霓裳至今都记得和沐秋的第一次相遇是在自己19岁那年的深秋。
那是一个秋高气爽的早晨,温暖的阳光洒在霓裳去厂区报到的路上,空气里有种淡淡的香甜沁人心肺,挂在路边小草上的露珠被阳光照的晶莹剔透,霓裳心中的惬意也因为和煦秋风的包裹,有种膨胀的感觉,以至于身体的每个细胞都处于亢奋中。
到了厂区大门的时候,因为是陌生面孔,又不是鱼贯而入的上班进厂时间,霓裳很自然地被门卫大叔拦下,列行公事的一番盘问在霓裳出示的报到通知书前显得有点多余,放行的大门很快就被打开。
大概因为很快就要成为同事的缘故,门卫大叔在看到通知书后,本来严肃的面孔变得友好而慈祥起来,放行时还很热情地告诉霓裳去厂部办公楼应该怎么走,连人事处在几楼都叮咛的很清楚。
按照门卫大叔的指引,霓裳进了厂区大门,直行了约一百多米后左转。
这是一条宽敞平整的水泥路面,与之前的道路并没有什么不同,让霓裳眼前一亮的是路两边整齐排列的梧桐树,枝繁叶茂的枝丫在水泥路的上方交错缠绕,遮天蔽日,像搭起的棚子,又因为是深秋时节,这个棚子的顶部呈现在眼前的是禇和橘的艳丽,东面的阳光带着光晕从树干和叶的罅隙中射进来,在地上留下的斑驳影像因为微风的吹拂而左顾右盼。霓裳走入其中,有种梦幻的迷离。头顶上断断续续飘落的梧桐树叶,如翩翩起舞的成熟妇人在优雅地演绎着华彩的乐章,落地的一刹安详而静美。
空无一人的画面已经美的让人窒息,但是上苍可能觉得这幅图还有点缺憾,于是在这幅画的尽头又随意潦潦添了几笔,一个栩栩如生男子就跃然纸上。
男子身穿银灰色风衣,身材很是伟岸,由远而近像是从仙境中走来,本来静态的画面因为人像的持续放大而灵动。以至于霓裳能清晰地看见他胸前酒红色围巾有节奏的律动。
待到擦肩而过,霓裳忍不住好奇,侧目看过去,正好与同时望向自己男子的目光撞了个满怀,霓裳倐地以最快速度收回余光,但男子英俊而棱角分明的白皙面庞还是被快门似的眼睛收入视网膜。
男子飘然而过,带着些许微风,瞬间的惊鸿一瞥如电闪雷鸣,潮水般在霓裳年轻没有萌动过的心头荡漾开来。
霓裳呆立在路中央,有种石化了的感觉,待到回过神来,再看看先前沉醉其中的美景,突然了无生趣。于是赶紧收拾好心绪匆匆穿过梧桐棚,抓紧时间报到去了。
厂部办公楼座落在梧桐林外五十米左右的山坡处,是一栋三层楼的红砖建筑,霓裳目测了一下,石阶大概有一百多个,阶梯的两边排列的依然是高大的法国梧桐,一树的禇橙与老楼的色彩遥相辉映,在南天白云的映衬下显出别样的美。
霓裳办完所有的入职手续以及入住宿舍的流程已经临近中午,此时,宿舍大门左侧二十多米处的职工食堂飘来的饭菜香味勾起了她的食欲,当她拿起饭盒走到宿舍外,正好遇到下班的人流陆续地往食堂方向走,霓裳融入其中突然有了种主人翁的自豪感。
进入食堂后,霓裳看到里面的几个窗口前都排了很长的队伍,正犹豫着要到哪个队尾,突然看到第三个窗口队尾的一个熟悉的身影,没错,就是早晨那个穿银灰色风衣的男子。
此时男子右手拿着饭盒,左胳膊上夹了个文件袋,正不时地与打完饭菜从身边经过的人有一句没一句的打着招呼。
霓裳以最快的速度想要站到男子的身后,可还是晚了一步,有几个人已经先于她立在了男子身后,这让霓裳头脑里瞬间萌发的在其身后弄出点动静让男子回头注意的想法落空。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男子的身影一步步挪向打饭的窗口,然后再从自己的身边从容走过。
等到霓裳打完饭菜,再满大厅的搜寻,已然没有了风衣男子的身影。霓裳看着周围一个个陌生的面孔,觉得没有必要待在大厅里把饭吃完,就端着打好的饭菜沿路回宿舍了。
正式入职以后,霓裳被分配到四班倒的车间里,从此霓裳的时间被分割成了四段,生物钟被打乱的七零八落,整天昏昏沉沉,干什么事都打不起精神,以前所有对工作后色彩斑斓的憧憬都在这种打磨中消耗殆尽,偶尔脑际里也会滑过深秋梧桐树下与风衣男子的邂逅的场景,但在霓裳疲惫的心里,仿佛是上辈子的事了。
浑浑噩噩过去了几个月,已经是第二年的春天。
这天霓裳像往常一样去上夜班,一进车间,就看到通知栏前围了几个人,霓裳也凑上去粗略地瞄了一眼。
这是一个青工参加厂教培科脱产政治轮训一个月的通知,并附带了参加培训人员的名单,霓裳看到自己的名字也被列在其中,心中一下子敞亮起来,暗自思忖,管它培训多长时间,至少这段时间可以正常作息了。
第二天,霓裳按照通知上的要求来到教培科指定的教学楼,据说这里以前是厂职工子弟小学,后来学校被撤销了,学校里的学生都分流到教育局下属的学校里,空出来的教室就被厂教培科利用起来做培训场所。
霓裳到达指定教室的时候,里面已经坐满了人,大部分都是陌生面孔,几个熟悉的同车间青工聚在最后两排,霓裳看到那里正好有个空位,就径直走了过去,刚坐定,还没来得及跟周围的人寒暄,就有个领导模样的人走上讲台,教室里顿时安静下来。
讲台上的人在做了简单的欢迎词之后,就按照各个车间提交上来的名单开始点名,点完名后,又讲了一下纪律,比如不能迟到早退,有事必须请假,以及一个月请假的次数不能超过几天等等,否则就要通知各部门对当月奖金进行考核,接下来就把将要学习的三门课的书发放到位,霓裳粗略地翻了一下,里面的内容基本都是高中政治和历史里的东西,只不过把内容编成了三本书而已。
霓裳参加的第X期青工政治轮训就这样开始了。
按照课程表的排列,第一节课是《中国近代史》,上课的的铃声响了两遍以后,每位学员都安静地坐在自己的坐位上,等待授课老师的到来,时间一分一秒的嘀嗒过去了,已经过去十多分钟,授课老师却迟迟没有登场。
教室里开始有了喧哗,有人围在一起聊天,也有拿出扑克牌算命的,烟瘾大的男学员忍不住来到教室外的走廊上云里雾里的抽起了烟。
百无聊赖的霓裳无所事事,只能出神地看着窗外飘来荡去的烟雾。但烟雾并没有飘多久,霓裳就注意到男学员们像接到通知似的,一起把没有抽完的半截烟捻灭在水泥栏杆上,前后匆匆地一边进教室一边告诉大家老师来了,所有人都立刻坐回自己的位置,教室里也瞬间安静下来。
很快,一个上穿蓝白条纹衬衫下配藏青色裤子的高个子男子夹着书从教室外走进来,在走上讲台面朝大家的一刹那,霓裳头脑一下激灵起来:这不是那个在脑海里浮现过无数次的身影吗?
风衣男子就这么猝不及防地带着阳光和初夏的气息翩然而至。霓裳的脑袋却一下变得空白,直到下课铃声骤然响起才回到现实,以至于老师姓什么叫什么以及课上到了哪里都一无所知。很多信息还是下课后,霓裳跟周围的同事看似无心实则有意,有一句没一句套出来的。
原来授课老师名叫沐秋,是国家恢复高考后第一届毕业的大学生,29岁还单着,目前是教培科的干事,爱好摄影。本来上节课不是他的课,因为教《中国近代史》的老师家里临时有事,改成了他的《中国工人阶级》。
霓裳看着上节课自己桌子上从头到尾一直煞有介事摊着的那本还没有收起的《中国近代史》,像是被人偷窥到了内心的秘密,顿时尴尬无比,赶忙打个哈欠,佯装没休息好,双手枕着头压在书上,以期避开别人的视线,好在同事都是粗线条的,根本没人注意到这些细节。
得知沐秋的单身身份后,那天晚上霓裳躺在床上辗转难眠,心里的喜悦不啻于金榜题名,高兴过后又添疑问:这么完美的人至今还单着,大概是要求太高吧?如果一般人都入不了他的法眼,那不是很优秀的自己又岂能幸免?想到这些,霓裳的心头仿佛一下子又进入了湿答答的雨季,低落起来。
霓裳的上半夜就这么被欢喜和忧愁交错撕咬着,一下亢奋,一下落寞,无法入眠。好不容易熬到下半夜,终于意识开始模糊了,却又走入一个一眼望不到头的深秋梧桐树林里……
霓裳走在铺满梧桐叶的草地上,脚下的枯叶因为鞋底的触及支离破碎,发出的“咕吱咕吱”响声在安静的林间回荡,空洞而悠远,像是充满了哀怨的叹息,令霓裳不忍再驻足。她突然想远离这无边树林,可是放眼望去,前后左右不论哪个方向都是一望无际的梧桐树林。
霓裳只能加快步伐,但叹息声却随着步伐频率的变快越发急促而沉重起来,犹如沉闷的鼓点,一槌一槌落在心上,体内要爆裂的感觉让她喘不过气来。
霓裳开始奔跑,可是在这一眼望不到边原始森林似的林间,霓裳已经失去了方向感,烦躁不安的她如一只困兽左冲右突,枯叶在脚下破碎的速度也随之加剧,“咕吱咕吱”的声音因为没有了顿号的间隔而变得轰隆,这让她喘不过气来,窒息的感觉弥漫着全身,她只能一次次地加快速度,箭一般在林间穿梭,直到最后来不及躲避,撞在一棵树干上……
霓裳就这样醒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