邻村出了个大个大混子,混子这个行当,也是吃青春饭的,往往就是十几二十岁才当混混,年纪再大点,往往家里给说个媳妇,结了婚,也就金盆洗手退隐江湖,回归正常生活了,能混到三、四十岁还是在混社会的,一般都成了大混子
邻村的混子就是个大混子,个子并不高,三十多岁,已经结婚生子了,可还在社会上混着,城里的混子见了他都要礼让三分
大混子的爷爷是从四川逃难过来的,那会儿兵荒马乱逃难的人很多,从南逃到北,从西逃到东的都有。大混子的爷爷打得一手好砻——砻是那时候的一种手工碾米的器具,用竹蔑把一块石槽扎起来,石槽似石磨而大,也有一个进口和出口,放在地上,另外用一根粗麻绳穿过房梁,下面吊着一个用一整根木头做成的嘴头,一头在石槽里,一头可以绑在腰上推,绳子吊的地方也是支点,靠人力来碾磨给稻谷脱壳,砻一般放在屋子里的大堂里,不用的时候拆掉,大堂里就依然可以摆饭桌啊之类的,要用的时候就装起来,不用的时候再拆卸掉
当地不养驴骡马,只养猪牛,猪是用来卖肉的,牛是用来犁地的,所以给稻谷脱壳都是用纯人力。不光可以碾米,还可以用来磨豆腐和面粉。村子里公用的砻会大好几号,石槽半埋在进土里,整木做的嘴头也不再是吊在房梁上,而是在地上用一个木桩支起来,木嘴头一边要镶铁,一个耐磨,另外也增加重量,不用的时候铁嘴头在下,在木嘴头的另一头,一般会支一个扶手,人扶在上面,以木桩为支点,可以多人踩,踩一下铁踊头就支起来了,一松脚铁嘴头依靠惯性往下掉,刚好落到石槽里,石槽里放着带壳的稻谷,也可以用来打豆子或麦子,当然当地一般不种麦子
在那个还没有机械的碾米机的年代,砻可是大户人家居家必备良品,每个村子里也必备一台。大混子爷爷手艺在身,到哪都吃穿不愁。走南闯北使得待人接物、为人处事的本领历练得极为圆熟,八面玲珑。用村子里的话说,为人极滑稽——这个滑稽与普通话里的语议不同,带有圆滑和老练的意思,可褒可贬。还有一个只有土话里才有的词:极会割人,这里的割人不是用刀去割别人的意思,指很会和打交道,和人交朋友。割字在普通话里找不到对应的词,音与割同,也不知道是不是同音不同字,相同语义还会用在木工活里,割水桶,割锅盖,割寿木,都是要求气密性好的物件,用木头做水桶也好,锅盖也罢,都要求严丝合缝,寿木也是如此,所以有传言说,某某人假死,把棺材板盖上后,被活活给逼死了——逼字在我们那边指不透气或不能呼吸——逼烧酒就是把和了糠头的酒槽密封在竹甑里,用蒸出烧酒的过程。所以割人是以严丝合缝的本义,引伸出来指和人交往无间隙,相处极为融洽,会割人就是指会与人相处。都说汉字博大精深,其实不知道的是,更博大精深的在方言里
村里人提到大混子爷爷,总会说一件事,就是他见谁都会发烟——我们那边有个专门的词来形容发烟这个动作,带有熟络、恭敬或恭维的意思,一般在谁家有喜事了,挨家挨户派发东西也可以用那个词,可惜词穷,苦于在普通话里找不到对应的词来,发字远远不能表达出那层意思
那个年代人们大多抽的还是旱烟,一根竹制的大烟杆,自己捻了烟叶子抽,听老一辈人讲,以前抽烟都是用那个。盒装的香烟那时候还是个稀罕物,一盒本就没几根,自己抽都不够呢,还有多余的发给别人么?甚至小时候还看到过,有些人要抽烟了,躲在一个角落里,偷偷从裤兜里摸出一个邹巴巴的烟来,快速的点上——烟点上了就没人来要了,总不能把已经在抽的烟让给你吸吧?
老一辈人里至今流传着一个故事,说有一个人发烟,一圈人六个发了五个,接果没烟了,剩下最后一个人没发——因为没烟可发了,但没发到烟的那个人并不知道啊,觉得受到了侮辱,当天晚上就把那个发烟的给用枪打死了,可见一根烟有时候能值一条命
大混子的爷爷在那个年代就能做到见人就发烟,可见做人的手段已经炉火纯青,上一辈人积攒的不管是人脉也好,布施出去善良也罢,总会潜移默化的影响到下一代人。大混子就可能继承了他爷爷的这种割人的能力,为人也大气,把钱看得很轻,虽然可能还不到视金钱如粪土的程度,但也基本上是左手进右手出,钱从来在他的口袋里留不住,花钱如流水。
村里的人说起这个时,往往会说,不管是谁认识或不认识,不论何时,只要去大混子家里借钱,只要他有钱,就一定能借到。哪怕他刚得了十块钱,如果他吃过饭了,也会把这十块钱全都给了你,没吃的话,会给你八块,且从来不会问你何时还,还还是不还,钱出去了就不闻不问。是不是有点像及时雨宋江的味道?
来他那借钱的人,多半是走投无路的人,你说他这样急人所需,真有啥事了,招呼一下,有人会负了他的这片恩情么?所以村子里的人讲,不管什么时候,只要他肯说,招呼一下就会有无数的人愿意听他使唤,甚至给他卖命——说一呼百应一点也不为过
大混子也是从小混子一步步混出头的,村里人说起这个的时候,有个人说,有次在镇里面,看到有人打了那时候还是小混子的大混子一巴掌,也不知道为了啥事
“我亲眼所见,有个东陂的人伸手打了西民侉子一巴掌,西民侉子被打得不敢吭声,后来见了我还一个劲的求我不要和别人说呢!”东陂也出混子,那边的混子常去火车上提人家的包,有几个人发了大财。西民是大混子的名字,大混子长得有点老气,脸上两条法令纹早早的就现出了身影,看上去要比实际年龄老十岁,所以大伙都叫他侉子,脸上的肉都垮下来了,常年耷拉着
“东陂的人怎么敢打西民侉子呢?那带的人最怕他了!“
“我亲眼看到的还会有错么,那时候还早,可能是被东陂的人抓住了什么把柄吧,这个别说出去啊!”
据村里人估计,那会大混子还没混成大混子,但也有了点名气,肯定是有什么事情大混子做得不对了,落了把柄在东陂人手里,没出名的小混混,逮住这样的机会,当然不会轻易放过
大混子在东陂一带很受人敬畏,这个确实一点不假
邻村有个残疾人在我们村路口开了个修自行车的店,还兼着卖一点零食,经常能招引一些混子聚集在他那里,有一回东坡的一个大混子木偶——说起木偶来,也是在远近东陂、赤塘、禾埠一带赫赫有名的混子,那次木偶几个人正在修自行车的店里欺负一个村里的老实人,刚好大混子骑摩托车从路边经过,停了下来,也不说话,只是静静的看着,东陂那帮混混抬头看见西民侉子在那里,马上就收手进了屋子里去了
还有一回,村子里的人傍晚吃了饭在祠堂外的空地上纳凉聊天,大混子骑了摩托停在路旁的大樟树下,不一会儿来了七八辆高大的摩托,摩托上坐着的都是城里的混子,操着一口标准的城里官话,见了大混子,齐声大声的叫了道:老大!
村里人私下说,可能是西民侉子花钱买通的,故意让村里人看见,好增加他的威望呢,那可得花不少钱
大混子和镇里的官员关系都处得很好,镇里的大官都很看重大混了,有一次村里有一个村干部听镇里派出所的一个高官说:在这一片也只有西民侉子说话能算点话,有点份量,有些事情只有他出来能摆得平!
村里很多人都想不明白,以一个草民身份去和官打交道,怎么还能被人给看重呢?据知道的人说,大混子经常陪镇里面当官的人打牌,时常故意输给他们。但那些当官的会在乎这点小钱?
周围村子里只要有人出什么事了,被镇里面或派出所抓了,请大混子出手帮忙捞人,总是一句话的事,事后再送点小礼给大混子他还往往还不收,倒是喜欢人家当着众人的面谢他,只需要言语上的谢谢即可
大混子好赌,都说十赌九输,但大混子却通过赌博赢了很多的钱,他和人赌博可不是常规的赌,据村里和大混子玩过牌的人说,西民侉子牌技可烂了,基本上属于不会打的行列,他赢钱靠的是和别人一起做局,赌假
我们那边有很多牛皮老板,早些年发了很大的财,有好些老板也是嗜赌如命,大混子伙同他侄子,买了那种专门赌假的麻将桌子——那种桌子很贵,可以控制出什么牌,用那桌子,上家下家什么牌一目了然,具体谁也没见过,反正传得神乎其神
有一回在村子里不知谁攒了一个赌局,来的都是大老板,大老板们衣着打扮与平常人明显不同,鲜亮的衣服油头粉面,身边还跟着一个打扮妖艳的女人,衣着略暴露。大老板们赌博都很谨慎,不停的让身旁的女人注意外面,一有啥风吹草动就随时准备着抓起包就走。也因为这样,故意让我们一帮人在旁边开很大声音看电视,以混淆视听
那晚用的就是传说中的那张麻将桌,老板们对大混子无一不恭恭敬敬的,他们赌得很大,我们只看到桌子上堆了很多的钱,并不像电视里面那样用筹码,可能乡下里还没有那么先进的赌具吧。据村里人说,一把输赢上千块——这种够村里人卖几千斤的稻子,干一年的活也赚不了那么多。一开始还各有赢有输,到后来,老板们输得越来越多,我们只知道大混子给了很多零钱给我们买好吃的
有机关的麻将桌这事是大混子侄子说出来的,有一回,大混子又约了一个局,提前把那赌假的麻将桌和他侄子一起运过去,但那一次却出了差错,桌子被人给砸了
“那个傻X啥也不懂,看到那个麻将桌很沉,以为里面有值钱的东西,就把桌子给砸了,最后看到里面是几块大磁铁,磁铁也不值几个钱,后来被我们打得半死!”大混子侄子不无得意的说,脸色腊黄。大混子的侄子得了重病,有好几次在医院都被下了病危通知书,前几年,大混子的的嫂子,也就是他侄子的妈也刚病逝
但据村里人事后分析,估计那次是被人给发现了,那会大混子已经有点势力了,别人也不敢拿他怎么样,就找了人把他的麻将桌给砸了,据说之前被那个东陂的混子打也是因为赌假被人给抓了现行
大混子让他儿子去上了武校,估计自己以前吃了一些身体上亏,想让下一代在这方面有些优势。大混子儿子说话有些结巴,武校学成回来,我也看见过他儿子了,一身横肉,村子里的人说起这个的时候,都说西民侉子这个做得有点跑偏了,他自己也不是说很能打才到今天这一步的,真正厉害的混子,靠的是交人做人,靠的是头脑
人说富不过三代,世代为将,三世而衰,也许是有些道理的,上一辈或是上几辈积累下来的东西,传承了几代也逐渐淡薄,真正能泽被几世的少之又少,在混子的行当里更是不会存在。大混子的儿子后来并没有走上混子这条道,只是在结婚的时候,大混子把曾经有和他来往过的人都请了过来,挨个带着他儿子去敬酒。那个酒足足摆了一百多桌,连着吃了三天,去的人不仅不用送礼钱,还每人得了一份伴手礼,只有少数一些人知道,大混子这场酒是借钱办的,那天晚上,有人亲眼看到他到一个村干部家里借钱,村干部的儿子——村里的混子后来也证实了这点
自从赌假的麻将桌被人砸了后,和大混子一起赌博的人就越来越少了,牛皮老板的圈子里都盛传大混子赌假,也就逐渐没人和他赌了。没人赌了,就相当于断了大混子一条大财路,之前大混子的大部分收入都是靠做局和人赌假赢回来的,没了这笔收入,花钱渐渐有了些收敛,后来大混子大哥家先后两个人重病,大混子帮着出了几大笔钱,再后来摩托车也给卖了
村里人都说大混子娶的媳妇脑子不太好使,那时候见了那么多钱,也不知道收起来一些,就任由大混子大把大把的花掉,也就盖起一片房子,大混子家的房子是我们那周围几个村子里面,最早盖的洋房,清一色的青砖,那时候青砖比红砖贵多了,一般人家盖房子都是用红砖,哪像现在红砖都不见了踪影,前后两幢,都有四层楼,中间一个很大的院子
没了财路,大混子开始又寻思着走之前的老路,不假赌前,混子们常邀了些人,大半夜的在路上拦路设卡,我们那条路是省道,来往的有很多车子,半夜也有很多大卡车,多半是跨省走长线的,混子们往往先在路上设置一些障碍,然后把摩托车往卡车前一横,就等卡车停下来,车一停,一伙混混们就围了上去,敲人竹杠
最后听到大混子的消息,是在一个傍晚,村里人纷纷的在那里议论
“西民侉子死了,被车给撞死了!”
“怎么有人敢撞他呢?他那么有势力!“
“估计是竹敲多了,天天去拦人家,哪个受得了!”
“西民侉子不是摩托车都卖掉了么?哪来的车再去做这个?“
“估计是骑的别人家的车,车子不熟没跑得赢才被撞死的!”
据村里消息灵通的人后来说,那个撞人的卡车司机是个外地人,但连着在这条路上被他们这伙人给拦下来敲了四次竹杠,每次除了被敲一笔钱,还要被毒打一次,最后这次那个司机再也不敢把车停下来了,狠下心咬牙撞了过去,大混子刚借的别人的摩托车,弯都来不及拐就被撞倒在地,那个卡车司机撞人以后,停都没停下来,径直的把车开到了派出所报了案
警察们也知道这伙混混们干的事,来报案的司机也不是一个两个了,只是混子们多半在半夜无人的时候出没,也不好抓,这回有人把他们给撞了,都知道是怎么回事,也没太为难那个外地的卡车司机,事情很快就不了了之
“西民侉子真是白死了,什么也没得到!“
“可不是白死嘛,按说这么大年纪了就不要去做这个了才对!”
“不去做这个去哪里弄钱呢?大手大脚的花惯了,这个世道,没钱能干什么?“
大混子没了,村里有人出了啥事镇里面或派出所给抓了,再也找不到人去捞人,花钱也找不到人。东陂那些混子在路边的修自行车店里欺负起人来,也更加肆无忌惮了,没了大混子的弹压,各路妖魔鬼怪又纷纷登场,有人不禁想起三国演义里,奸雄曹操说的那句话来,假使末有孤,不知几人称王,几人称霸!村里人也有几分怀念起大混子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