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前天中午吃饭的时候,冬子告诉我,阿卿回福建了。
我听了有些发愣,忙问冬子,是不是阿卿家里出了事。
冬子摇摇头,对我说:
“没发生什么,大概是阿卿,在印度过得不好吧……”
他说完便叹了口气,看着碗里的饭菜,沉默不语。
我见他不说话,便也没再谈论,赶紧转移了话题。
只是我知道,关于阿卿回来这个消息,我们两人的心中,都有千种感慨。
02
阿卿是我们在印度认识的朋友,一个笑起来暖暖的福建男孩。在我印象中,他是个几乎下半生都打算在印度扎根的人。但和其他从中国来的年轻人不同,阿卿不搞生意,不做倒卖——之所以来到这个国家,是因为他爱上了这边的一种乐器:
西塔琴。
“我这辈子,就是献给西塔琴的。”
阿卿每次和人谈起来印度的经历,都会这么信誓旦旦地说。
一年前他还生活在厦门,那会儿正临近毕业,准备最后一次挥霍青春年华的他,整天无所事事,不是喝酒,就是唱K。
有天早晨,朋友打来电话,说是晚上音乐会的门票多了一张,问他要不要一起去。阿卿对音乐其实并没有兴趣,可那天正好没有约,想来反正闲着无聊,便答应了。结果这一去,用他之后的话来说,简直改变了他的命运。
那是一场非常小型的演唱会,表演者是来自印度的西塔琴演奏家。本身这种小众的乐器就没什么人爱听,偏偏那天夜里台北又突然下起雨,所以到场的观众寥寥无几。但阿卿认定,那些没来的人一定会后悔不已,因为当西塔琴奏响的那一刻,至少他自己,彻底被征服。
大概每个人的基因里,都莫名地会被某种特定的气质所吸引,对阿卿来说,西塔琴大概就是这命中注定的“劫数”。
如果说听音乐的过程中,他还只是心痒痒,那么等到演出结束后,当他独自走在厦门的街头时,他已下定决心:他要去印度学西塔琴。
可正如你能想象的那样,他的决定遭到了家人的极力反对。
阿卿家里是开餐馆的,在厦门共有四间分店。按照家里的规矩,阿卿理应继承家业,过上衣食无忧的生活。
“你要去印度就别给我回来了!”和所有固执的长辈一样,阿卿的父亲厉声道。
“不回就不回!”也如同所有坚持己见的热血青年一般,阿卿背起行囊,说走就走。第二天,他就买了件票,搭上了开往印度的航班。
“飞机起飞的那刻我就知道,这是我一生的追求。”阿卿说这话时,眼里总带着光,像个执拗的孩子。
03
在印度学琴绝非易事。
阿卿常说,西塔琴就跟印度社会似的,让人难以捉摸。西塔琴的大师在印度被称为古鲁,没有一位好古鲁当导师,基本上没人能无师自通地掌握这一乐器所以自从去到印度以后,阿卿便没日没夜地练习,手指磨破了一次又一次。为了花大钱找老师,他更是省吃俭用。
“阿卿,周末去不去附近的寺庙转转呀?”朋友约他。
“还是不了吧,我那首曲子,一直都没练好呢。”他笑着婉言谢绝每次玩乐的邀请。
而即便是聚会,阿卿也都会抱着他心爱的琴,前来赴约。等到酒酣耳热,朋友们一个个都已意兴阑珊,他便打开琴盒,转轴拨弦,兀自演奏起来。
“我的琴声呜咽
泪水全无远方
只有在死亡中凝聚野花一片
明月如镜高悬草原映照千年岁月
我的琴声呜咽
泪水全无
只身打马过草原……”
曲毕,阿卿拿出一瓶酒,只一小杯,他便醉了。他举起酒杯,走到朋友跟前:
“为我们的未来干杯!”
酒杯相碰,杯酒入腹。阿卿看着靠在墙边的西塔琴,像在看一个美丽的爱人。
04
学琴不仅辛苦,而且孤独。除了几个华人朋友,阿卿和当地人少有来往。去年冬天他好不容易交了个印度朋友,可谁知,那人去阿卿家玩,走的时候竟拿走了他的钱包。阿卿一开始还以为自己弄错了,直到后来两人一同出门吃饭,中途他从洗手间回来,眼睁睁看着那朋友掏他的大衣口袋,翻他的背包。他这才知道,自己真的被愚弄了。
“冬子,你来这里时间不长,千万别被某些当地人给骗了,他们……真是太气人了……”阿卿小声叮嘱着,眉头紧锁。冬子倒是谨记着这份叮嘱,反而是他自己,根本没有引以为戒。
春节期间,华人们聚会,阿卿带来了一个印度女孩。“这是希瑞,我的女朋友。”他揽着女孩的腰,大方地介绍。希瑞是他在音乐学院上课时认识的,那女孩小他两岁,没念大学,在学校里给人做文书工作。希瑞长得很漂亮,像 80 年代印度复仇片里的女主角,但她不跟那些女主角一样腼腆害羞。她很善于社交,非常的自来熟,一天下来,几乎和所有华人都能谈笑风生了。
“你中文讲得很好啊。”大家纷纷夸她。
“谢谢,希望向你们多学习。”她笑起来,美得不可方物。
大家都暗地里羡慕阿卿,想着这愣头小子怎么能勾搭到这样的绝色女神。
可不曾料到,仅仅十天后,阿卿就打来电话,说希瑞把他甩了。“我告诉你,某些印度女人真要防着点!她和我交往,不过是想利用我学中文,中文学好了,就不理我了。TMD!就是个心机婊。”
我听了,一时不知该说什么。之前看过一个段子,说是有个老外在北京地铁上边打电话边哭得稀里哗啦:“你根本不爱我,你跟我在一起,只是为了学英语!”
天晓得,这种段子里才会出现的故事,现实中竟真的会发生。
我相信阿卿说得没错,因为他的手机里有一条希瑞发来的表白——
“阿卿我爱你,我要跟你去福建。”
而在他们分手不久后,冬子的手机里也收到了希瑞的短信——
“冬子我爱你,我要跟你去北京。”
05
可真正压垮阿卿的,不是小偷朋友,也不是骗子女友,而是他最最心爱的西塔琴。
在音乐学校上完初级班后,阿卿为了继续深造,找到了当地一位名声在外的大师。大师开价很高,之前为了买琴,阿卿几乎花光了积蓄,可这次想着能更好地学习,他还是咬咬牙打了份工,交齐了费用。然而当他以为自己的技艺可以因此得到提升,满心期待接下来的学习生涯时,他又遭遇了新的失望。他的老师在规定的上课时间里,进度一直拖拖拉拉,没有实质性的教学,可一等到下课,就暗示阿卿为他开小灶。然而开小灶的前提,却是要另外加钱。
“他一开口就是天文数字,完全在敲诈。”阿卿很颓唐,每天顶着一肚子气去上课,却总是一无所获。
我们问他能不能要回学费,重新找个老师。阿卿摇摇头,说根本不可能。
“那……实在不行,先问家里借点钱?”
阿卿听完苦笑了一声,没有回应,默默地把琴箱摆到了一旁。
那段时间,他不再拒绝我们的玩乐邀请,他甚至开始主动找我们喝酒聚餐。
只是每回聚餐,他都没有随身带着他的西塔琴了。
06
夏天快来的时候,阿卿生了一场病。
那天夜里,我们相约去冬子家聚会。傍晚那会儿,天突然下起了暴雨,还好我去得比较早,赶在雨变大前到了目的地,只是阿卿被卡在了路上。他进门的时候,已是彻头彻尾的落汤鸡。
“没事吧?快去冲一冲。”冬子把干毛巾递给他。
“没事!擦擦干就好了。”阿卿轻描淡写道。
然而不一会儿,阿卿就开始打喷嚏,等大家开饭,他已经全身哆嗦了。
“赶紧去医院吧。”我们劝他。
“印度的医院……”阿卿一边嘀咕着,一边像小猫似的蜷在沙发上。
我们最终没把他说服,于是冬子给阿卿吃了药,我开车把他送回家。
临走的时候,阿卿突然拉住了我。
“你离开印度的时候,可不可以找我吃个饭呀?”
我愣了一下,告诉他当然可以。
“那就好,还好有你们在,你们要都走了,我真的,就撑不下去了呢……”
他把杯子抱抱紧,冲我露出孩子般的笑容。
07
那天回去的路上,雨依然下得很大,我望着阿卿家的房子,我心里突然有些难过。在印度,阿卿一定过得很辛苦吧。想要坚持学下去,却屡屡被坑,当初为了来印度和家里闹翻,父母也必然不会给他经济上的支持。
做个孤独的理想主义者,该有多难。
有时想来,理想真是个可怕的东西。为了它,你以为自己能够抛家舍业,丢掉安逸的生活,来到一个陌生的地方,甘守清贫与孤独。可当你真正伸出异乡,遭遇一番又一番的打击时,当初的信誓旦旦又剩下几分?
常说生命里要有一场说走就走的旅行,和一段奋不顾身的爱情,可说走就走的人,又有几个能走到最后?
我们总以为年轻,就可以任性,动不动就觉得自己找到了命中注定的事业。我们把家人的阻挠当做不理解,把不管不顾当做值得夸耀的魄力。
可到头来,那份冲动不过是一时之快。
说走就走的我们,没有预估路上的凶险,也没有清晰地了解自己的能耐。我们只是盲目乐观地相信,只要够喜欢,什么困难都可以克服。
可理想真的,不是如果我愿意,我就会可以。
面对偷东西的朋友、欺骗感情的女友、不负责任的老师,阿卿生气、难过、失望、低落,都无可厚非。但问题就在于,这些情况本应是他在来之前便考虑周全的,他理应想明白,自己是否承受得起在异国他乡种种可能的阻碍,而不是背上行囊就出发,出发以后碰上了,才后悔莫及。
因为那一场说走就走的旅行,和奋不顾身的爱情,往往只活在梦想之中。而现实生活里,我们经历的却恰恰相反——
那是一场要你奋不顾身的旅行,和一段说走就走的爱情。
08
离开印度是临时决定的,由于走得匆忙,我并没有实现自己的承诺,和阿卿也是不告而别。
回国以后,我们偶尔有些联系,却终因时差、环境等种种不同,而逐渐疏远。直到前天听到冬子传来消息,我才知道他在我回国不久后,就回到了福建。
今天傍晚,冬子又打来电话,说是朋友在厦门出差的时候,在一家餐馆碰见了阿卿。此刻,他已如父母所愿继承了家业,当起了连锁餐厅的老板。
“据说他看起来状态不错,餐厅的生意也很好。”冬子在那头对我说。
我说那就好,真为他感到高兴。然而挂了电话,不知为何,我的心里生起一丝小小的遗憾。
我坐在宿舍的阳台上,望着不远处操场上奔跑的少男少女,想起了刚到印度时阿卿对我说的话。
“你知道吗,我感觉自己是天生的琴师,我一定生错了地方,印度才是我的家。”
那时的他,手里抱着那把昂贵的西塔琴,眼里闪着最热切的光芒。
我突然很想给他发个信息,问他回国后过得怎样,如今的他,还会不会在聚会的时候偶尔拨动琴弦,为朋友们唱一首异乡的歌。
可我终究是没有发。
因为我知道,那些有关印度的往事,有关西塔琴的理想,早已随着那场终结了的说走就走,幻化成一段属于年轻岁月的五味杂陈的记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