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花已冷

1

杉山镇太小。

后知后觉意识到这一点时,邹琳已经十七岁了。

高三开学,她孤零零地去报到,识趣地坐在了最后一排。

她明白,或许从今往后,再也不会有人热情地围住她,争前恐后地拜托老师,要求做她的同桌了。

因为她现在是纵火犯的妹妹。

作为杉山镇近十年来最恶劣的一桩刑事案件的犯人,她的哥哥邹令云被判了五年。

五年,足够她念完高中,甚至整个大学了。

班主任还没有来,整个教室闹哄哄的,谢桓成昨晚和狐朋狗友打了一整晚扑克,缺觉缺得厉害,正趴在最后一排的老座位上补眠。

九月余暑未退,少年的白衬衫卷至胳膊,露出小麦色的手臂,在阳光的照耀下,甚至可以清晰地看见皮肤上几近透明的绒毛。

他的头发剃得很短,几乎贴着头皮,邹琳沉默地扫了一眼,忍不住想起了哥哥,哥哥现在也留着类似这样的发型……但不一样的,完全不一样。

姗姗来迟的班主任敲了敲桌面,教室霎时间安静下来,所有人掏出课本准备上课,除了谢桓成。

班主任咳嗽了一声,几束目光刷地投向教室最后,邹琳不禁埋下头。

事主却仍然一无所知,朦胧中,似乎觉得光线太刺眼,还顺手摸了本书盖在头上。

下一秒,班主任洪亮的声音几乎掀翻教室的天花板,“要睡滚回去睡!”

谢桓成这才揉了揉眼睛,直起身。

少年有一双狭长而深邃的眼,漆黑的眼仁泛着浓墨般的光泽。怔忡了两秒,他蓦地站了起来,拎起空荡荡的书包,懒散地说了声,“好。”

他脚步轻快,还伴随着一声口哨。

课堂很快恢复如初,班主任开始授课,同学们飞快地做着笔记——大家都习惯了,谢桓成一年到头也不会认真听几次课,他走了,大家反倒能专心学习。

高三了,谁还有工夫替别人操心呢?

果然,直到傍晚,谢桓成都没有回来。当然,这一整天也没人跟邹琳讲话。甚至课间出操时,还有个男生不怀好意地绊了她一脚,但她从地上爬起来后,却什么都没说。

默默打扫完卫生离开教室,邹琳一路走到学校的后门,一个突兀的声音突然在身后响起,“喂,扫把星,等一下!”

明明不是叫她的名字,但冥冥中她知道,他叫的就是自己。

果然,她转过身,就看见谢桓成朝她招手,“过来。”

她没动。

谢桓成皱了皱眉,慢慢靠近她,“聋了?”

她摇摇头。

谢桓成慢悠悠地扫了她一眼,“没什么大事,就是找你借作业抄一抄。”

她不由抱紧了书包。

谢桓成哈哈大笑,笑罢,抱着手好整以暇道:“喂,扫把星,做个交易怎么样?以后你每天借我抄作业,我就罩你到毕业,保证没人敢说你坏话,也没人能欺负你。”

邹琳沉默地与他对视,从他戏谑且自信满满的目光中她读到,她今天的遭遇,他都看到了。

那一瞬间,她感到耻辱。

良久,邹琳咬紧牙关,说了声好。

2

只是交易而已,邹琳告诉自己。

在此之前,她虽然和谢桓成同窗两年,却几乎没有说过话。但眼下大家所见的事实却是,曾经风光无限的全班第一名莫名其妙和全班垫底的镇长儿子沦为了一丘之貉。

班主任很快发现谢桓成的作业内容和邹琳一模一样,把邹琳叫到办公室谈心。

“我知道你哥哥的事,但就算周围的同学因此冷淡你,你也不该自甘堕落,把作业借给谢桓成抄。”

邹琳没说话。

班主任拧了拧眉头,继续苦口婆心,“是他威胁你?你告诉我,我去跟镇长谈谈。”

“没有。”邹琳镇定地摇摇头,“我自愿的。”

班主任错愕地瞪着她,许久,失望地摆摆手,“我知道了,你回去上课吧。”

邹琳走出办公室的时候,隐约听见班主任跟同事说了句,“这孩子怕是要毁了吧,可惜。”

她心里狠狠一抽,埋下头,疾步回了教室。

谢桓成难得在座位上坐着,正叼着一根棒棒糖发呆。

作为杉山镇镇长的小儿子,谢桓成在学校里号称小霸王。据说他是镇长年过四十时意外的惊喜,所以打小格外溺爱,免不了被宠坏了。

被宠坏的谢桓成不爱念书,迟到早退更是常事,不过胜在胎投得好。他似乎从没有为未来苦恼过,再不济,也可以去市里大哥的贸易公司帮忙。

但邹琳不同,因为有个爱惹是生非的哥哥,她从小就懂事,成绩名列前茅不说,目标也很明确,考进重点大学,读会计专业。因为据市里的会计师小姨说,成为注册会计师后,收入会很高。

偶尔她也觉得,自己的梦想,和杉山镇的生活一样乏味。

直到哥哥出事,打破了这种乏味。

然而这种所谓的刺激,却比乏味更令人难受。

邹琳一进教室便埋首做题,谢桓成百无聊赖,捅了捅她的胳膊,“扫把星,吃不吃棒棒糖?”

她对这个绰号仍然抵触,面无表情地瞪了他一眼。

谢桓成好像也无所谓,笑嘻嘻地说了句,“不要算了。”

他们没什么共同话题,但谢桓成到底认真地履行着和自己的约定。她已经不记得他明里暗里维护过自己多少次了,有时是顺手扒开教室里围着自己调笑的男同学,有时是气宇轩昂地骂走街上嘲讽她的长舌妇。

每天放学,他从不跟她并肩走,只是懒洋洋地跟在她后头。眼看快到她家门口,她乖乖奉上当天的作业,他收到“回礼”,吹一声口哨,颀长的背影渐渐没入杉山镇的夕阳里。

是朋友吗?

当然不,只是利益捆绑的同伙。也许就像班主任说的,她是在自甘堕落。

锐利的笔尖划破了作业本,邹琳叹了口气,忍不住偏头看了谢桓成一眼。

少年好像又睡着了,整个人大剌剌地趴在课桌上,长风掀起他衬衫的衣摆,画面定格在他唇边淡淡的笑容。

可能是做了个好梦吧,真幸运啊,高三也有时间做梦。

3

高中的最后一个学期,全国物理竞赛拉开帷幕。

但邹琳作为全年级唯一拥有参赛资格的人,感受到的却不是雀跃,而是无时无刻的如坐针毡。

因为这个名额原本不是她的。

年级第一名突然拒绝参赛,在老师开会讨论后,这个名额阴差阳错地落到物理拔尖的她头上。

“真不要脸,要不是隔壁班的沈御京看不上这个比赛,哪里轮得到她?!”

公告栏张贴出这个消息后,教室里议论纷纷。

谢桓成本来在睡觉,被叽叽喳喳的声音吵醒,一只脚“啪”地搭在桌子上,“吵死了,烦不烦?”

女生面皮薄,被这么一喝,鸦雀无声。男生就不同了,有些人早就看不惯谢桓成的做派,借题发挥,“哟,这是心疼了?”

上学期至今,谢桓成对邹琳的“关照”,众人一早看在眼里。

“关你屁事。”谢桓成轻挑眉毛,斜了说话的人一眼。

“哟,镇长的儿子说话就是威风!”

“你再说一遍……”

谢桓成“砰”的一声踢开桌子,站了起来,“信不信我揍你?”

“打就打,谁怕谁!”

教室里顿时乱成一团,眼见谢桓成一拳就要挥到对方脸上,身为暴风中心的邹琳终于爆发了,“就算真的轮不到我,也轮不到你们!”

谢桓成的拳头蓦地停住了,四下突然静寂一片。

良久,他回过头,看了她一眼,眼神中似有些淡淡的笑意,“还以为你真是只鸵鸟呢!”

邹琳没理他,疾步走过去扶正被谢桓成踢歪的桌子,环视一圈,沉声道:“我知道你们因为我哥哥的事讨厌我,也看不起我家。不过没关系的,还有不到一个学期了,等夏天来了,我就会离开杉山镇,你们再也不会见到我了……所以拜托你们了,再等一等好吗?”

她一口气说完这些,露出一个自嘲的笑容。

沉默了大半年的邹琳一次性说这么多话,大家都愣住了。

恰逢上课铃响,乌压压的一群人赶紧回了座位。

在班主任走进来的那刻,谢桓成忍不住偷瞥了邹琳一眼。

少女有一张过分白皙的脸,点缀着三两颗若有似无的雀斑。她的五官像国画中白描,明明轻描淡写,又偏偏细致分明。

他不知道这算不算世俗意义的好看,但至少他一直觉得很美。

那天放学,谢桓成第一次陪她并肩回家。

其实也不算并肩,两人还是隔着一米开外的距离。

日落时分,他们一起经过杉山镇唯一的小溪,邹琳情不自禁停下脚步,低头静静凝望着桥下被夕阳染红的溪水。

“扫把星,你也喜欢这条溪?”

“不喜欢。”邹琳声音平淡,似乎终于接受了他对她这个特别的称谓。

谢桓成沉默了片刻,背靠着桥墩,慢吞吞地张开手臂,像拥抱着四面八方涌来的风,“哦,真可惜,我还挺喜欢的。”

4

三月的第三个周末,邹琳早早起床,准备去市里参加竞赛。

清早进城的班车寥寥,能载她准时赶上考试的,只有六点钟的那趟。她算好时间,收拾好考试要用的文具,从家里出来,就看见巷子口聚着一群人。

天还没有亮透,远处的天空是暗蓝色的,借着不甚明亮的路灯,她好不容易才看清那群人的脸,大部分都不认识,但有一个她化成灰也认得,是那天差点跟谢桓成打起来的男生。

“哟,这么急,怕赶不上车?”

那男生一个跨步,死死地拦住了邹琳的去路。

和她猜的一样,这群人是专程来堵她的。邹琳认命地抬起头,望向他,将姿态放到最低,“抱歉,我真的赶时间……有什么我们回来再说,可以吗?拜托你了。”

“上回在教室里气势不是很足吗?”男生嗤笑一声,“怎么现在就蔫了?哦,我明白了,谢桓成不在,你没靠山了。”

“你们……到底想怎么样?”

“替天行道!你哥哥放火烧了别人的家,你凭什么还觍着脸去参加物理竞赛?”

那一刻,邹琳觉得无力。

要怎么向他们解释,她哥哥犯了错,但她是无辜的。也许在这群人眼中,一家人里只要出了一个犯人,其他人也都是罪人吧。

邹琳不爱哭的,包括哥哥被抓起来那天,她也没哭,还是她安慰了悲痛欲绝的父母,将他们搀回家。

但此刻,她却流下了绝望的眼泪。

太阳越升越高,天边最后一抹沉郁的蓝,也被初升的朝阳彻底抹杀掉了。她认命地闭上眼睛,竞赛已经赶不上了。

她慢慢地蹲下身,缩成一团,将余下的呜咽声统统咽进肚里。

见她哭了,那群人顿时没了兴致。

“没劲儿。”不知是谁踹了她一脚,扬起地上的灰,她呛得咳嗽起来。

等她抬起头,那群人已经勾肩搭背地走远了。

她干脆一屁股坐在了地上,怔怔地望着不远处的主干道。

杉山镇只有这么一条像样的街道,其实一点也不长,但于此刻的她而言,却漫长得看不到尽头。是一阵摩托车的油门声将她的意识拽了回来,逆光中,少年跨坐在车上,松垮垮的衬衫只扣到第四颗纽扣。

他眉头紧蹙,不耐烦地朝她招手,“扫把星,发什么呆,赶紧上车啊!还有一个多小时就开考了!”

后来的事仿佛做梦,她只记得,谢桓成将她送到考场的时候,考试已经开始了五分钟。

“快进去吧!加油!”监考老师见她一脸狼狈,温柔地拍了拍她的肩膀,鼓励道。

她眼眶一下子又红了。

来不及跟谢桓成说声“谢谢”,她捏着准考证,匆匆跑进考场,坐到了属于自己的座位上。

她知道,这只是离开杉山镇,迈向未来的第一步。

5

谢桓成没有等她出来。

漫长的三个小时后,她和其他考生一起鱼贯而出,紧张而焦急地寻找他的身影,却寻不见。

谢桓成走了。

不知为何,邹琳竟然有些失落,虽然她进去之前,他也并没有说自己会等她出来。

等到所有人都散完了,她坐在路边的花台上发了一会儿呆,才搭末班公交车回家。

那之后谢桓成还是老样子,每天趴在课桌上睡觉,不过却再也不会挑衅班主任,中途早退溜走了。他好像突然喜欢上待在教室,哪怕只是叼着棒棒糖发一整天呆。

邹琳还是会如期把作业交给他,但他也只是随便往书包里一塞。是在高考前一周邹琳才知道,他已经有很长一段时间不抄她作业了。

为什么?

她想问问他,又问不出口。本来他们的交易内容只包括把作业借给他,并不包括他抄不抄。

四月初的时候,邹琳又偷偷地去参加了复赛,竞赛成绩下来的那天,班里一片哗然。

那天拦住她的男生脸色惨白,不可置信地大吼道:“怎么可能!她那天明明没赶上公交车!”

谢桓成原本还趴着睡觉,被他吵醒,慢吞吞地睁开眼,朝一旁的她狡黠一笑。

原本还很局促邹琳瞬间愣住了。

那一霎,她发现自己的心跳得好快,好快。

六月中旬,高考如期结束,邹琳顺利考取了北京财经大学。

录取结果出来那天,一整年都愁眉苦脸的邹家父母脸上,终于有了一丝欣慰的笑容。

暑假,邹琳的小姨盛情邀请她去市里做客。小姨当年也是北财毕业的,得知邹琳考取了自己曾经的专业,高兴得不得了,刚接到邹琳,便带她去商场转悠,买了好几套衣服。

谢桓成落榜的消息是她打电话回家时听妈妈说的,据说镇长盛怒,将谢桓成在家里关了一整个暑假,一次都不许他出门。

难怪她一直见不到他。

挂断电话,邹琳无奈而怅然。

还记得高考结束那天,是她最后一次见到谢桓成,也是他最后一次陪她回家。

经过那条潺潺的溪流,谢桓成伸了个懒腰,“扫把星,暑假结束你就要走了吧?”

邹琳没有回答,反倒是一本正经地问他:“你呢,今后有什么打算?”

“没什么打算。”

望着他嬉皮笑脸的模样,邹琳把原本想说的那些话,统统咽了回去。

“吃不吃棒棒糖?”他突然问她。

邹琳第一次没有拒绝。

他从书包里掏出一个,拆了包装纸递给她,是草莓味的。

他们静静地在桥上站了一会儿。

夏日的晚风悠扬,少年像上次一样,伸开手臂,拥抱着虚无而澎湃的风。

他没有再说话,她也没有。

直到很久很久以后,邹琳才意识到,那是一场被漫长岁月隔绝的、无声的告别。

6

初到北京,邹琳对一切都感到新奇。首都和小镇截然不同,不打工的周末,她会和同样来自五湖四海的同学一起去后海逛逛。

这里尚且保留着老皇城的余韵,每到傍晚,歌舞升平,光影旖旎。不论在从前还是现在,都胜过小小的杉山镇。

渐渐融入新环境的邹琳重新变得开朗起来,每天过得充实而忙碌。唯一令她失落的是,她怎么也联系不上谢桓成了。

千禧年伊始,拥有一支手机仍显得格外奢侈,她家境普通,整学期都在为了奖学金拼命。天外有天人外有人的道理,她真正走到了外面的世界,才逐渐了解。

在父母和小姨的建议下,每个暑假,她都会住在小姨家学习。小姨多年无子,非常喜欢上进懂事的邹琳,私下接来的活会分一些简单的教给她做。大三的时候,邹琳已经比同龄人多出许多工作经历了。

而那整整三年里,谢桓成音讯全无。

邹琳是在大学二年级才注册QQ的,通讯录里总共才几十个人,都是大学同学和老师。杉山镇不愉快的往事令她没有勇气从任何老同学口中探寻谢桓成的近况,就这样,一转眼竟然挨到了大四。

大四伊始,小姨开始收集起留学的资料,邹琳后知后觉才知道,小姨是在为自己做准备。

“母校资源不错,有很多留学的机会,重要的是,你得学会把握。美国最好,不过太过昂贵,我选来选去,觉得新加坡不错,价格也相对合适,离中国还近。小姨可以资助你一部分资金,剩下的当作你借我的,等你毕业工作后再还给你我,你觉得如何?”

面对小姨热情的倾囊相助,邹琳不知道该怎么拒绝。

其实她一开始并没有想走这么远的,她最初的梦想,不过是从北京毕业,回到市里,找一份小姨那样的工作,将父母接到身边照顾。

但真正的未来却是流动的,关于她的未来,没有人知道会流向哪里,包括她自己。

决定留学后,邹琳开始准备语言考试,挑选学校,所有手续都办好,收到通知书的时候,她已经正式毕业了。

收拾好东西离开北京,邹琳一如既往地寄住在小姨家,直到突然收到哥哥出狱的消息,她才不得已,回了一趟杉山镇。

时隔五年,当她再次站到这个又爱又恨的亲人面前时,她发现,自己竟然释然了。

曾几何时,她深深怨恨过哥哥,是他给她带来了那些无妄的苦难和非议,但在看见哥哥脸的时候,她突然意识到,原来亲人之间,并不存在真正的仇恨。

“对不起。”邹令云摸了摸她的头。

邹琳哽咽了两声,紧紧地抱住了他。

傍晚,一家人其乐融融地吃着晚饭,席间邹父兴冲冲地提到,哥哥已经成功地在镇长儿子的公司里谋了份搬运的工作。

而为这件事牵线的人,竟然是谢桓成。

邹琳的筷子一下子落在了桌上,“爸,你是说谢桓成?”

“对,就是镇长的小儿子,他前几天专程来找我,说是你的老同学,想帮帮你哥。我和他聊天才知道,他这几年都在封闭学校复读,上周刚收到录取书,说是考上了北京航空航天大学呢,镇长真是好福气……”

7

当邹琳站在镇长家门口的时候,谢桓成正蹲在门口叼着根棒棒糖发呆。

二十二岁的人了,还有这么幼稚的喜好。邹琳心底轻笑一声,颤抖地捂住眼睛。

“扫把星。”他发现了她。

邹琳怔了怔,渐渐垂下手。

下一秒,竟“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哭,明明刚才还很高兴的。

见她哭了,谢桓成手忙脚乱地站起身,顾不上掸裤子上的灰,赶忙从口袋里摸出一支棒棒糖,拆了包装纸,递给她,“吃不吃?”

他熟悉的动作把邹琳噗嗤一下逗笑了,眼泪总算止住了。

谢桓成看上去心情不错,在她低头吃糖的时候,竟然还破天荒地伸出手,按了按她因为跑动而吹得乱七八糟的头发,“扫把星,我发现你好像变漂亮了欸。”

“什么?”

“好话不说第二遍。”

邹琳虽然有些莫名,还是抬起眼认真地望着他,“我刚听我爸说,你考上了大学。”

“嗯,没想到吧?”谢桓成潇洒而得意地耸耸肩。

“没想到。”邹琳由衷地点头。

她仍清晰地记得,四年前,他们站在杉山镇唯一的小桥上看日落。她当时问他,今后有什么打算,他的回答是,没有打算。

这样散漫的一个人,是什么驱使他花了四年的时间重头来过,她感到意外。

“对了,你手机号码多少?”谢桓成笑着扬了扬手中刚买的手机。

“我没有。”邹琳摇头。

“没有可以买啊。”谢桓成不以为意,“你爸说你现在暑假都住小姨家,要不我明天陪你去市里买吧。这样也方便我们联系,开学的时候一起去北京。”

“我已经毕业了……”

“我知道啊,可你爸说你不是要继续读研吗?”

邹琳当即醒悟过来,谢桓成似乎搞错了,他以为自己要回北京读研。她的声音顿时变得酸涩无比,“不是,我不去北京了,我要去新加坡读研。”

短暂的沉默。

不知过了多久,谢桓成抬头望了望天上的又大又圆的月亮,淡淡地讪笑一声,“好像,真是我搞错了。”

气氛一下子冷至极点。

邹琳不知该说什么,还是谢桓成替她打了圆场,“新加坡很好啊,你果然很厉害。下次放暑假的时候,记得给我带特产回来,老同学嘛。”

“好。”邹琳心乱如麻,随口答道。

鬼知道新加坡有什么特产,她不知道,谢桓成更不知道。

草莓味的棒棒糖在舌尖融化殆尽,谢桓成顺手摁亮了自家门口的灯,“很晚了,我送你回去吧。”

“嗯。”

“你什么时候回小姨家?”

“明天下午,我接了一个会计的活,得赶回去做。”

“那好,我明天刚好有空,去送你吧。”

第二天下午,谢桓成一早候在邹琳家门外。邹琳走出来的时候,他正在望着远处静静流淌的溪流发呆。

那时的他,究竟在想些什么呢?她还没来得及问,他已先一步开口,“扫把星,有件事我昨天忘了跟你说。”

时隔四年,他们再一次贴得这样近。

谢桓成那天穿了一件黑色的衬衫,依然只扣到第四纽扣,热风灌进他的胸口,很快,他背后沁出薄薄的汗。

邹琳是鼓足了全部勇气,才小心翼翼地环抱住他。

而上一回,她只敢拘谨地捏住他的衣摆。

她的手指在滚烫的阳光中仍然冰冷,有好几次,她都感觉自己就要脱口说出喜欢他的话了。但一想到上车前谢桓成说的那些话,她终于打消了这个念头,一颗心慢慢冷下去。

老同学了,不要让事情变得复杂。

她安静地闭上眼,就再次看见谢桓成那张肃穆的脸,“对了,我交女朋友了,是我复读时的同学,她也考去了北京。”

“哦。”接过头盔的邹琳郑重地点点头,“那很好啊,祝福你们。”

这次,她没有哭,因为眼泪好像已经没有任何意义了。

8

邹琳在那一年的九月飞往新加坡。半工半读的生活比在北京时还要辛苦,所幸,这些年在小姨的帮助下攒下的资历令她能接到不少私活贴补生活。

QQ成了当时最便利也最便宜的联络工具,为了省钱,邹琳即便是买了手机,也很少给家里打越洋电话。

收到谢桓成添加她为好友的通知时,邹琳着实吃了一惊。

他们已经一年多没有联系了。

那天刚好是邹琳二十四岁的生日,谢桓成在QQ上祝她生日快乐。

她有点诧异,心跳没出息地加快,问他为什么知道,谢桓成过了很久才回复了一句,“QQ系统提示。”

犹如一盆冷水兜头泼下,她终于把最后那一丝可耻的幻想咽下,彻底冷静下来。

正纠结如何继续话题,恰好她的室友催促她去图书馆,她说了声“抱歉”,匆匆下线了。

其实出国后,邹琳陆陆续续地从家人的口中听到了不少他的传闻。据说她离开杉山镇没几天,就有一个漂亮的小姑娘追到了镇上,说找谢桓成。

应该就是他口中的那个女朋友了,邹琳想。

没有时差又如何,她必须悲哀地承认,他们早已越走越远,淡出彼此的世界。

那一瞬间,她摸了摸胸口,发现心脏已经不会那么痛了。

研究生毕业前,邹琳终于姗姗来迟地交到了人生中的第一个男朋友,是她实习的那家会计师行的总监,新加坡土生土长的华侨。

“你就像我家书房挂着的那些山水画。”

男朋友赞美人的方式令人摸不着头脑,但邹琳隐约明白,他是在夸她。

而在有了正式的收入,稳定的恋情后,邹琳才慢慢学会享受生活。曾经一心扑在学业上的她,终于开始和朋友一起去看看电影、听听音乐,甚至会买DVD回家看。

待她后知后觉地粉上陈奕迅的时候,距离她最喜欢的那首《岁月如歌》发行已经过去四五年了。

她顿时有些没来由的丧气,为什么自己总是什么都追不上。

那一年,谢桓成大四毕业,签了国航。来镇上找他的女孩,也聘上了另一家航空公司的空姐。

毕业等于失恋,在一场又一场的散伙饭后,她拽着谢桓成的衣领又哭又笑。

“你还忘不了那个去了新加坡的梦中情人啊?”

谢桓成灌了一口酒,没说话。

“你是不是傻?”

谢桓成蹙了蹙眉,“你喝多了。”

“我没喝多!”年轻的女孩子丝毫不在意脸上哭花的妆容,“我这么喜欢你,你考北京我就考北京,你回家我还厚脸皮追过去,你为什么就不肯回过头,看我一眼呢?”

那一刻,二十六岁的谢桓成眼中忽然闪过一丝异样的苦楚,却还是淡淡地说:“光看一眼有什么用?”

光看一眼,我也仍然追不上你的脚步。

十八岁的他曾是大脑空空的纨绔,因为喜欢一个优秀的女孩,做出了最疯狂也最艰难的决定,抹杀掉过去的自己,重头来过。

轻飘飘的四个字,做起来有多难,只有他自己知道。

为了改掉过去留下来的坏习气,他自愿去了封闭式学校,一个月只能出门一趟,常常刚刚赶回杉山镇吃顿午饭,就又要回去了;没有娱乐,更没有消遣,只有没命地苦读。

他只是投胎好,又不是天才,把初中落下的知识补一补,再把高中没学过的内容填一填,一不小心就花了四年。

第一次落榜的夏天,他忍不住哭了。

入夜,他灰溜溜地去了镇上的那座桥,口中的棒棒糖甜得发腻,竟然觉得有点苦了。

他想起那个女孩子曾在这里一本正经地问他,“今后有什么打算?”

他故作轻松说:“没什么打算。”

那是他第二次觉得自惭形秽。

第一次,是在送她去市里参加物理竞赛,看到那些认真努力的同龄人的时候——他那天也像今天一样,灰溜溜地逃走了。

高中那四年里,他偷偷买过一张迷你的中国地图,在那只傲然的巨鸡上画了一个红色的圈圈,目标北京。

那是只有他一个人知道的秘密。

可真的等他拼尽全力赶过去了,才发现那个人已经要去更遥远的地方。

很怕啊,怕深情终究不及久伴。

她到底有没有一点点喜欢他呢?还只是对他一次次的出手相助心怀感激。

不知道,也不敢知道。

旁边哭闹的女孩终于安静了下来,眨巴着一双泪汪汪的眼,安静地望着他,“没想到,你竟然是这么个胆小鬼。”

谢桓成笑笑,闭上眼睛。

就当你说得都对。

9

陈奕迅到马来西亚开演唱会的时候,邹琳已经考取了注册会计师资格证。

那时她已经见过男朋友的家长了,在看到他家书房中一幅幅的名画时,她震惊又不好意思地摸了摸鼻子,“我可比不上这些画。”

她永远也不知道的是,第一次在心中将她比作白描的人究竟是谁。

男朋友为她准备的生日礼物是两张陈奕迅演唱会的VIP席票,那天工作结束后,他们一起出发去槟城。

这些年她工作繁忙,几乎是空中飞人,但每次出门,她不忘下载进MP3的,都有陈奕迅的那首《岁月如歌》。

每一次起飞与降落时,只要听到这首歌,她就会想起那个人。

哥哥去年结婚了,她赶回去参加婚礼,听到大家提及谢桓成,都说他已经是优秀的空少。

他终于不再是杉山镇的小霸王,她也不再是被众人唾弃的扫把星。

属于他们的少年时代,杉山镇的时代,就这样悄无声息地结束了。

只是,在他成千上万里的漫长飞行中,会不会偶尔想到她?

就像她一样。

在那场盛大的演唱会结束后,邹琳的男朋友向她求婚了。

一克拉的钻戒大概是许多人少女时期的梦,但邹琳知道,自己的少女梦里,并没有这个部分。至于她曾经的梦究竟是什么,此刻已经完全不重要了。

当晚未婚夫临时有工作,要连夜飞去香港。邹琳躺在床上,望着那个硕大的钻戒许久,鬼使神差地摸出手机。

好几年了,找哥哥要的号码,却一次都没有拨过。直到这一刻尘埃落定,她才有勇气拨。

漫长的忙音后,邹琳挂断电话,捂住嘴,大笑出声。

眼泪静静地顺着脸颊淌下。

三小时后,世界的另一头,红眼航班落地。

谢桓成拖着箱子走出机舱,打开关闭的手机,一条条信息像雪花纷沓而至。

最后那一条,是漏接来电的通知,一个来自异国的陌生号码。

谢桓成看了一眼,又一眼,低头摁灭屏幕,疾步前行。

是哪一年,他得知喜欢的女孩家中生变,绞尽脑汁想出保护她的办法,是找她做一笔作业的交易;

是哪一年,他因为害怕不能相伴,选择欺骗对方,眼睁睁地目送她去了更远的地方;

是哪一年,他好不容易鼓起勇气联络对方,却只敢说一句“生日快乐”;

是哪一年,他们终于安静错身,流向各自的天空与海洋。

烟花已冷,无人坐黄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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