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壹】
对于紫乙这个人,凡是爱看x报刊情感专栏的人都知道,她是红蓝绿女们心中明明不灭的灯船,再汹涌的海浪,只要她紫衣一着,登船一挥,纤指一擎,诡谲的现实立马云淡风轻。她不仅文笔毒辣兼细腻动人,而且还是个很好的心理导师,缄默大师,因此别人敢于将秘密慢慢倾诉。情感素材多了,情绪垃圾也多了,终于有一天紫乙一改先前有容乃大的风格,对这一次的专栏先拟定了一个题目:《座右铭》,果然,电话安静了许多。
一天紫乙在睡梦中,突然电话响起,紫乙朦朦胧胧接起电话,对方沉默良久。要在平时,紫乙肯定立马挂掉,但是那一刻她凭着女人的直觉试探着问道:
“你是要讲‘座右铭’的故事的人吧?”
“嗯,但我不知自己讲得会不会走题,可是很喜欢这个名字,喜欢吴雨霏的这首歌。”
地址选在一家她们异口同声的咖啡店。紫乙喜欢这里,虽然是在繁华的步行街心,但是咖啡色淡墨系的装饰,将欧式的璀璨流苏与东方的木敛情调居然调成了一杯叫不出名字的咖啡,但香气,已沁透在音乐的每一个节拍里。
可是低调内敛的布置,使得匆匆而过的人注定擦肩。紫乙没想到,讲故事的人居然也对这个咖啡店情有独钟。看来,这个故事一定值得一听。
那日,紫乙早早便到,这次她脱去了以往的紫色衣系,换上一身纯白的毛衣,下面简单地搭了个牛仔裤。而她没想到的是对方居然穿一身紫色秋季长裙,披肩长发,坐下来后第一句话便是:
“你好,我叫林紫怡。紫色的紫,心旷神怡的怡。现在可以开始了吗?”
“等会。你要什么咖啡?”
“和你一样的。”
紫怡抿了口后,露出了满意的神情,然后捋了下斜斜的刘海,像是回忆又像是自我保护自己似的,将眼神移向窗外。故事漫长而纠结,但她已渐渐理清了头绪,可是紫乙听着却混乱了起来……
【贰】
我以前并不叫林紫怡,而是叫林白妮。爸爸说,妈妈当年取名的理由是,小妮子,就是要一辈子干干净净的。白色,是他们眼中最美的颜色。可是就在我一身洁白地来到世间后,妈妈却因先天性心脏病突发而死。后来我明白,白色,原来是天底下最血腥的颜色。
后来爸爸就找了个阿姨,然后生了个小我两岁的小妹妹。她似乎生来就集万千宠爱,不仅长得水秀沁人,人也机灵讨爱,胖胖的小脸上,灵动的双眸一转,仿若洞悉一切,却又那么无知无辜地看着你。而我,黑黑瘦瘦的,像个在世间拼命乞讨的饥儿;总是驮着个背,就快成中国版的卡西莫多,而唯一能证明我价值的,便是墙壁上一大片的奖状。随着年岁叠加,我们之间的横河终于决堤,那一天,我仿佛哭了十年——
十岁生日那天,爸爸倒也不偏颇,还是喜喜地给我办了个生日宴。我穿上了新买的白色公主裙,美美地扎了个蝴蝶结,然后站在包厢主持台席上,给前来贺岁的叔叔阿姨们简单说了些话。可是就在我走下台席时,我看见妹妹无声无息地,掀起席上的钢琴遮布,然后为我弹了首我根本不知道名字的歌曲,台下,顿时一片哗然。她一袭紫色长裙,八岁的她虽然并未发育,但是额头伶俐的光泽是任何刘海都遮盖不住的。长大后我明白,那时,紫色于她,是安静中挟带着一抹永远被关注的高贵。而我,是死寂的白,如白色的房屋墙壁,衬托着紫色的神秘家饰。
那天妹妹理所当然地成了焦点,我微笑着看着自己如何被忽视,被冷落,被遗忘。自妈妈去世后,爸爸和我妈这边的走动自然减少,虽然宴席上也请了些我的舅舅姨妈,可是妹妹那边的阵营自然抢眼。我不明白,一向还算疼我的爸爸为什么要这么安排,他可以只给我买相当于妹妹四分之一的新衣服,他可以只给妹妹学习钢琴英语,我可以不要,但是一个完整的十岁生日,爸爸,您都不可以给我吗?
那天晚上,我一个人跑到公园的长亭里,彻夜未归。我忽然想起六岁那年,邻居阿姨就曾开玩笑着问我:“妮子,人要是长得不美,怎么办呢?”
“心灵美!”我不知为何,说出这样一句套话。对于一个以美为生命的小女孩的心底,那样的问题是何等的蹂躏与践踏。她渐渐明白,自己是个外表不美但心灵美的孩子。
外表丑而心灵美,一个六岁女孩的座右铭。她强迫着自己去做一个善良的孩子,试图将所有邪恶的意念流徙于纯善的荒漠,却差点被烧灼至死。
那时她毕竟太小,她不知,一颗因忽视而自卑的心灵,本已被风霜逼剑,怎能临水照镜,以自身灵动之美照万物以生辉呢?她不知,那些以善良的名义挟持内心邪恶的枷锁,捆缚了她最人性最原始的呼吸;她亦不知,对于一颗渴望完美与辉煌的心来说,任何的退守与承让,只是羽翼尚未丰满之时的自我定棺,而她睡在里面,努力地呼吸生存,然后击破这一身的束缚,如蚕蜕般,蝶变。
第二天回去后,偌大的屋子非常安静,或许我的存在与否,根本不会影响这个家的分贝。爸爸忙于工作,无暇照料我,阿姨的精力都投掷于妹妹身上,而我,既是自己的孩子,又是自己的家长,在十岁那年,小学四年级。
此后我拼命地学习,我知道此时此刻,课堂是我唯一的舞台,只有这个舞台站稳了,我才可能盘步到别样的镁光灯下。天可怜见,小升初时,我考上了市重点初中。当我穿上精气十足的校服回家,我看到阿姨和小妹妹羡慕的表情。那一刻,她还是穿着一身紫色长裙坐在钢琴旁,可是她额头的光泽似乎没有先前那么迷人了。晚上,我听见旁屋传来的呵斥声,大概是妹妹哪个题目又粗心做错了,只是这次训得尤其凶。我躺在床上,开着台灯,背背单词,准备待会睡觉。
在整个初中生涯,我一直是安静而执着的,在一个无人问津的角落里拼命苦学,偶尔会有一些我心动的男生走过,但我很快调整了心率;有时也有一些向我示意的男生来到,我稍微受宠后,倒也不惊,然后将自己打入情感的冷宫。或许,心头的阴霾仍未散去,我依然把自己当成当年的丑小鸭,却不知天鹅的羽翼已经悄然长出。
那是一年盛夏,同桌好友小卓过十四岁生日,盛情邀请我前往。我本想拒绝,为下星期的奥赛多做些准备,可是小卓平日对我真的很好,不仅有好吃的东西会和我分享,而且我有不懂的题目她都会细心讲解,我决定了,这次厚着脸皮问家里要钱,给她买份好点的礼品,毕竟小卓的家境很好,我那点零用钱都不够皮毛的。
可是正巧逢到爸爸出差在外,无奈我只能向阿姨低头。阿姨很会做人,平日对我不冷不热,但一个家长该做的基本事情她准能做到位,旁人是挑不出她后母的一个不是,但是那种隔着血缘的爱,是一个微笑都可以结成寒冰的痛。可是这次我和她说后,她居然一反常态,笑盈盈地说晚上等我放学后就带我去买礼品。
在挑了礼品后打死我也没想到的是,她居然带着我去一家价格不菲的服装店转悠。我问,阿姨你要买衣服吗。阿姨笑道,你该不会穿着校服去参加朋友的party吧。我执意拒绝,却左右不了阿姨,当一件白色的抹胸短裙穿在我身上时,我自己都不再执拗。
那简直是一场我永远都不敢试穿的梦境,我看见自己细长的胳膊温顺地搭下,我看见自己修长的双腿傲然地矜持,仿若校服里藏掖的沉默早已层层脱落,如今披在我身上的,是一句惊天的告白。顺着屋内梦幻般的灯光,我第一次笑得如此自然而然。
回来的路上,当我还沉浸在这份带着感恩的兴奋中,阿姨慢慢扭转了话题,我渐渐听出端倪,原来妹妹的数学老是不及格,重点初中该是很危险了,此后晚上,我要腾出一小时给她补习。我脸上的笑容立刻跌入现实,但仍然说了声,阿姨,今天真的谢谢你。
小卓生日那天,我有些忐忑地出席了,小卓看后禁不住捂住嘴尖叫:“白妮,你身材太好了!瞧这小胳膊小腿小腰儿,天啦!”我看见同学眼中惊异的目光,像是要渡我,过这冷香嗜血的少女时代。
转瞬的烟火过后,我还是把那件白裙脱去,藏在柜子底,继续在校服轻松的庇护下畅游书海。就在我准备把裙子叠好放进衣橱底柜时,我倏然看见十岁生日时的那件白色公主裙,已经泛黄发旧,一闻,都是些刺人的回忆。但如今的我,已可以用微笑去拆掉那年的座右铭,一一扔入垃圾袋。同样的位置,换了新的裙子,但白色,似乎是永远的颜色,一闻,当年的血腥味淡了很多。
高中的日子便像是怒放之前的安寂,即便有花落肩头,我也保持着理智的错愕,因为重点大学的通行证,是我这三年唯一的座右铭。我愿山河拱手,红尘幻腾,简衣素颜,一门心思朝我的天路朝拜取经。
可叹的是,寂花无心向月,明月偏意寂花。
记得是高三那年,我妹妹在交了赞助费后和我来到同一所高中,我高三,她高一,我们一齐上学。妹妹小学的成绩很差,连交重点初中赞助费的资格都没,后来阿姨停掉了她的钢琴课,一门心思读书。初中三年,妹妹沉寂了许多,像一个活泼可爱的小天使折翼之后跌入深潭,慢慢憋气往上爬行,终于爬到了阿姨梦寐以求的重点高中。可我觉得,她变了,而且一点都不开心。可是阿姨看到我们能够一齐上学,眼里藏不住的欣慰和自豪,每次送我们出门时一个劲地唠叨:“好好学习,向姐姐学习啊。”
一天早上,妹妹在阿姨老生常谈时一反温顺常态,吼道:“妈,你以后干脆把这话录在复读机里,我天天带学校听,不更好吗?”然后自行车一蹬,扬长而去。我也默不作声地跟在后面,可是不知为啥,我骑着骑着才发现车子里没有一点气,奇怪,昨天才打的气今天怎么就没了?看了一下手表,快要迟到的我只得向妹妹求救,我清楚地记得她那时的表情,带着一点得逞的狰狞的笑意,然后头也不回地走了。从此以后,我们虽然一齐上学,但是走的是两条不同的路。
很快,阿姨向我兴师问罪:“小妮,你妹妹是不是恋爱了?有人看到她每天早上和一个男生一起上学?”我本想包庇,可是一想起那天早上她见死不救的表情,于是一脸无辜地解释了一番。我不敢看阿姨的眼睛,尽管我没有做错,但是没想到的是阿姨突然换了口气,这语气我仿佛听过,对,就是小卓过生日那次。我惶恐地抬起头,她果然又朝我盈盈微笑:
“小妮,你妹妹小,你能帮帮她吗?”是的,在阿姨的眼里,妹妹永远都很小,我很大,尽管我们只差两岁。
“我愿意,但我不知怎么帮。”我不知道在一个后母面前如何拒绝。
“我已经打听过了,那男孩居然是你们班上的,不知怎么……你把那个男孩追过来,我知道以你的能力,是可以学习恋爱两不误的。只有这样,你妹妹才能死心。”
仿若石破天惊,我不知阿姨何以想出这样的方法,到底用意何在?正想着,阿姨拿出一些冥币和纸元宝,一脸哀怨地说道:“小妮,下个星期日就是你妈妈的祭日,平日都忙,我特地请了假了,到时我们一起去看看她。”我心头一恍,挤出一枚微笑,还是说了声——
谢谢阿姨。
第二天我就去班上找那个男生,把他叫到操场旁的走廊里狠狠理论。他叫陈赋,我们班的语文课代表,在我的记忆里,我们没有一点交集,这次碰面我觉得是第一次见面,而他,仿佛很熟的样子,淡淡一笑,你来啦。
“为什么要招惹我妹?你高三了,还不忙着高考?真服了你!”
“就是因为高三了,要毕业了,有些事情再错过就来不及了!”他倒是一脸的玩世不恭。
“可我妹好不容易才到这里读书,她分不了心。你要是觉得高中没恋爱太遗憾,找别的人可以吗?”
“找你,可以吗?你答应,我就放了你妹。”
“你——”我气得扭头就走,感觉他好像和阿姨商量好似的,而我就像一个被玩弄的小鸟,放出去,都不知道怎么飞。
等等,当我想到这个比喻时我忽然来了兴致,在那些灰暗的尘光里,我活着唯一的理由便是和命运斗一斗,将所有的不可能化为可能,囚鸟,这不是我。再说,生命,不就是一味地遭际,一味地蜕变吗?于是我微笑着转过头:
“好啊。”我死都没想到自己会说出这句话,也许,这才是最真实的我。
虽然我脸上装出一种和谐的自然,内心却一直是僵硬而失措的。我知道,在时光的蜕变中我已慢慢找回自信,无论是高高在上的名次,还是街头不断增加的回头率,已经在无声无息地向我铺陈一张优异的成绩单。但是骨子里的东西,已经髓入我心,被尘封,被冰封,被焊封,谁都撕不开,敲不开,撬不开,即便打开,那里面的东西已经死了。
我希望时光可以就此掩埋,可它却偏偏掘地三尺,就像一天之内,我被撕开两道伤口,却看不见血流。
那天陈赋和我一起晚自习回家,在路上他突然一改先前的吊儿郎当样,很严肃地问我:“你到底喜不喜欢我?”
“我是你女朋友啊!而且你也很守信,没招惹我妹,所以整个高三我都会是你的女朋友啊!”
“那一辈子呢?”
“你怎么啦?怎么今天有点不对劲,你别这样。”
这时陈赋突然把我紧紧抱在怀里,然后像个孩子似的哭了起来:
“白妮,我真的很喜欢你,你认真地和我交往,可以吗?”
“我——”
“我喜欢你拼命学习的样子,喜欢老师每次作文课读你的那些文章,喜欢你很羞怯又很自我的感觉。白妮,我接近你妹就是为了接近你,那天你妈妈居然找我谈话了,还说那样的话,但一切仿佛是天助,可你——”
我承认我很享受那时被拥抱的感觉,但是一听到“你妈妈”三字,我很快便理智地推开了他:“陈赋,高三要是开个差,一辈子都会后悔的!你清醒点!”他立马摇摇头:“这根本就不矛盾,我们可以一起奋斗,将来考一样的学校,你名次靠前,我也不比你差,你为什么一定要把这两个东西对立起来呢?”
“因为,因为我不喜欢你!”我说完后转头便走了。其实论心底,我还是有点喜欢他的,在接触的过程中慢慢喜欢上他那种邪邪的小坏,每晚回去也开开心心的,仿佛鏖战的一天疲劳全消。可我害怕,因为每晚睡觉前,我似乎自然不自然地便开始回忆起放学路上的点点滴滴,还有他在课堂上的一些小调皮,还有调皮过后看我的那种默契的眼神。我害怕,我知道我已经分心了。高三,高三,高三,天啦,陈赋,我输不起,我赌不起。
我只能,狠得起。
往前走不久后我忽然感觉一直有人在跟着我,我本以为是陈赋,可是一转头居然是妹妹。我从来没看过她那种像要吃人的眼神,然后是冲上来抓住我的自行车,歇斯底里地扔倒在一旁,有些失控地质问我:
“你不喜欢他,那为什么要抢走他?为什么我的东西你都要抢!”
“妹,你误会了,我——”
“我亲眼看见,亲耳听到,而且陈赋昨天亲自告诉我,他喜欢的人是你!为什么,为什么,我到底哪点比不上你?!”
那晚,妹妹像是要把这十几年的委屈一并哭出,那表情,太像十岁那年的我。我看着,邪恶的报复之花似乎开到正艳,可是开到荼靡便是凋,我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看着看着流下眼泪。我不说话,只是静静地扶起车子,骑着车先回家了。高三晚自习后放学,已经很晚了,但那晚妹妹比我还晚回家。我不知道她在原地蹲着哭了多久,我只是在想,是不是那天弹琴的人是我,现在痛哭的人便是我呢?
此后的日子便真正地风平浪静,我,陈赋,妹妹,我们都似乎冷静长大了很多,对于那些剪不断理还乱的情绪,我向来是打包冰冻,当春暖花开之日,或许还有一份心情去解冻,或许让它们冻僵至死,而我,仿若未曾触碰过。
指间的虚凉,原是昨夜的一冰寒露,被初阳一抚,至无。
高三毕业那年,我终于如愿地考上了理想中的大学,还读了最想学的英语专业。或许,在我的骨子里,我是想有朝一日出国留学,然后永永远远地离开那个枯槁的家,在另一方未曾抵达过的国度,隔着千山万水,拢袖旁观那一段悲欢岁月。
那一年,我改了名字,大学生活,我要重来一次。我叫,林紫怡。
可是命运总是高高在上,大二那年他一出现,我的棋盘全乱。若他是那个半路杀出的陈咬金,我又会谱写怎样的隋唐英雄传。
那是一次外院和资环院的联谊会,我本无意参加,两年来三点一线地朝着我的目标奋进。但是辅导员说,这次参与与否,将会影响平时的考勤成绩,无奈我只得捏鼻子参加,耳边还挂着英语听力的耳机。半场休息后,资环院终于推出了两磅重弹——两场精美绝伦的舞蹈——第一场是劲爆的街舞秀,其中还加入了情景剧处理;另一场是缠绵悱恻森巴二人秀。最重要的是,我发现两场都有同一个男生,高高的身架,眼睛虽小,可是舞台上眸子一放出光,可以立马把人攫住。我想,我就是在某一个刹那被他攫住,然后拿下耳机,静静凝睇。
联谊会完了后,我立马跑到舞台后的化妆室,找到了他。我开门见山:“你好,可以跟你学习跳舞吗?”这时站在他旁边的那个森巴舞伴用一种很同情的眼神看了我后,说了句“又一个”便走了,旁人停下来看了一眼后,觉得不过是个立刻便可以被剪切掉的小插曲,纷纷又忙自己的事情了。
剩下他,我还不知道名字来的他,为难地望着我。半晌后,他终于开口问道:
“你应该没有练过舞吧?教一个没有舞蹈基础的人……你忍心浪费我的时间吗?”
“我知道时间就是金钱,我铁了心要学的,实在不行我可以交学费。”
我说这话原是一种执着,却不知怎么把他给逗笑了,他将手放置于鼻翼,头不时左倾右偏,像若有所思,又哭笑不得。最后他抬起头认真地对我说:“跳舞很辛苦的,我遇到像你这样的人,后来都放弃了。你能保证不给外院丢人吗?”
“我保证不给咱学校丢人!”
“那好,你把这个爵士舞教学光碟拿着,自己照上面练习基本功。一个月后,再找我。我叫任扬。”
我如获至宝,回去后立马打开看,我想,这便是传说中的性感jazz吧。可是对于一个没有任何功底的人来说,回去练习犹如盲人摸象,而我的那头象,我感觉它连自杀的心都有了。但是话已抛出,骑虎难下,再说放弃也不是我的风格。于是我便一遍遍地按照上面的基本步骤将自己僵硬的身体一段段打开,再按照每一节后面的基本组合尝试下贯穿的线条感。一个月下来,我每天下午五点半准时吃很多饭,以高效率完成课业后,便开始长达四小时训练(从晚上八点到十二点);一个月后,我身体的头、肩、胸、胯等部位虽然没有完全灵活自如地打开,但是已瞧见一点灵动的迹象。我记得刚练习的前一个星期特别是前三天,我全身酸痛,差点连路都没法走,但是坚持下来后,渐渐适应了,又到网上找了些运动后的放松肌肉的方法,终于支撑着挺了过来。
再次见面时我似乎自信了很多,他看见我跳了一小段组合后不敢置信地看着我:
“你说,你真的没有一点基础?”
“没有。”
“好,我教你,当然,不用学费。”
“你好,任扬,我叫林紫怡。”
他是个很好的老师,每天定时抽出一小时教我跳。很难得的是,作为一个男生,为了能让我理解性感爵士的味道,他不惜做出自己讨厌的妩媚动作,每次做完后又会尴尬一笑,那种舞台上唯我独尊的气质立刻化作邻家男孩的味道,我禁不住轻轻叫了声:“师父!”他敲了下我的脑袋:“徒儿!”
大三那年,为表达对师父的栽培之恩,我决定请他去X地游玩一番,因为平日不经意间只要师父一提起那个旅游胜境,我难得见他一脸的憧憬。于是我用自己那点跳舞的小伎俩,去了一家酒吧夜场骗了一个月的薪水,然后开心地告诉师父,这次国庆七天有着落了。当师父知道原委后,忽地沉下头去,等再抬起来,我似乎看到里面噙有泪水,只见他微笑着说,你脸上大大的黑眼圈,很性感。
玩得自然是酣畅淋漓,等到找住宿时便焦头烂额。正巧有一家有空房,我立马要了一间双人间。没想到上楼开门时老板居然一时糊涂,开错了房门,我们一不小心看见一对男女赤身裸体躺在床上,老板立马关上门。这时任扬忽然拘谨地解释道:“我们要的是双人间,是有两张床的。”老板连忙点头赔礼:“知道知道,不好意思,糊涂了。”
到屋里我们都有些不好意思,其实是件光明正大的事情但气氛怎么就不对劲了。这时任扬先说话了:“你不怕啊,孤男寡女的!”我心里是有些鼓,嘴上还是很冷静的:“我就是害怕一人住一屋有危险,才这样安排的。师父,你别吓我!”这时任扬故意色咪咪地走来,然后又倏地变了下脸,正经地敲了下我的脑袋:“知道你是怎样的女生,放心吧!”
那晚,我们都在床上翻来覆去没睡着,然后黑暗之中两人不禁一齐哈哈大笑了起来,于是干脆夜聊:“师父,你为什么很想来这里玩啊?到底什么地方最吸引你呢?”
我忽然听见任扬一声长叹,然后侧着头问我:“真想听吗?这个秘密让我压抑了很久。”
我那晚才知道,任扬的父母都是舞蹈老师,当年这对珠联璧合的人儿就是在这里旅游时认识的。可是在任扬十岁那年,他的妈妈在表演时不幸从舞台上跌落下来,终身残疾。那时他爸爸像是疯了似的,再也不让任扬跳舞,而小任扬当时在舞蹈上已经得了很多奖。当他妈妈知道后,拿着水果刀在他爸爸面前以自己的生命为威胁条件,才能让任扬一直跳下去,但是妥协条件是:任扬以后只能以舞蹈为副业,大学的主修专业必须得是另外一门。
我想,一个资环院的舞蹈奇才,为传奇所付出的代价,是我所无法想象的。
“难道十岁真的是人生的一个坎吗?为什么都是十岁呢?”故事过后,我问道。
“难道你十岁时也有什么故事吗?”
当我终于可以平静地讲完我的故事时,我知道,我破茧而出的力量已在不经意间聚集了很多。这时任扬突然伸出手臂,然后微笑着看着我,我也伸出手臂,我们紧紧握着彼此,两张床之间架起的桥梁,是一种无声无息的勉励。
“你喜欢我吗?”他问道。
“喜欢。”我干脆地回答。
“那你说我们为什么不能做一对恋人呢?”
“我的目标是出国定居,但你是家里的独子,我们不可能。况且,情人总是分分合合,我们会是一辈子的朋友,不是吗?”
最终证明,他是一个理智的陈咬金,我亦是一个优秀的传记手。我们的隋唐英雄传,翻过了最危险的一页。
回来后日子按部就班地进行,再掐指一算我也快是21岁的人了。突然一天师父神秘地对我说,白妮,我给你准备了一份精致的礼物,你一定猜不到的。从那晚后,任扬一直叫我白妮,但是这次的礼物,我真的被感动地哭了。
那晚,任扬在教我完成每天的基本功课后忽然要我拿起他的手机,然后对我说,待会打开这个音乐,我给你跳一段舞蹈。舞毕,我的心还在为这舞里太多出彩的地方欢呼雀跃,难以自控,任扬忽然对我说,生日快乐,这支舞是我花了半年时间专门为你编的,跳好它,我希望你在你们院毕业晚会上惊艳四座。
“我真的可以吗?那里面有些地方真的很难。”
“相信我,除了你,没有别人能跳好它。”
我真的热泪盈眶地抱住了任扬,这么多年,或许唯有他知道我真正想要的是什么。
但是在毕业前夕,我们却发起了争执,原因是在挑选爵士舞服时我的希望以紫色系为主,但是任扬却执意要我穿白色系。他说,你看见谁穿紫色跳爵士,除非你跳国标。我反驳说舞蹈和颜色没有必然的联系与区别,那得看舞者的诠释。他不再争执,带着恳求语气说,白色牛仔紧身长裤,加上白色抹胸,你穿了一定很好看,相信我。服装店的营业员也一个劲地点头,我却突然扭头走开,这时任扬立马追了上来,一手抓住了我,在我耳边轻语重词地说道:“忘记你十岁那年的事吧,白妮,你适合白色,永远不要被别人的颜色所迷惑,能将纯洁的白色,跳出性感的味道,这才是你要努力的。相信我。”
我如同在空中迷路的云絮,终于明白自己为什么不愿幻化成雨。我迷恋着别人的天空,却忘记了自己的大地,海洋,山川,与湖泊。
毕业告急,我觉得生命到此算是奢侈的丰盈。首先,我的公费出国目标很快便可实现;其次,我的表演震撼了整个外院。那天,我清楚地记得台下此起彼伏的欢呼声,我感觉自己像是重新活了一遍,那些现实的崇山峻岭早已被阵阵呐喊所崩塌。断壁颓垣后,是我久违的新生。在最后一个定格动作上,我仿佛自动屏蔽掉所有的掌声和欢腾,只看见妹妹站在台下,幻化成一片紫色的丝带,从出口处慌忙飘离。
而当天晚上,爷爷的一个电话,把我对未来的一切计划与安排句读地支离破碎。他说,你快回家,你爸爸没了。等我回家看到爸爸和阿姨在太平间里苍白冰冷地躺着时,我无法接受这个现实。我如行尸走肉般来到妹妹的病床,看到她昏迷不醒时,我才敢痛哭失声,才敢相信二十四小时之前真的有一场车祸,才相信命运中真的有横祸。
我放弃了留学的机会,而是在家附近找了一份英语教师的工作,闲暇之余还找到了一家情感专栏的编辑做做。我想,一个多故事的人,才能读懂别人的故事,即便我不是那个被钉在十字架上的耶稣,但若你们的痛苦我能读懂,便交给我去一一救赎。
“你很坚强。”任扬在电话里说道。
“不要说坚强,很多时候我们坚强,是没办法的事。”我回道。
“其实我一直想说一句话,想送你,作为你新的座右铭。”
“什么?”
“你算不上漂亮,但很美。”
二十二岁那年,我喜欢这个座右铭。
【叁】
一个下午的时间就这么打马而过,夕阳散着咖啡的余香,心情却已见底。这时紫怡说道,我的故事讲完了,待会还有些事,我要走了。紫乙看了下时间,说道你等会,我去付钱,然后一起走。
等到结完帐看账单时,紫乙笑着说:
“你们弄错了,我明明是要两份咖啡,怎么就一份的钱?”
“没有啊,小姐,你一直就一个人。”
紫乙不可置信地转头望去,只有一个咖啡杯在桌上,像一个还在趴着睡觉的孩子,怎么也醒不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