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已渐行渐远,如同青春,如同爱情,如同不见踪影的青瓦土屋。不过,红了樱桃,绿了芭蕉,五十多年后,原本模糊朦胧的故乡轮廓在脑海反而越来越清晰,故乡的人和事几回回在梦里徘徊。大概是怀旧的情感越来越浓郁,但近乡情更怯 ,不敢问来人,或者未老莫还乡,还乡须断肠,于是在笔端在脑海“懒惰”而便捷地不断“揣摩”或素描出故乡稚嫩而害羞的风和云来,而欲语还休,却道天凉好个秋来,而再次“作茧自缚”,企望化茧成蝶来。
一
小时候养过蚕宝宝。一两寸长,圆滚滚而柔软而墨绿色的身子不断蠕动着,在桑叶上爬来爬去。于是这么小的东西勾住了自己的魂,上学之前瞧几眼,上学中念兹在兹,放学后书包未放下首先看它几眼。特别好奇,这么小而嫩的东西如何吃大而宽,翠而绿的桑叶呢?吃了之后如何消化吸收呢?于是日日采摘桑叶,日日观察它们的“饮食起居”,日日好奇它们的成长变化。好厉害的小家伙!食量还蛮大呢!可是只有吃,似乎没有屙,怎么没有“撑”死呢?其实也有屙,只是不如人那么显眼罢了。
桑蚕一生历经卵、幼虫、蛹、成虫四个阶段。与人不同,四个阶段的形态和生理机能完全不同,卵是胚胎发育和生成幼虫阶段,现在有印象的其实是进食的幼虫阶段和“作茧自缚”后的模样,蚕丝和蚕壳。看蚕的一生,其实很“悲凉”,甚至不如悲苦的人类,比方说,它在“蛹和成虫”阶段不进食,处于蚕眠状态,完全靠幼虫阶段积蓄的能量“燃烧”,完成吐丝结茧,交配产卵的艰巨任务后立马就“驾鹤仙去”,春蚕到死丝方尽,颇像母亲,一生辛劳,无怨无悔。穷其一生,大概只有幼虫阶段有些趣味和快乐而言吧?享到了一些口福而已,一生中大部分时间都是在“痛苦”地脱皮蜕变,蜕变脱皮,何其苦哉!难怪陆翁说“人生如春蚕,作茧自缠裹”。“自缠裹”!祖母的三寸金莲最形象了。一双好好的脚为什么要从三四岁就开始紧紧地包裹呢?不是“无事生非”吗?“没个壶讨个壶瓶挂”么?真的是“缠了脚的女人跑不快或者跑不掉”?要是身在曹营心在汉又有啥意义呢?这种“自残自戳”的行为何时开始?不得而知,姑妄揣测不是原始社会,也不是奴隶社会,汉、唐、宋应该还达不到这种“文明”程度,大概就是明清两朝的“杰作”!硬生生包裹出血泪斑斑来,常常看到祖母那包得如端午节的粽子一样紧得裹脚布嵌进肉里,红得仿佛没有皮,只剩下鲜红的肉,我就忍不住鼻子发酸,忍不住仔细端详,好像明清两朝的“英明神武”统统微缩在祖母的裹脚布上了。
当然,这是秃子头上的虱子——明摆着的事,其实隐形的“自缠裹”更多了。比方说婚姻,明知是火坑,是牢笼,是比坟墓还可怕的地方,但也要像飞蛾扑火一样无怨无悔地跳进去;还有伸手,明知“伸手必被捉”,会被人牵着鼻子走,像牲畜一样,但也乐此不疲,沉迷其中;当然更厉害的是手机,比桑蚕的壳,比祖母的裹脚布“英明神武”多了!桑蚕结茧后还可以化茧成蝶,裹脚布还可以一层层剥开,而笼罩在智能手机的“铅云”里却无计可施,或者心甘情愿做其俘虏,拜倒在其“石榴裙”下,卑微地匍匐在地,饮鸠止渴,耗着不生不死的无聊的时光。
二
小时候还种过蓖麻树。据说蓖麻籽油是航空必需品,能卖钱。蓖麻树似树非树,在“寸土寸金”的那时,只能在边角或者旮旯栽种,是小孩子的游戏,是不能登堂入室,堂而皇之大面积种植的。有点像辣椒树,结一些满身似刺猥的果子,剥开外皮,卖里面光滑的灰褐色的似蚕豆一样的核。栽下后,以为大力施肥它就长得快,长得好,枝繁叶茂,挂果累累了。那时没什么肥料,即便有也轮不到给它,据说老土砖灰很肥,于是就四处搬随处可见的老土砖,搬来后弄碎,弄成粉末状堆砌在蓖麻树周围。此后,魂就丢在这树上了,除了吃饭睡觉扯猪草鱼草,早晚都要去看它的生长,比朝圣还要虔诚。又是施肥又是浇水,恨不得它一天就长成“参天大树”,“儿孙满堂”。但怪得很,开始好像婴幼儿,吃饱喝足就“蹭蹭”地往上长,不知道为什么后来竟死了!哥就说是施肥施水太殷勤,太多“烧”死了!我一听后悔不迭,早知如此,何必当初。栽树如育人,太溺爱太殷勤照顾,反而害了他,不能过度,不能越界,点到为止,否则欲速则不达,抜苗助长害死人。
说到“栽”,这是平生第一次,第一次就栽了,彻底失败,以后再未栽过蓖麻树。不过,在农村是脱不了与“栽”的干系,栽红薯秧子也是很“隆重”的一件事。到发端午雨的时候,母薯秧苗长得很旺盛,有几尺长,于是就用刀割下来,用高箢箕挑回来,再用剪刀剪成三四寸长的样子,大概一根薯苗可以剪出三四根薯秧子来。剪好后就背着蓑衣,戴着斗笠,或者穿塑料薄膜雨衣,用畚箕和箢箕挑着,冒着雨往山野走去。到了地里,就一根根地插进去,因为之前都挖好了“坑”,插到“坑”里去就行了。红薯要抵半年粮,甚至一年,那“坑”一方面起间距作用,一方面好放猪粪或牛粪。
至今也没闹明白,那红薯苗插到地里,没根没头,光杆司令一个,不但能够成活,而且能长四五斤的大红薯来呢!而且那苗长得很旺盛,一两个月后,就蓬蓬勃勃把土地全盖了,披上翠绿的盛装,煞是好看。于是就翻藤,那藤实在厉害,长出许多“爪”来,牢牢地抓住土地。翻藤大概是一方面防止营养都到藤上,只长藤不长红薯,另一方面也是为了以后挖红薯时好割藤。即便翻了几次,等到打霜的秋后挖红薯时,红薯藤似乎打了鸡血,或者吃了兴奋剂,又相互热情拥抱,相互生死相依,我中有你,你中有我,层层叠叠,“缠绵悱恻”,比棉絮被还厚,关键是其无数的“爪子”深入土地,要费牛大的劲才能扯出来。大概所谓的抱团取暖就是它们这样子吧?
打霜的清晨好冷呀!单衣单裤,补丁叠补丁,四面漏风,人站在山岭上,北风呼呼叫,冻得全身筛糠打颤颤呢!那红薯藤更是冰冷刺骨,手指一接触就冻麻木了,握刀都握不住,甚至手指可以与藤冻在一起,掰都掰不开。于是割一阵就两手直搓,或者对着手指不断哈热气。虽然有太阳,但那太阳也似久病初愈的人,软绵绵的,完全没有什么力气,完全不起作用,如聋子的耳朵,摆设而已。只有一样好处,太阳升高了,觉得不早了,再加上肚子咕咕叫,可以回家了。又冷又饿,但还必须用箢箕挑一担藤回去,人比箢箕大概高一点点,很长的红薯藤拖着地走,扬起很多灰尘来,跟张冀德大战长坂坡似的;摇摇晃晃,一个单薄清瘦的身影在坡坡坎坎,弯弯曲曲的崎岖山路上走着,奋力往家的方向去。
红薯全身都是宝。心灵手巧的家庭主妇不知道要变出多少花样!蒸着吃,又粉又甜,放米饭里混着煮,香喷喷,既有饭的米香,又有红薯的薯香,妙不可言;若粗加工,红薯条子,工薯片片晒干后抓一把放裤兜兜里,边走边嚼,口生津液,津津有味;若精加工,红薯线粉煮鱼,煮牛肉,薯粉煎蛋,以为就是山珍美味了;若薯条薯片油炸一下,金灿黄澄,油光发亮,一口咬去,嘣脆出声,又香又脆又甜,唇齿留香,回味无穷。而红薯藤喂猪,膘肥体壮,大概也是猪的最爱物吧?
红薯,普普通通的平常物,其貌不扬,或许不入富贵人家的法眼,随便栽在哪里,即便贫瘠,即便石头缝里,即便忽视,却不卑不亢,卑微的它也能顽强生长,“苔花如米小,也学牡丹开”!在饥饿的年代为山岭上的人生存提供源源不断的救命食物,功莫大焉。有人说过去吃红薯太多,一见就反胃想吐,但我仍然喜欢如旧。做不了杰出人物,做不了完人,就做默默无闻的红薯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