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日,上世纪50年代和80年代在学界的风云人物李老先生在91岁高龄仙逝。
李老先生这个人不简单,天生就是读书做学问的。考上的高中是湖南省最好的学校,但因为家里经济条件不好读的是湖南第一师范学校。然后,在1950年就读北京大学哲学系。
关于李老先生的其他事迹我们不说了,只谈一谈他对文章长短的看法和做法。
我们先说其一。老先生招研究生,报考者很多。1985年的试题,有一个规定,就是每道题不许超过500字,超过了倒扣分。后来,有学生纳闷,就问为什么有这个规定。老先生的回答是:500字还说不清楚,证明这个人脑子糊涂之极。
再说其二。李老先生一生著作等身,各种论文也很多,媒体采访文章同样不少。纵观这些论著和文章,短小精悍的不多,长篇大论的居多。就以他刚刚从北大毕业后不久,随即参与了美学大讨论“美是主观的还是客观的”论争,对手是已经声名显赫的朱光潜、蔡仪等人,并由此开创了中国美学的一大派别,即实践美学,此时他才20多岁。1950年代,他发表了两篇长文,都是顶级刊物,一篇发在《哲学研究》,一篇发在《历史研究》。论文有多长?据说当时是1000字15块钱的稿费,而两篇加起来刚好拿到1000元。换言之,两篇文章接近6.7万字。
由此可见,李老先生一方面要求学生简明扼要回答问题,另一方面自己常常撰写长篇大论。这似乎是矛盾的,其实不然。
要求学生言简意赅地回答问题,主要是考察学生的脑子是不是足够清楚。许多年后,大到高峰论坛,小到一般的面试,很多会议的发言都是有时间限制的。在有限时间内要把问题说清楚、讲明白,就需要善于突出重点,擅长语言的提炼、组织与概括。
如果选题比较宏大,而且更多是原创性研究,往往三言两语难以说清楚,倘若讲究架构的系统性、论证的完整性、论据的充分性,就很容易形成长篇大论,甚至是卷帙浩繁,形成多卷本的著作。
就当下而言,文科生拿学位,是需要写论文的。据朋友说,本科学士论文要求八千字,一般写1.5-2万字;硕士学位论文要求3万字,一般写4-5万字;博士论文要求8万字,一般写20万字。可见,论文的“含金量”与字数之间有一定的关联性,当然,不能简单说,字数之厚实与论文之扎实具有对应关系。如果大量属于与主题无关,或者说一些鹦鹉学舌的话,字数多也是没有意义的。
另外,根据我的观察,现在写标书、申请书、评估材料、专家意见书、领导讲话稿、大会主题演讲、论文、心得体会、总结或小结等各种各样的东西,在字数上有三种要求:一是明确“区间”,亦即多少字左右;二是规定“上限”,即不能超过多少字;三是规定“下限”,即不能少于多少字。这三种情况,对于各级各类领导及其秘书或写作班子、新闻工作者、教育工作者、文艺工作者、科技工作者、各级各类学生乃至每一个职员而言,都是可能遇到的。
三种情况都比较考验人。在现实生活中,有的人愁达不到底线要求,有的人怵动不动触碰上限。我就认识一个人,到年底了写年终总结,要求是不能少于500字,平时口头表达还可以的,写总结居然还要通过某度去找模板。我还认识一个年轻人,做研究、写书评、做策划书,思维敏捷、一蹴而就,很快就洋洋万言,但要她提炼、概括后适当压缩就急如热锅上的蚂蚁。
由此可见,文章之长短,其实都不容易写。至于什么是好文章,同样不能一概而论,应该是:长短相宜,该长则长、该短则短,内容至上、思想为王。总的来说,内容决定形式,思想决定内容。但从操作看,写结构完整、内涵丰富、语言简练、文采斐然,有思想、有洞见的短文当属上品,也应成为一切文字工作者的追求。
至于何谓短小精悍?也不能一概而论,更不能以字数之多寡加以衡量。比如,目前学术界的人文社会科学学术论文,一般是8000字,那么,4000字以下就是短文,2万字以上就是长文。从新闻报道中最常见的消息看,通常是800字左右,三四百字以下就是短消息,一两千字以上就是长消息。从中央层级党和政府工作报告篇幅看,现在一般是3万字左右,如果是1975年四届人大政府工作报告由小.平同志负责起草只用了5000余字,就属于短报告。
在白话文运动之前,无论奏疏、书信还是著作、诗文,都是极为简洁的,并且留下了不少脍炙人口、广为传诵的经典或名篇。但凡受过良好文字训练的人,往往是惜墨如金、微言大义的,在极小的篇幅中阐明深刻的道理、表达深刻的意境。一部《道德经》仅五千余字,被后世称为半部即可治天下的《论语》也就万把字,勾画未来三国大势的《出师表》只有区区几百个字......伟人一生嗜书如命,繁忙而紧张的工作之余笔耕不辍,留下许多光辉篇章,老人家的文章是长短不拘,其中不少诗词、信札、批语等就是短小精悍的,比如为人民英雄纪念碑起草的碑文只有114个字,却反映了一部中国近代史且不失文采。
说到写短文,我很自然地想到上世纪80、90年代上海《新民晚报》的老社长赵超构老先生。那时,新民晚报发行量很大,超过200万份,的确做到了“飞入寻常百姓家”的办报宗旨。赵超构先生以“林放”笔名在新民晚报头版靠下位置几乎每天在固定专栏《未晚谈》发表一篇短评,通常是700字,根据版面需要适当增减,但最长很少超过1000字。
在我看来,白话文运动以及伴随而来的标准化运动的最大功绩是作为传播符号的语言文字的“大众化”乃至“国际化”,便于汉语言文字突破阶层、地域的限制,使之成为能够为更多人享有的并跨界交流的工具。但是,在某种意义上,降低了汉语言文字的美感,也降低了作为符号除了表意、理解功能之外的思维的价值,降低了组织、提炼、概括语言文字的能力。
但是,在现实中却是两种情况并存:可以三言两语阐述清楚的,却是一提笔就拉拉杂杂,东扯西拉,信马由缰,写一些无关紧要、脱离主题的东西,或“米不够,水来凑”,或简单重复尽人知之的常识;相反,本应阐述充分的事理、新生事物却是语焉不详,挂一漏万,左支右绌。
比较而言,“喝墨水”少又缺乏深刻体验的人,往往理屈词穷,难以憋出什么“大招”。而喝墨水比较多的人连篇累牍地书写长篇大论,如果缺乏对现实的体验、感悟,不接地气,不进入受众的心灵,这个长篇大论必然是言之无物,如懒婆娘的裹脚布又臭又长。从这个意义看,言之无物、华而不实的长篇大论,相比叙事说理不够充分,显得像闲言碎语的短文,危害性更大。这是因为,这类长文昭示了以下四个问题:
——文风问题。长篇大论往往与表面上乍一看很有气势的对仗排比,貌似工工整整的“四言八句”以及人为堆砌的华丽辞藻相联结的。关于文风问题,之前集中批判过几次,往往是每隔一段时间就沉渣泛起。
——认知问题。有的人觉得上台讲话一口气讲一两个小时,或者写文章洋洋万言,才能体现水平,而短文是“豆腐块”文章,是没水平的表现。有的人——当然是极少数人——甚至故意用字数去扩张篇幅,把短篇写成中篇,把中篇写成长篇。
——能力问题。文章短不短,与选题大小、发散与聚焦、阐述充分不充分、语言提炼能力高低等许多因素相关,有的人文章过长,很可能就是选题过大、聚焦不够、老生常谈、语言组织能力低下造成的,缺乏足够的能力驾驭容量小、篇幅有限的短文,于是文章一短就说不清,而一写就收不住。
——态度问题。有的人文章之所以长,并没有多少原创性,其中大部分是繁琐论证,或者是借口旁征博引实则抄袭的赘言,或者如边沁所说的充斥着大量“正确的废话”,或者是鹦鹉学舌般的复刻。
殊不知,我们早已进入“短”消息、“微”信、“简”书的新时代,这是广大受众的共同诉求。相形之下,以前那种“大而全”“小而全”已经成为历史的陈迹。长而空、大而繁,往往百无一用,只能是“糊窗糊壁、覆瓿覆盎而已”。
正确的做法是止于当止,绝不拖泥带水。
何以做到?
——删繁就简三秋树,领异标新二月花。
——善于归纳、概括、提炼和总结。
——直击要害、直指受众内心,要言不烦、微言大义。
——主题鲜明,主旨清晰,去粗取精。
——善用修辞、成语、警句、格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