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风渐凉,秋息渐浓,即使在这座春秋并不分明的桂东南城市,也能不时看到。大片大片被季节磨得斑驳染得暗黄的叶子随着秋风盘旋起舞,叶落虽无声,可踩在路上堆积的枯叶咔嚓咔嚓的声音,仿佛是叶子在季节深处最后的绝唱。 隔着玻璃看外面车来人往,像看一处无声的平淡电影片段,里面藏着谁也不能完全寻根究底的喜怒哀乐,看着玻璃窗映出的黑色制服,季节里的“回声”又在耳畔流动—— “你穿上黑色制服应该挺靓仔吧,什么时候穿给我看看?” 窗外的风吹得眼睛生疼,不禁闭上双眼,或许能再看见二哥的身影。 我已经记不清曾经对二哥是怀着怎样的感情,是又敬又恨,是又喜又怒,如今都只剩下一种情怀。 在我老家那个小镇上,或许有很多人都不怎么喜欢二哥,连亲戚也对此颇有看法,毕竟大家对“混混”都是不待见的。出于小孩子叛逆思想和影片《古惑仔》的影响,我对二哥充满崇敬,也因为有这样的二哥感到“骄傲”。 知道“二哥”是混混,而且是有名的混混是在小学二年级,有次和同学打闹,我失手将一个同学推进了小池塘,幸好那池塘水浅,他从池里爬起来,一身邋遢,惹得周围哄堂大笑,而我惶惶不安,忙不迭向他道歉,他气愤不过,指着我鼻子称要找人教训我。 第二天下午活动课,老师们都在开会,一个20多的男子冲进教室,揪着我不由分说就是一巴掌,我耳朵嗡嗡作响,半边脸红肿,隔壁班的堂弟听闻后撒腿跑去告诉二哥,片刻,二哥带着人来学校,铁青着脸将我那同学围住,没动手只沉声问,打我那个人是谁,我同学吓得浑身发抖说是他大哥,二哥带着我找了几条街,打我那人一看到我二哥,跑都没跑,两腿一软直接瘫坐在地上, 二哥冷冷说,“两个孩子打闹你他妈较什么真起什么劲了,敢打我弟你是不要命了还是不想在这镇上混了!”那人吓傻了,只一个劲说我不知道是你弟,饶我一回饶我一回,二哥让我先回家,后来听说那人在床上躺了一个月,过后还来学校向我道歉。 通过这件事我在学校变得“名声大噪”,有人想欺负我或者有什么矛盾只要听说“他是XX的弟弟”便会服软,慢慢的,我成了班里的头,班里的小弟在学校出什么事我都会帮着出头,一时“风光无两”,甚至开始带头找事。 年少的我从不考虑这样行径让父母伤透了心,本以为我这样发展以后可以和二哥一样成为“道上”的人,二哥也会开心得紧,直到五年级发生的一件事,学校派队伍到县城某学校参加广播体操比赛,赛后,我和几个同学操场上踢足球,一个同学不小心撞到一个县城学校的人,那人反推了我同学一把,我“习惯性”为自己兄弟出头,主动向前挑衅,推着我同学去撞他,这一发不可收拾,双方开始群架,县城学校来的人越来越多,我们学校老师发现,立刻过来阻止事态进一步恶化,并将我们围住保护,可县城学校仍在远处聚拢不肯离去,还有人拿来了木棍等武器,我心里有点害怕,叫来一个同学让他偷偷到校外找公用电话打给我二哥。 将近一个小学后,二哥带着人从镇上赶来了,知道经过后阴沉着脸从老师手里接过我们几个带回镇里。 回到家,我大声冲着二哥喊“就这样放过他们,他们那个嚣张劲.....” 啪! 二哥甩了我个巴掌,我顿时懵了。 二哥阴沉着脸,骂道“你小子有能耐了,惹事惹到县城去,整天想些什么东西,你还念不念书了?没出息!” 我倔强扭过头反驳,“还不是跟你学的,这样有什么不好好” 二哥更生气了,憋红着脸,瞪着大眼睛,吼道“你有毛病吗,跟我学?要像我这样就废了,蠢货,没出路的!你要让你爸妈伤心到什么时候” 接着语气稍缓道“家族那么多人看好你,我......我也一样,你和我不一样的,懂吗?好自为之。” “还有,下次你再主动寻事我不会再帮你。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你二哥从未主动找过事。”临走时二哥头也不回扔下一句话。 看着二哥的背影,第一次发现自己并不了解二哥,经过这一次,我又渐渐变回了乖乖学生。别人一巴掌,差点把我的路打歪,二哥的一巴掌,又把我拉了回来。 0x年高考过后,我考上北方一所大学,虽然不是有名的大学,但好歹也是自祖父辈以来家里第一个大学生,家族二十几人聚餐共同为我庆祝,席间,坐我旁边的二哥显得特别兴奋,频频举杯,一个劲拍着我肩膀说“不错不错,大学生,开了个好头”,最后,二哥喝高了,他卷着舌头对我说“不管怎样,要记得,要记得,这是你家乡,你的至亲,你的二哥……都在这里,你的根也在这里……以后……最好回来。” 大三那年秋天,在学校突然接到二哥电话,说他在我们学校操场,我一惊,忙跑过去。 北方的秋天与家乡完全两个样,深秋的萧条在这里如此坦诚,学校大道两旁树木的叶子几已落尽,光秃秃,干净利落,不知是该张扬苍劲还是隐藏悲凉,满地枯枝落叶几乎铺满整条道路,二哥就站在干劲的树干旁边,单薄的黑风衣被强劲的秋风灌满,一排大雁恰好从学校天空飞过,二哥就那么仰头望着,这是我在大学见过最美也最落寞的风景,却也是第一次感受到二哥桀骜不驯下仿佛隐藏着读不懂的孤独。 从迷雾茫茫的早晨到月明星稀的晚上,一天下来和二哥天南海北聊了许多许多,期间,我跟二哥说,我不想回x西了,二哥一愣说虽然我读书少,但也知道父母在,不远游, 我笑笑“二哥那你也更应该听过男儿志在四方,x西,发展太慢了。” 二哥沉默片刻,说,可你是x西人。 我默然。 那天二哥并未说千里迢迢到学校找我的原因,我也没问,那晚二哥又喝醉,醉后他喃喃说了一句话“我最终还是让她走了”,接着我是平生第一次看到二哥的泪水。 后来才知道,二哥和那无怨无悔和他相恋了十二年的女友分手了,二哥伤心不已,想找个人聊天派遣苦闷,便想到了远在北方的我。 0x年某考报名,看着岗位清单认真思量几天,便毅然报考了XX部门。10年3月,经过满怀希望的备考、紧张忐忑的笔试、面试、机试以及体检,终于成功考上。 201X年初秋,毕业后首次回老家,“二哥,我回来了,”我一见二哥便笑道。 “回来就好,回来就好。”二哥笑着说。 “二哥,我考上了XX部门” “哈哈”即使早就知道了我的职业,二哥此时却像个孩子般眉开眼笑,近乎手舞足蹈,“xx好,xx好,哈哈,我弟果然有出息,有出息,我弟是xx的,哈哈” 看着二哥出乎意料的兴奋,我为之汗颜,心里却涌着丝丝感动。 201x年初十,二哥儿子出月酒,我回老家帮忙,席间,二哥拉上我逐桌向宾客们敬酒,二哥每次向宾客们道完谢后都得意洋洋说我在xx工作,一通下来,二哥满面红光,兴奋不已,我也是脸颊发热,却是因二哥逐桌介绍而略显尴尬赧然。 很长一段时间都忙于工作,除了较大节日都没回老家,回去也不怎么见到二哥。 期间有次电话联系便跟二哥吵起来,有一天听到消息前段时间二哥因打架被带至派出所,当时因为一连几天遇到难以解决的业务问题,心情较烦,没说几句忍不住指责二哥“你都三十好几了,孩子又小,怎么还不务正业,你以前都会说做混混没出路,你自己又死性不改,你要这样混到什么时候,给伯父伯母丢人,你看看跟你十几年的女朋友都因为你这样离开了,你还不知悔改”, 我刚说完就后悔不已,我以为二哥肯定会大发雷霆,未料电话那头沉默良久, 二哥只淡然道:“你不用管我,好好工作,我不会再给你丢脸就是”便挂了电话。我心里不禁一阵阵难受,自责懊悔不已,又为不能给二哥提供什么帮助而深感愧疚。 2012年又是初秋,接到消息,二哥突然昏迷被送到县医院,我请假后急匆匆赶到县医院探望。看到二哥已醒,舒了一口气,二哥看到我责怪说,不上班来这里干什么,又没什么大事,然后看着我已拆掉肩章和胸牌的制服问:“这是xx制服?” 我特意站直好让二哥看得更清楚“是啊,快天冷了,准备换成黑色的外套了” 二哥摸了下我的袖子说“看着挺精神,穿上黑色外套应该更靓仔吧,什么时候穿给我看看? 我轻拍着他的手,说来日方长,不仅有机会穿给你瞧瞧,还能给二哥你穿上试试。 “看你穿就好,我倒是想,可一身痞气,穿上公务人员的制服,太不合适。”二哥自嘲道。 仅坐一会二哥就赶我回去工作,二哥一向身强力壮,理应不会是什么大病,后来也出院了,我便不太放在心上。 一个月后,天气渐冷,似乎比往年冷得更快,天气也很是干燥,父亲给我电话,说二哥病重送至市医院治疗,我惶惶然赶到医院,病房围了许多亲戚,我心一颤,望向病床上的二哥,他昏迷不醒,身上插着不少管子,靠着氧气瓶呼吸,还连着心电监测仪, 旁边的堂弟轻轻碰我,带着哭腔说,哥,医生说……他已经没办法了……二哥能不能醒来……全看他自己了……。 我一阵酸楚了,眼泪差点掉了出来,小心翼翼握着二哥的手,轻唤着“二哥,二哥,天气转冷了,一定要醒来,不是让我穿上黑色外套的制服给你看吗……” 其他亲戚都说在这里干等也无济于事,让我先回去上班,想到还有业务数据要报送,我强忍着悲痛赶回单位。 刚准备统计完数据,就收到堂弟的短信:哥,快来医院。我心猛地一沉,强烈的不祥预感涌上心头,将数据发送给科长后,我用最快的速度赶到医院,奔跑着去病房。 风很大,路两旁大树的叶子哗哗作响,随风疯狂飘落,我心里一直念,二哥,不要有事,不要有事。 赶到病房,整个人像触电般动惮不得,心电监测仪那一条直线如刀刃般狠狠割着我的心脏,滴滴的报警声让我双耳欲聋…… 我已见不到二哥的面容,白色床单盖上了二哥的头。 我整个人都懵在那里,张口说不出话,脑子一片空白。 堂弟冲过来抱着我哭喊“二哥走了……” 瞬间,泪如泉涌…… 走出医院的路上,秋风瑟瑟,树叶零乱,凄凉片片,到处弥漫,我脑子里又浮现出那年二哥千里迢迢到北方站在满地黄叶仰头看雁的情景,清晰无比。 我拼命幻想着这一切都不是真的,二哥还在,二哥还在,可踩在枯叶上咔嚓的声音,却一遍又一遍响应着心中幻想的断裂。 几天后在殡仪馆,与二哥相恋十二年的女子哭得声嘶力竭,之后她告诉我,当初是她家人上门指责二哥,说二哥要么就结婚要么就别再耽误她,二哥觉得自己还给不了自己挚爱的人稳定的幸福,又不想再拖着她,便决然违心离开了她。 她还说二哥曾告诉他,他当初当混混,虽然想法有点偏激,但初衷是不想家族的人不要再轻易受别人欺负,不再想祖父当年那样被别人无辜冤枉却无可奈何,他希望他的弟弟们能在他照顾下安安稳稳有出息,她说,她喜欢二哥,从未变过,话音未落便又泣不成声。 我想起年少时二哥对我的呵护、叛逆时二哥不惜将自己当反面教材将我打醒,行将毕业抉择的影响、得知我进入XX工作的欣喜若狂;想起二哥桀骜不驯的身影、深藏心底的无奈孤独;想起二哥终究没能看到我穿上黑色制服……心如刀割,不知自己早已泪流满面。 岁月的风尘夹杂着寒霜,也会将快乐凋零。就象深秋即将来临,寒风横扫落叶,繁华瞬间落寞,自己天空的一角倒塌,上帝残酷地回收了曾经我原以为理所当然的陪伴,我不敢想今后要在失落中数一下要为此改变多少习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