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和荔枝

听江声

引言

长安之所以被历史记下浓墨一笔,并非仅因为她的繁盛旷古烁今,还因为她海纳百川,使万邦来朝的盛况空前。她对天下百姓而言,是个宜人索居的地方,她不迎合任何朝代、任何风俗,长安在那里,人在此绽放,万千色彩。

正文

  兵卒庆安于三月前来到这里,他从蝇营弹丸之地而来,半生历经风霜凌烈,今一朝见到长安的繁盛,身心终日流连,葡萄美酒日夜沉醉,在胡姬歌舞之中迷失,一时竟忘了来长安的目的。

直到那日岭南的荔枝再次送到长安,春明门前二十面开城鼓再次擂响,远处也鼓声震耳,同一骑绝尘的黑点刺目一般,这声浪让他于这长安迷离的繁华中惊醒,夜光杯摔了个粉碎。

他想起杜工的《前出塞》“隔河见胡骑,倏忽数百群。我始为奴仆,几时树功勋。”回忆往昔,竟于歌舞场中潸然泪下。

他年少征夫北往,驱马行军,哪怕寒石冰间,迢迢万里路,却一心想建立功勋,出人头地。可经数百战役,出人头地之日遥遥无期。那匈奴食膻饮血,蛮夷难驯,西北常年战乱不休,又加之北方虽然是大唐的国土,天子的领地,可在这里待过的人都知,这里早已经是胡人的天下,他虽是小卒,可也明白,非我族类,其心必异。

管理他的营官念及他从军二十载,一身体痛,加之同乡,几年前,将他调往范阳郡修筑防御侵略的雄武城(附言:表面上是防御工事,实际是安禄山屯兵谋反,密建工事)

不再对外厮杀打仗,对他来说,无不是一个天大的好消息,天可怜见以为总算能够保下命来。可谁知,终日苦役附身,年近四十的他差点死在极寒下雪的除夕夜。(附言:杜甫诗中,一从十五北防河,便至四十西营田,去时里正与裹头,归来头白还戍边。官兵没有复员,没有休息。)

救下他的是一名叫平九的官兵,给予残火和口粮,他说这是节度使安大人在远去长安之前,巡逻雄武城,见工满意,拨赐下恩的饭食,可惜他官级低下,层层剥削下来也仅几个馒头果腹,让这极寒夜里不至于冻死。

平九待人亲厚,为人老实,他家在长安,离乡服役之时,家中妻子刚生了女娃。他等着雄武城修葺完善后,便托人关系,辞官返乡。可等到那日不久,上下关系打通了事,平九本可卸甲归田,返回家乡,却一夕之间,突生变故,此生再难偿所愿。

那夜,春暖之时,轮到庆安守夜,他记得那夜里嘈杂,火光凌乱,像是发生了什么事。他换岗之后,于城墙下遇到平九,见他神色慌张,惊恐不定。

“今夜并非轮到你值班,你在此作甚?”

“哦,庆安是你呀,无事无事……”平九顿了顿,惊慌告诉他“你可千万别告诉人见到过我。“

“平九,你还好吧?你脸色很差。”

“被路过的野猫吓了一跳而已。”

“早回去休息吧,已是四更,再晚些就要起床值班了。”他拍了拍平九的肩膀,以示抚慰。

侧身要走的时候,被平九拉住了臂膀,他记得那力度,仿佛要拉他出深渊一般,平九半张脸暗在火光的光晕里,声音浓重,

“庆安,记得!你一定要离开这里,离范阳郡远远的……最好安安静静的,与谁也不要提起这里……对,安安静静的……”

他心里不安,“发生何事了?”

平九咧嘴一笑,可脸色却惨白无比,他说“时辰不早了,是该回去休息了。”

几日后,听说军中出现了叛国的奸细,平九被人带走了,庆安此生再也未见他回来。在此之前,平九偷偷把他免役的信件交给了庆安,信中他说:

“庆安,你是个老实的,我对你也算是有救命之恩,离开这里之后,劳你去趟长安,探望我的妻女。若你得余,望你稍加照拂一二,也算报我恩情了。”

那时,平九便已然知道,此番已经是难逃一命了。

他用平九打通的关系,离开了这里。万里迢迢的归乡之路,与来时相比早以是不同的心境,那时的年少气盛再也不复。

年仅四十,已经是风霜浸染了白头,一身的伤痛难除了。可相对无数丧命战场的战友而言,他何其有幸,竟然还能留有一命,手脚健全,得见大唐的繁盛。

庆安在长安常想,这样的繁盛,这样的长安,可有念及边疆戍边的风寒苦楚?可有念及路边冻死,客亡他乡的灵魂难安?

夜里他常惊醒,梦中是吹角连营的惶恐,是蛮夷膻血的恶相,是负累繁役的鞭笞,他梦到平九一身是血。

身处长安,如同一场恍若隔世的梦,他与这里的一切相处之时,常常从内心里感到无比的孤寂。因为这里的人,无人关心西北的风烈,无人相信他来自边疆,他们更关心的是贵妃即将到来的寿诞,更想知道歌舞坊间流传的词汇,更痴心想着这来自岭南的荔枝究竟是何等的风味。

为荔枝而开的春明门又再次关上,街上的注意力也不再是随乘驿深入的宫墙之内。

庆安看着禁闭的宫门,在心里骂道当年的那个荔枝使,为了讨好帝王出了这些个馊主意,竟然出人意料的将新鲜荔枝成功送到了长安。就因此法可行,如此每年反复,饶是他一个边疆老兵也知道,其中有多少劳民伤财,民生怨怼的事情。

可朝中为官者,却只知为讨帝王欢心,与民间苦楚视而不见。荒唐之事,难道仅因儿女情长吗?

他年少也是胸有笔墨之人,仕途坎坷,所以投兵北上,他为大唐浴血多年,更愿意相信他忠心的帝王另有隐情。

按照大唐权势的流程,中央政治的中心并非在于天子,传达下听的命令需经过三省敕令,由中书省起草,门下省审核,再由尚书省下发执行。

固然对于天子直属下发的命令于大唐而言是否还具有效力,整个大唐是否还为天子所控?从这近些年日益增加的斜封墨字的敕牒来看,透漏出些许天子的掌控欲望来。

可圣人宠溺贵妃,亲信胡人,作风奢靡,拒谏饰非,曾经受万邦敬仰的雄主早已今非昔日。庆安只得哀叹流泪,为他战死疆场的战友流泪。

他们的赴死,是为了大唐,是为了当年的雄主,是为了民族强盛,亦是为了故乡的亲人,并非为了天子的一时私欲和官员的腐败权势。

可庆安仅仅只是一个卒兵,无权无势,生死不定。他甚至连探听当年平九为何而死的勇气都没有,因为他知道,若得一丝线索,他将再无生还的可能。

当年的范阳郡,死了很多来自长安的官员,听说都是圣上下令押送的犯人。他也听过那些文人死前绝望的辱骂之声,其中他记得最清楚的便是,”非我族类,其心必异“,这句话,他也听平九念叨过,他可不敢念叨。

长安之大,他何处寻觅平九的妻女?他依稀记得,当年平九念叨过

“秋意凉爽,成婚之日,我与妻子在院中种植一棵桂花树,想必如今亭亭如盖,女儿一定爱这秋色。”

他借由买房,找城中牙人陪同,可长安太大,找寻一月有余,几乎快要把城中开有桂花树的房子都看了一遍,依然未找到一丝线索。好在他给了牙人足够的报酬,否则这单生意早就撂了。

可长此以往,牙人也看出了些苗头,“老爷看起来不像买房,倒像是寻钟意的桂花树。”

庆安敷衍说,“小时家里穷,最羡老家金秋的桂花,微风徐徐,满园飘香。年纪大了,难免怀念旧往。如今离家安京,自然得寻个念想。”

“正是呢,何况这里是长安,人人都想挤破脑袋进来,就想着天子脚下,总有升官发财的机遇。老爷不念及地段,反倒念及着桂花树的情怀,想必是个重情的人。”

他听远处有水流之声,好奇问道,“这归义坊偏僻,可周围住户甚密,可有讲究?”

“你外地人不知,这边永安渠流过,用水最是方便。房价也相对便宜,自是一得一失。”

牙人突然想到,“要说桂花树,这前方有一处宅子,倒是有棵,亭亭如盖,你定喜欢,随我去看看。”

牙人说得不错,这雅致小院中一株高大的桂花树,伸展有致的枝桠足见秋来的茂盛。院子长期未有人住,可却严整洁净,想必前主人对此颇有爱护。(附言:《长安的荔枝》中主角李善德长安所买居所。)

庆安套话说到,“如此别致的小院,前主人想必是位女子?”

牙人笑道,压低了嗓音说,“上主人本是上林苑的一位监事,也不知怎的,还尚未住满一年,便将房买了,匆匆离开了长安。根据我多年的经验,想必是得罪了长安的哪位贵人,慌忙逃命去了。不过你放心,现在这里干干净净,肯定不会连累到你。”

他不在乎这些情况,再次问道,“这里可有人当年去投过兵?”

牙人诧异道,“这里可是长安,能住在这里的都是非富即贵的人,哪里能沦落到从军的?”

原来,当兵较那些贵人来说,是如此可耻。

他摇摇头,“那你可知道,哪里是那些需要服役之人的百姓的住所?”

牙人愣了半天,“你不妨去上好坊看看?那里都是些流民聚集的地方,哦,对了,那里也有棵桂花树。”

那是暖阳的正午,明明已经立夏,可是他尚未感觉一丝温暖,反倒是由心外寒,让他对这个大唐再次失望。

上好坊,这个名字岁月静好,可这哪里是坊,明明就是一处乱葬岗,春明门就在不远处,一方宁静安好,一方游魂难安。

守坟之人告诉他,曾有位老兵在此长眠,他生前在西域边疆百战幸存,回到长安守护这里的孤魂(附言:《长安的荔枝》中给予杜甫灵感的老兵。)

守坟之人说“这里曾经倒也不是什么乱葬岗,至少坟头还没有目前这么多。这里曾有一株桂花树,可是几年前便已经因为阻挡送荔枝的路被砍掉了,对了,当时那里还有住宅。”

他惊慌问道,“那住宅里的人呢?去了哪里?”

守坟之人沉默了半响,指着面前的乱葬之地,道,“都在这里了。”

寒意从脚蔓延至头上,庆安最后的一根弦终于崩掉了。

几年前,贵妃寿诞将近,听说送往荔枝必然经过春明门,计算的路径上有民屋阻挡,一夜之间,官兵带刀闯入,驱赶百姓,毁屋造路,反抗之人就地格杀。对于当权者而言,这些百姓的贱命与帝王家的一时兴起而言,不足挂齿。

他长久寂静的坐在乱葬岗间,目色空洞的看着前方,数不尽的凌乱凄凉的坟墓。

黄昏西落,整个大唐在他听来寂然无声,他想到这么多年边疆寒苦刀尖舔血的过往,想到苟且残生惶惶惊心的自己以及千千万万戍边的将士,这么些年,他们浴血奋战究竟为何?背井离乡,亲人难护。

终于,在一阵夜幕将至的沉闷的风声中,他跪坐在地上嚎啕大哭,他哭喊道,

“平九,我找不到,太多了,我根本找不到。”

庆安知道他找不到的不光是平九的妻女,还有自己当年年少为国赴死的信仰。

他无比希望当年死在战场之上,这样,他还报有一腔热血,满心里都是身为大唐人的骄傲,一心守护这个国家。

如今,他信仰崩塌,也终于可以正视当年平九死亡的真正原因。

他如何不知,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安禄山的狼子野心早已显露昭昭。

平九不过就是那个发现雄武城真正真相的众多冤魂之一,杀人灭口一向是当权者最为干净利落的手段,何况这命本就低贱。

暮色已至,庆安下了此生最后的决定———他余生就留在长安,亲眼看着在不久的将来,西北的兵荒马乱蔓延而至,直到吞噬整个长安·······

他知道,这一天,很快就会来临……

———夜读马伯庸老师的《长安的荔枝》后,放肆写下此篇短言心得,聊记赏文后的长安。

听江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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