求求你,放过我

荒原如海浪。大风吹过,一波浪起,一波浪伏。草在月光下,闪着蓝绿色光芒。从未见过这般幽深古怪的草颜色。风大了,凉意如冰水,霎时侵入脊背。

茹真想逃离,却挪不动脚步,只听得他在叫,她也在叫。声音微弱,一声,一声,忽近忽远。茹真很害怕,但还是一心往前走,想找到他,找到她。可偏偏的,一股携云带雾的风将他和她卷到茹真面前时,突然又卷去百米之外……茹真使劲擦拭眼睛,好像看得见他和她的模样:五官清秀美丽……想看真切时,他和她又远去了……

恍惚醒来。一脸濡湿,分不清是汗,是泪。

丈夫迷迷瞪瞪睁眼,看茹真发呆,含糊笑道:刚才好爽,你说能不能种上?要不要再战一场?

烦躁。厌恶。伤感。忐忑。恐惧。茹真无法厘清自己的情绪,默默起床,去到客厅。看表,凌晨三点。不过睡了一个小时多点,梦却那么长……

口有点渴,借着窗帘透进的微光,走近茶几。手触到广口瓶的瞬间,茹真魂飞魄散:瓶子里泡着东西,好像还在动……

一声尖叫过后,茹真晕了过去……

等睁开眼睛,躺在茶几边,被丈夫抱怀里:你滑倒了吗?怎么不开灯啊?

灯已亮起来。瓶子里是凉白开。

什么都没有?茹真依然心惊肉跳。

被丈夫抱进卧室时,茹真特地回头看一下水瓶:幽暗中,水波晃动,仿佛蜷着两个小小的物体…….

彻底醒了。再也无法入睡。回到客厅,盯着瓶子,思绪飞到很远。

小时候,公园里有演出,硕大的玻璃瓶子里,畸形的婴儿被药水泡着,越怕越想看,越看越怕……

把广口瓶放到地下室,不再用它。

但梦,无处可放。它每天晚上不约而至,有时只有声音,有时露出一只小小的手。茹真拼命去抓,有天梦里竟然抓到一缕风。那风开始是青黑色的,渐渐变白,一丝一丝的,一点点变粗,然后变成小蛇,很细,很长,扭动着,不舒服的样子……

无数次吓醒。没法再入睡。人萎靡下去。上班时昏昏沉沉,开错支票,填错数字。会计大姐疑惑:挺机灵的人怎么屡屡犯错?

看茹真落泪,大姐连忙安慰:是不是压力太大了?生孩子这事儿急不得,我也是结婚六年后才怀孕呢……

泪水突然止住。像做了亏心事一样,茹真尴尬地挤出一个笑,说声去趟洗手间,再也没回办公室。

不想提孩子的事情。结婚五年,医院跑遍,检查做遍,谁也没毛病。各种药片药水灌进去,肚子还是没一点动静。婆婆终于忍不住:你到底能不能生啊?

我能的。

看婆婆拉长的脸和嫌弃的眼神,茹真差点脱口而出。她下意识用手堵住嘴,生怕吐出那个字。

十年前,二十岁的我怀过孕。十二年前,十八岁的我怀过孕。我怎么不能生?是那个男人不让生,是我胆小愚蠢,扼杀了两个孩子……

二十五岁结婚。四年后,妈妈带茹真去看神医。坐到半巫半医的丑女人面前,不想说半句话。妈妈替茹真说:她老肚子疼。

其实,茹真是子宫痛:总是有两只小手,在里面死死揪住子宫壁不放,他或者她,不愿被刀子剜出来……

那年茹真十八岁。一连几日,似睡非睡中,总是听到婴儿微弱却凄厉的哭声:妈妈,妈妈,你为什么不要我?

茹真后悔看了那刚刚成形的胎儿:两寸长短,四肢已经分明,头部眉眼模糊……

惧怕逼退了疼痛,突然间,茹真仿佛看到胎儿睁开眼睛,无辜地望着自己,好像在叫,妈妈,妈妈……

茹真顿时吓得灵魂出窍,行尸走肉般出了手术室,泪流满面也没有知觉……

是县城的小医院。

医生一直沉默。她戴着口罩,看不清脸上的表情,但凭直觉,茹真感受到她的轻蔑和幸灾乐祸。一次性床单不干净,好像用过。茹真顾不了那么多,只想尽快结束。

医生动作生硬地将茹真的双腿分开,搁到托架上。金属架子很凉,渗到骨头里。等待中,茹真不敢看两边,只能望住天花板。年久失修,剥落的白灰碎渣好像随时会掉到身上。

听见金属的碰撞声,禁不住瞥了一眼:麻醉针,小铁爪,金属棒,钳子,长短粗细不一……茹真害怕极了,心咚咚跳个不停……

稍微有点痛,忍一下很快就好。

医生的声音不带感情,例行公事的医嘱。

“啊,啊!”随着剧痛,茹真开始惨叫。

十几年前的手术,是把胎儿搅碎,然后用管子吸出,怎会不痛?

茹真无法节制地惨叫着。好像有无数铁钩钩住肠子,钩住里面一切有感觉的器官,狠狠地往外撕扯,拉拽,又好像被吸力强大的机器猛吸,五脏六腑要被吸出去……不知因为疼出现幻听,还是真的有声音,茹真耳边各种噪音响起,人群喧嚣声,尖利的刹车声,切割铝合金门窗声,甚至还有长长的火车鸣笛声……

就在疼得几乎昏厥过去时,忽地静下来了,没有半点声音。好像进入真空状态……渐渐的,茹真恢复知觉,身子空了,轻了,像一片羽毛……

十八岁。非常草率,没有后悔。觉得是累赘,只想尽快让他或她离开身体。

结果是他。一个男婴。刚刚有人的形状。

那一眼之后,茹真害怕看见一切模糊的人形,包括玩偶。扔掉房间里所有的人偶玩具,也扔掉了孩子的父亲。

他是茹真的老师,在茹真除掉孩子后,他与妻子离了婚。但茹真还是离开了,因为只要被他抱住,自己就看到那个躺在盘子里的小小胎儿。茹真无法再贴近曾经深深迷恋的爱人……

熟悉的疼痛感,熟悉的掏心挖肺的剧痛。两年前那个小小肉团在茹真眼前闪过……

茹真开始挣扎:我不做了,不做了……

早干什么了?别动!

医生恼了。

茹真疯了似的:我不做了,我要生下孩子……

旁边护士强按住茹真的肢体:讨厌,早说啊,马上就结束了……

这次比那次快。

泪水汗水模糊了茹真的双眼。刻意不看,是不敢。

等出了小月子,妈妈掉了泪:是个女娃,鼻子嘴巴都长全了……

一个小娃娃忽地一下子跳到面前:弯弯的眉眼,红红的小嘴,一只手挥舞着,像要抓住什么……

那一刻,茹真恨妈妈: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为什么要让我受折磨?

半年后,茹真跟恋人提出分手。

同居的那张床对面,是镜子。一天起夜,没有光,茹真却看见镜子里一个小女孩儿缩在里面,很委屈的样子。她惊出一身冷汗,打开灯,什么都没有。放胆关灯,恍惚中还是女孩儿的影子。茹真回头望,一只玩具熊靠在床头。扔到地上,镜子里干净了……但第二天,凌晨时分,茹真悄然起床,先看镜子:一男一女,两个小小身影,晃来晃去,想出来却被什么阻拦,他俩张着嘴,却发不出声……

茹真差点疯掉。

走时,除了一张B超图片,茹真什么都没带。

他抱着茹真哭了:不要走,以后我会补偿你的,以后我们会幸福的……

茹真没有泪。

连孩子都不肯要,这样的人能嫁吗?

这一生,我不会幸福了。

那一刻,这样的声音很清晰地响在耳边。

怨恨他,也恨自己:为什么不小心有了小孩儿?为什么不生下来?

但当时,太多的借口。年龄小。没房子。没钱。家里人不同意……

唯独没想过孩子。说不要就不要了。

过了四年清心寡欲的生活。没有恋爱,身子和脑子逐渐清洁。遇见他,对茹真好,家世也不错,就嫁了,暗下决心做贤妻良母。婚后一切安好,除了孩子:两人每一寸皮肤都查过,健康无疾无缺陷,可例假总是如期而至……

妇科医生建议茹真看心理医生。妈妈带茹真去找了巫医。母女连心,她猜也猜得到茹真在外漂泊时遇到了什么。

偏远的乡村。凌乱肮脏异味扑鼻的屋子。凌晨便来排队问神求药的男男女女。轮到茹真,看老丑女人紧闭双眼,吐出一口香烟,突然,猛地一哆嗦,嘴里乌拉乌拉地念叨不停。茹真的汗毛直竖起来,觉得有风吹进毛孔,阴风如刺,扎进肉里,骨头里,她冷极了……

还没等茹真定住神,神婆的声音变了,是婴儿的哭声:哇,哇,哇……一会儿男婴,一会儿女婴……

茹真崩溃了,跑出屋去,疯子一样到处乱窜。不相识的人们想帮妈妈拽住茹真,谁知茹真哪来的力气,竟然踩着鸡窝跳上了屋顶:因为那两个小小的人儿,骑在屋脊,摇摇欲坠。茹真要找回他们,那是她的儿子和女儿……

这一切,丈夫与婆婆被蒙在鼓里。

妈妈按神婆吩咐,采集了艾叶,桃叶,还有些莫名其妙的东西,在路口烧了,说要送走他和她。茹真被摁在屋里,强行灌下神婆给的药,一包又一包来路不明的草灰……

十几天后,茹真神智恢复正常。在药物控制下,她彻底安静平静下来。

妈妈说:好了,神医说只要生个孩子你就完全好了。

可偏偏的,茹真生不出孩子。

从茹真跳上房顶那天起,他跟她,一直伴随茹真,不肯离去。看到别人的宝宝,茹真总恍惚觉得是他和她长大了,附体在其他小孩儿身上,笑给茹真看:你不要我们,我们就生在别人家里喽……

茹真嫉恨别人的宝宝,从不去抱一下。即使这样,他俩还是不肯饶了茹真:丈夫带她出去旅游,拍了很多照片。晚上在宾馆,茹真看手机,突然发现自己举着剪刀手的照片后方,是一个孩童!而另一张,花丛里的茹真笑着,远处大树下,扎冲天小辫的女孩儿,也伸出剪刀手!

尖叫声吓坏丈夫。他看了照片,笑道:你总是神经兮兮的,旅游的地方嘛,别人出现在照片里太正常了……

不,他不懂。茹真想。那是我的儿子和女儿。他和她一直跟着我,无论何时何地:丈夫俯身在茹真上面,天花板上有他和她的人形;洗澡时,雾气蒸腾的镜子里,他或者她,隐约浮现,睁着模糊却无辜的眼睛,嘴一张一合,仿佛在问:妈妈,你为什么不要我们,为什么要我们死……

偷偷去看心理医生。再贵也不心疼。依然无用。催眠也无法治愈。医生对茹真说:不是他和她不放过你,是你不肯放过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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