇家的姓,本事也不小,他独立完成了正史《南史》《北史》。他在《北史·文苑传序》中大概讨论了一下文之高下:“洛阳江左,文雅尤甚。江左贵乎清绮,河朔重乎气质。气质则理胜其词,清绮则文过其意。理深者便于时用,文华者宜于咏歌。此南北词人得失之大较也。”
很明显,他说江左文雅尤甚,就是比北方强。强的理由是:江左之文清绮,北方佬的文气质好。气质好,也就是文中道理比文笔词句好,清绮么,文章美美哒。气质好,道理通,那没什么了不起,因为那都是鸡汤文借势蹭热点,没有什么寿命。
他所谓“质胜”,既然质胜,那潜意思就是“文输”。就像我们经常说一个人气质不错、有才华、真幽默,实际上也就是说他不帅气。
那么逻辑的推论就是,李延寿认为北方文章太粗糙啦,不帅气不漂亮,南方的文章,多漂亮高雅,朗朗上口,把人能读得飘飘然。
唐代还有一个笔记小说《朝野佥载》,作者是个北方人,叫张鷟,这里面记载,庾信入北,庾信我们知道,南北朝的文坛扛把子,杜甫就说:清新庾开府,俊逸鲍参军。庾开府到了北方,就说北中文事:“惟韩陵温子昇碑堪共语,余皆驴鸣犬吠聒耳”。
啊,这么大一块地方,除了温子昇的文章还能看,其他人说话都跟毛驴叫唤野狗吠叫一样,聒噪死人了也么哥!
可见,文人相轻,基本上就是南方文人鄙视北方文人。
这还不算,惹事情的人还没出来呢。谁能在文坛上惹出大事情,那当然非东坡居士苏轼莫属了。
大宋朝自靖康南渡,残山剩水,隅守偏安,以淮南淮北之鸡犬声相闻,竟成南海北海之马牛风不及。这时候,北方除了一个扛把子,元遗山,就是元好问,他的名句是“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许。”当时是诗坛一哥,被尊为“北方文雄”。
古人评遗山诗词,说他以骚怨弘衍之才,崛起金季,苞桑之惧,沧桑之痛,发为声诗,情并七哀,变穷百态。
这时候,北方出了男子汉了,北方之强,盖宋人江湖末派,无足与抗衡者,亦南风之不竞也。反正南方没人敢出头。后来有个自称“南宋遗老、西江后劲”的人,叫方虚谷,他爱南宋胜过爱姑娘,但他也不得不说:“尚有文才与古班,诗律规随元好问。”(《桐江续集》卷二十四《次韵高子明投赠》七律论北方词章)。汪尧峯最爱挦撦(xián chě)南宋作家,但也夸元好问:“后邨傲睨四灵间,尚与前贤隔一关。若向中原整旗鼓,堂堂端合让遗山。”
焦广期更有意思,他把两元诗词读完,作《读两元才子诗》评价:“唐家诗人元微之,金家诗人元裕之。微之、裕之不同时,五百年间旦暮期。”
就是说,元稹、元好问这种人才,五百年才出一个。
他更不放过陆游,好好的把陆游讥嘲了一番,他读完宋人诗集,《阅宋人诗集》第十四首说:“南渡君臣偷半壁,放翁诗句作长城。中原莫道无英杰,生个遗山敌也勍。”
就是说,南宋君臣都是龟孙子胆小鬼,只能躲在杭州,无法抵御入侵之敌,唯一的长城是陆游的诗句,众所周知,陆游的诗,动不动“梦中金戈铁马”,意淫太多。哼,让你们再轻试北方人,中原莫道无英杰,一个元好问就够你们喝一壶啦。
客观的说,壤地有南北,而人物无南北,道统文脉无南北。虽在万里外,也是中州。但是文人们偏不,就爱你怼我我怼你。一直怼到苏轼身上去。《纪文达公文集》卷九《赵渭川四百三十二峯草堂诗钞序》云:“东坡才笔,横据一代,未有异词。”
这是夸苏东坡的。但是元好问不,他的《论诗绝句》说:“苏门果有忠臣在,肯放苏诗百态新”;说:“奇外无奇更出奇,一波纔动万波随,只言诗到苏黄尽,沧海横流却是谁.。”
这就很奇怪了,元好问为什么贬低苏轼,甚至有点人身攻击的意思,原因不得而知。有一种特别的解释说,因为南宋末年,江湖一派,万口同音,所以元好问追寻源本,找出元凶是苏轼。而且,苏轼是南人,元好问是北雄,这是报仇雪恨,所谓“北人不拾江西唾,未要曾郎借齿牙。”
呜呼呵呵!
诗中所谓江西,指的是“江西诗派”。文人相轻的巅峰,在江西诗派发挥到极致。
吕本中的《江西诗派图》意在尊黄涪翁,黄涪翁就是黄庭坚。陈后山和黄涪翁都是苏门弟子,两人诗格也不相似。但被强行拉入江西派。元好问也看不起黄体诗。所以他说“诗到苏黄尽”一绝后,立即说:“曲学虚荒小说欺,俳谐怒骂岂宜时。今人合笑古人拙,除却雅言都不知。”这必然是在骂苏东坡,“俳谐怒骂”即东坡之“嘻笑怒骂皆成文章”。
黄庭坚也说老师的短处,他在《答洪驹父》第二书中说:“东坡文章短处在好骂”。说自己的老师苏东坡文章爱骂人,不好。大概他以为别人说他学老杜学的最好,最了解杜甫,所以也就对老师苏轼不客气。
陈师道对老师苏东坡比较客气,在《后山诗话》亦云:“诗欲其好则不好,苏子瞻以新。”
杨中立更是直接说“子瞻诗多于讥玩”,说苏东坡的是动不动就讥嘲戏谑,不好,这是直斥苏东坡态度不端正了。
戴石屏《论诗》中说得更狠,说苏东坡误人子弟——“时把文章供戏谑,不知此体误人多。”
元好问再补一刀,《遗山文集·东坡诗雅引》说:“杂体愈备,则去风雅愈远。诗至于子瞻而且有不能近古之恨。”
但话说回来,所谓江西派,也是没啥大宗师,主要靠学。《江西宗派诗序》曰:“人非皆江西,而诗曰江西者,系之以味,不以形也。形焉而已矣,高子勉不似二谢,二谢不似三洪,三洪不似师川,师川不似后山,而况似山谷乎。味焉而已矣,酸鹹异和,山海异珍,而调腼之妙,出乎一手也。”
江西派的人,没一个是江西的,这也是个有趣的事情。江西派人多势众,大家也多,未免树大招风,就又不讲道理的来骂他们。
张孝达之洞《广雅堂诗》直接骂:“江西魔派不堪吟,北宋清奇是雅音。双井、半山君一手,伤哉斜日广陵琴。”斥江西派为魔道。
更有讲苏门才子骂完的,《广雅堂诗集》上册《忆蜀游》第七首《摩围阁》:“黄诗多槎牙,吐语无平直。三反信难晓,读之鲠胸臆。如佩玉琼琚,舍车行荆棘。又如佳茶荈,可啜不可食。”
把黄山谷骂的体无完肤,说黄山谷的诗跟茶叶渣滓一样。
《遗山论诗、有南北之见、作此正之》说:“邺下曹刘气不驯,江东诸谢擅清新。风云变后兼儿女,温李原来是北人。”
你看,谁不被骂?曹植、温庭筠、李白,没一个逃得过。
元好问的绝句虽多称河北、山西诗人,初未抹南人,陶渊明、陈子昂皆所推崇;但是宋人也说:“讳学金陵犹有说,竟将何罪废欧梅”。
仔细观察,袒护王安石、欧阳修、梅尧臣的,反正都不是北方人。元好问鄙视菲薄的南人,就是苏黄门下诸士;他讥嘲完苏东坡后,又说秦观秦少游:“渠是女郎诗”,骂完黄庭坚之后,又说陈后山陈师道“无补费精神”。苏之影响又远逊黄门之江西派,故《题中州集》又舍苏门而攻黄门,并非欲报九世之仇,一洗自古以来南人轻北之辱。他还说:“风云若恨张华少,温李新声奈尔何”;但他似乎忘了李商隐等都是北人。
他还不过瘾,李商隐有一首诗很有名,里面有“锦瑟无端五十弦”等句,他就作诗说:“望帝春心杜鹃,佳人锦瑟怨华年。诗家总爱西昆好,独恨无人作郑笺。”那是说李义山儿女情长,婆婆妈妈了。
他们轻试别人的时候,不忘了褒赞另一人,比如《瀛奎律髓》卷一批语推梅宛陵是“五律冠绝有宋”,又说他“学盛唐而过之,有宋第一”。
这都是文人相轻的例子,无论怎样,都是有趣的事情,因为他们都是学富五车才高八斗,诽谤起来都是才华横溢。
奈何我在简书常见有人来来回回的说他们是“文人相轻”,我就呜呼呵呵,井底之蛙、醯瓮之鸡,常自大言不惭,文人相轻,你也配?!
你们还干不出来“文人相轻”的事,最多是狗咬狗,所谓驴鸣犬吠,聒噪人耳。想起鲁智深在渭州听到金莲哭泣,觉得聒噪,便想打人。简书需要一个鲁提辖,把这些驴鸣犬吠,聒噪人耳的装文人的三拳打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