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转眼入秋,雨水也渐渐多了起来,日头温柔了不少,大片大片的铺撒在房间。
熬大龙也不再攀窗沿,只懒懒的躺在地板上,霸道地占据着一方领地。
“入了秋,水要喝热的了。”熬大龙拿抹布掸着书架,嘴里念叨着。
熬大龙是我给熬嶽起的别名,我觉得他的名字难写又难记,还不如大龙来的方便。
“这有说法?”
“入秋喝凉水,会成秋傻子。”
秋傻子?我噗嗤笑出声来,大龙也乐了。
“这是老辈传下的说法,话糙理不糙。”
“那看来这喝水也有讲究,不能随心所欲。”
“随心所欲?”大龙瞥了一眼地上的影子,“于旁的我不懂,要说龙,做到这四个字可难了,更别说七情六欲的凡人了。”
想想他那龙王爷爷,我竟然无力反驳,房间一时静了下来,脚步声也恰好响起。
2
眼前的男人谈不上魁梧,但看着结实。
脑袋上顶着一头乱草般的头发,下面的一双眼睛,泛着红,透着乏,可却如光如炬,锋利的让人有些害怕。
“请坐吧,”我冲着男人点点头,拿来菜单。“有什么需要请写在旁边的纸上,这是笔。”
男人没有多言,接过笔,便埋头写开。
我还在郁闷,自从开业以来,食客本就不多,原本以为上次孙大圣登门是个大吉之兆,会来个开门红,从此生意兴隆,小饭馆变大酒店。
然而现实就是这样,食客稀少,做我这样的饭馆,回头客很少,很多都是慕名而来,或者好奇尝尝鲜,好在口碑不错,也能维持,但眼前这个男人,似乎对这里并不知晓。
没过一会儿,就将菜单和小本推了回来。
“我写了几个菜,都是我平时爱吃的,麻烦您做的时候多加点辣椒。”
“没有问题。”我扫了一眼男人,发现他腰上有一把手枪,心想非奸即善。
男人似乎看出了我的心思,连忙解释道:“我是个警察。”
打消了心里的念头,再说我可是天神,怎么怕一个凡人,便多问了他一句,“不需要来点酒水?”
“不需要,开车不能喝酒。”
我点点头,倒了一杯茶水“请稍等片刻,先喝点茶润润口。”
男人接过茶,有些木讷的点点头。
吩咐大龙让厨房好紧做菜,转身看了看男人。
“还有什么问题吗?”
“我们这里还有一个规矩,来者皆需要以灵魂入菜。”
作势起身,但身子停在了半空,“灵魂入菜?这有什么区别么?”
男人不解。
“烹以灵魂,佐以岁月,凡所愿,无不得。”
男人面色突变,看起来有些激动:“您说的是真的,可我是个警察,怪力乱神之事我可不信。”
“当然是真的,孤陋的人”大龙突然开口,端着一盘菜走了出来。
“那能不能帮我找到我女儿?”
“您女儿?”
“我对找人没有兴趣。”大龙难得勤快地擦拭一整排的桌椅。
“我开的是饭馆,可不是私人侦探所。”大龙把报纸叠的帽子扣在我头上,很滑稽。
“你不是说凡所愿,无不得么。”男人深邃的眸子里,是抓到救命稻草的渴望。
我感觉到了自己被自己挖的坑给坑了,看了看大龙,他一脸漠不关心的样子。
“当然可以,只是...,只是需要要一些代价。”
男人不说话。
我生于万物复苏的二月,北海至北的海底。
九月的天空,阳光微灼。一条名不见经传的小街,青石铺成的路托着灰白的墙,碧绿的爬山虎长得欣欣向荣,飞鸟掠过,三两行人。
末端的小院,据说是明清时的建筑,后院有棵孱弱的银杏,树下一丛栀子花,正值初放,幽香暗浮。半年前,我只看了此地一眼,便买下了它,开了这家饭馆。
那些曾经还有多少人记得,现在的我是这家小饭馆的老板,兢兢业业,看来往过客,听事实无常。
我给饭馆立了一条不成文的规矩:开于黄昏之际,烹以灵魂,佐以岁月,凡所愿,无不得。
我放下手中雪白的骨瓷茶杯,轻轻吸了口气……
男人苦笑了一声,“我是个警察,按理说,干我们这行,是不信这些的,可我还是想问问您,您说,人去了那头,能找着原来的亲人吗?当然,你也不用为难。”
看着男人一脸的倦容,嘴唇发白,爆着干皮。我没有说话,也不知该说些什么来回答他,起身又给他倒了杯水,放在了他面前。
男人看了看眼前的水杯,又看了看我,再次坐了下来。
“我是又害怕找不到她,又害怕找到她。”
说着,他垂下脑袋,双手在乱草般的头发上胡乱抓着,不再说话。
菜都上齐了,但淤在男人胸口的悲伤之气,却渐渐散开,不疾不徐,浮在空气里。
再次开口时,他的一字一句,像是爬过了大片的荆棘,颤颤悠悠,遍体鳞伤。
3
我的故事,得从一件绑架案讲起。
一个月前,宝山发生了一起绑架案。绑匪以人质的性命相要挟,向家属漫天要价。
接到报警后,我们立刻派人着手调查,在不到十个小时的时间内,便对绑匪人数及绑架地点有了一定的了解。
到了约定时间,我们按照计划,兵分两路,一路前往交易地点抓捕嫌疑人,一路开赴城郊的废弃修车厂,解救人质。
前期一切进行的都很顺利,可在解救人质的过程中,却被一名留守绑匪察觉。在多次喊话协调无果时,我们察觉到绑匪情绪失常,濒临崩溃。
为了保证人质的安全,我迅速下令,击毙绑匪。
不到二十四小时,人质便被成功解救出来,大家伙儿都很开心。可在清理现场时,却发生了一件让我们始料未及的事情。
在一个废旧的汽油桶里,我们发现了一个男孩,目光呆滞。
他岁数不大,全身在汽油桶里蹭的脏乎乎的。被发现后,一直抿着嘴巴,一声不吭。只是用冷冷的眼神,在我们这些人的脸上一遍遍的扫着。
我当时就萌生了一个很不好的念头。可现场太乱,周围还有陆陆续续赶来围观的村民,我不敢多想。
急匆匆地把这个男孩托付给同行的女警后,就去忙着处理现场。但那男孩的一双眼睛,却一直在我眼前晃着,让我心绪难安。
果不其然,几天后,我的猜测得到了证实。孩子的父亲,恰恰就是被狙击手一枪毙命的绑匪。
虽说他父亲小心的把他藏在了汽油桶里,可大家都心知肚明,那汽油桶四处漏风,孩子一定是目睹了父亲被击毙的整个过程。
不然,那样瘦小的一个孩子,看我们的眼神,怎么会那么寒气凛凛,感觉要吞噬一切。
4
男孩今年十三岁,没有任何可以联系上的亲人,加上他又是绑匪的孩子,没人愿意收留,所以直接就被送到了福利院。
我曾去看了他几次,可他从不正眼瞧我,我知道他恨我,毕竟在他眼里,我们都是害死他爸爸的刽子手。
福利院的老师告诉我,这男孩很聪明,但就是一直拒绝和人交流,再这样下去,栋梁也成朽木。
虽和他没有任何血缘关系,但我一个当了父亲的人,看着他,总会想起自己的女儿。大人的错误怎么能让一个十三岁的孩子来背负?
我想帮他,帮他走出他父亲的阴影,帮他过上和他父亲截然不同的生活。
尽管他从不肯亲近我,可这念头在脑子里扎了根,一寸一寸的生长着,阻力越大,反而越是坚定。
我计划了很多事情,想带他去郊游,送他上学,想陪他打球,甚至和他讨论学校里心仪的女孩子。
去看他时,我也有意换下警服,尽我所能,不让他回想起修车厂的那一幕。可是每次他给我的回应,无一例外的,都是那副与他年龄不相匹配的面孔。
冷的让人心寒,让人害怕,更让人心慌。
直到那一次,他看到我手机里女儿的照片后,眼神明显柔和了下来。或者说,终于像个孩子的模样了。
我想,兴许孩子之间的交流更有效。如果真的可以帮助他摆脱噩梦,对于我和女儿来说,无疑都是件很有意义的事情。更何况,女儿也一直想要一位哥哥来陪他。
打那以后,再去福利院时,我会先回家接上丫头。
丫头今年八岁了。平日里我工作忙,好不容易闲下来的时候,她总喜欢让我带她出去玩。所以,每逢周末或是轮休,在去福利院这事儿上,丫头比我还积极。
最让我惊喜的是,丫头和那男孩子相处的很好。那孩子在丫头面前,像换了个人似得,很照顾丫头。丫头也喜欢他。
虽然他还是不愿意和我开口讲话,可这至少让我看到了希望。尤其是每次离开时,丫头那不舍的小眼神,更是让我拿定了主意。
所以,在征得妻子的同意后,我开始着手准备,办理领养手续。
5
那天是周末,我像往常一样,带着丫头,去福利院咨询一些与领养手续相关的问题。
一下车就跑的没影儿的丫头,在我和院长聊天时,扭着身子,兴冲冲的跑了进来。小脑袋不由分说地往我怀里钻,撒娇闹着,说哥哥要带她去池子边抓小鱼。
虽然我觉得不安全,可院长说池子水浅,加上丫头兴致也高,我也不忍心再说什么,便点头答应了下来,叮嘱了几句后,就放她出去了。
差不多过了一个小时,俩个孩子还都看不见人影儿。我心下犯了疑,担心这孩子们玩野了,跑出福利院去。索性和院长匆匆打了个招呼后,跑去池子边寻他们。
可我还是去晚了。
池子那边,丫头孤零零地趴在岸上,小脸泡在水里。出门前她妈妈给她梳的那么漂亮的马尾辫,散开了飘在水面上。两只小手都是泥巴,紧紧的抠在土里。
我想不起来自己是怎么爬到她身边,怎么把她搂在怀里的。
只记得,刚刚还粉嘟嘟的小脸,怎么现在却凉的让我害怕。只记得,原来那么听话的女儿,现在却怎么摇也摇不醒她。
我不停地叫着丫头,可却听不到那声甜甜的爸爸。我一直在喊着些什么,可自己却什么也想不起来……
你一定想问,那男孩儿去哪了对吧?
那个照顾丫头,喜欢丫头的男孩跑哪里去了?
那个带丫头来池边抓鱼的大哥哥去哪了?
我告诉你,当时他,就坐在池边,就那样看着我,看着我怀里的丫头,笑得特别大声。
是啊,我太特么蠢了,蠢到了把自己的女儿亲手送给了魔鬼。
我早就该猜到,他接近丫头是为了报复我,报复我杀了他的爸爸。
可他为什么不冲着我来!丫头才八岁,她有什么错!他为什么要这样对丫头,为什么要这样对我!
6
空气像阻塞的呼吸一样,沉重不堪。
眼前的男人,抬起了头,双眼布满血丝,惨然一笑。
“你说,我一枪打死他,有错吗?”
“可你是警察。”
“可我更是父亲!”
男人冲我咆哮着,那声音像是一把利剑,穿过我们之间浓稠的空气,直挺挺的戳在了我的心上。
可对面那双持抢的手,却好似拼尽了内力,不住的颤着。
“为了女儿一切都是应该的。”
疲惫的声音,落在彼时的那把抢上,敛了暴戾,可却让我真正疼了起来。
房间里,除了男人沉沉的喘息声外,再没了其他的声音,连那条龙也安静的缩在墙角,默默地打量着他。伴着钟表的滴答声,屋里的阳光像有着节奏般的,一点点地抽离出去。
男人像恶战一场归来的将士,终于脱下了重重的铠甲,无力的栽倒在了椅子上。
“丫头,是爸爸的错。没有保护好你,你别生我气,好不好。”他低声喃喃自语。
“就像你之前说的那样,丫头不能因为爸爸是警察,就随意欺负小朋友,所以,爸爸也不能因为丫头,就由着性子来,对不对。”
男人的哭泣,平和沉潜,不声不响。
7
“他被送收容教养了。”
……
“其实我在门外站了好久,那位大姐说的对,人是不可能随心所欲的。”男人抬起右手,食指戳在自己的胸口处,哑着嗓子继续说着。
“心脏长在胸腔里,被一根根肋骨保护着,也被约束着。没了约束,也就没了保护。失去保护的自由,大概就是我们说的随心所欲吧,可它除了一时的痛快,什么都解决不了。
那天,我收回了自己的拳头。是因为我是位父亲,也是位警察。他们都不允许我,向一个十三岁的孩子,挥起拳头。”
男人说完这些,自顾自地笑了起来。像是终于捱过了剧痛,将心上一个化脓可怖的伤口,重新清洗缝合了一遍似得。他撑着桌角慢慢站了起来,丢下了饭钱,向门外走去。
“既然知道不能随心所欲,那您这又算什么?”
我盯着男人的背影,“落荒而逃吗?”
男人愣了一下,依旧背对着我。沉默了几分钟后,开了口。
“你不是父亲,你不懂。丫头一个人在那边会害怕的,我得去陪她。”
“那但愿您的女儿见到您后,不会失望。”我收起登记簿,男人依旧杵在门前。
“容我多说一句,在女儿心中,父亲应该是个英雄。而活着,才是真正的勇敢。”
“来生愿我们不要再见面。
“我可以帮你找到你女儿” ,我大声地叫住了走出门的那个男人:“我可以让你们见上一面。”
男人有些迟疑,停下了脚步,目光呆滞,眼泪模糊了他的视线。
我给大龙使了使眼色,男人在我眼前被打晕过去了。
8
第二日,大龙告诉我,那男人在店里哭了好久。
我没有说话,我不知道昨晚他发生了什么,因为我施完法就累趴下了,但我知道他想通了。大龙把男人的信息给我填好后,合上了登记簿。
“他是个好警察,也是个好父亲。他做了一个正确的选择,你说是不是?”
大龙在一旁,瞪了我一眼:“这就是你选择自耗修为行天道违逆之事的理由?”
“正好店里缺个人手,就让他留下来吧,虽然不能时时刻刻都见到他死去的女儿,但一年能见一次也算是万幸了。”
男人在厨房里忙碌,店里到处都弥漫着辣椒的味道。
从此,世间少了一个好警察,一个好父亲,而我多了一个好员工,一个不要工资,只管吃住,一身正气。
晚上我做了一个梦,梦见他们父女在一起玩耍,笑的很幸福,那个男孩子也在。
虽然,只是头脑短路的幻想。
椒叔今后的快乐,只能由他独自完成。
我深呼吸,又是一大股辣椒味,大龙已经被熏得不知道跑哪里去了,伸着懒腰走出房间,身后是一首又老又土的歌——《父亲》。
桌上的电脑忘了关,网页上是一段简短的介绍:“人死了有六个地方(六道)都可能是他的基本归宿!(地狱、饿鬼、畜生、阿修罗、人、天)。身体是会...”
“椒叔,辣椒不要钱啊,我可是小本生意啊”
“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等我尝试成功了,就可以卖火锅了,绝对不亏”
这就是我叫他椒叔的原因了。
“哦”,我一脸无辜,“秋凉了,喝点热水早点休息吧。”
烹以灵魂,佐以岁月,凡所愿,无不得。
看来开门遇见那猴子还是有好处的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