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爱玲 《心经》

恋父情结是一种十分特别的感情。

大部分女性或多或少会有这样的情感,很多文学作品或影视作品都会描绘这种情节,但值得注意的一点事,它们写的都是一种隐晦的恋父情结,比如琼瑶《窗外》中,女孩爱上中学老师,或是女人喜欢成熟有安全感的男性。只有在张爱玲的《心经》中,女主角许小寒真正地爱上了自己的亲生父亲,就是这么直白甚至残忍地把人们的贪欲执念剥开展现给读者。小说没有告诉我们为什么女儿会爱上父亲,父亲为什么会爱上女儿,总之他们相爱了。这是一场充满禁忌的爱,谁也不敢真正吐露出口。

故事从许小寒的20岁生日宴会开始,她邀请了一众朋友聚会,聚会上她的话题始终围绕着爸爸,以至于其他朋友对她完全不提母亲产生了强烈的好奇:她同学中有一个,见她去远了,便悄悄地问道:“只听见她满口的爸爸长爸爸短。她母亲呢?还在世吗?”另一个答道:“在世。”那一个又问道:“是她自己的母亲么?”这一个答道:“是她自己的母亲。”另一个又追问道:“你见过她母亲没有?”这一个道:“那倒没有,我常来,可是她母亲似乎是不大爱见客……”许小寒当然不愿意提她的母亲,因为对她而言,母亲不仅仅是母亲,更是她的情敌。她爸爸说过这样一句话:“二十年了……你生下来的时候,算命的说是克母亲,本来打算把你过继给三舅母的,你母亲舍不得。”这话可的确不错,自己的女儿爱上自己的丈夫,不是相克又是什么?当母亲不在场时,她跟爸爸的相处模式是非常亲昵的,两人挨得非常近,许小寒甚至会伸手摸爸爸的鼻子(似乎带有性暗示的意味)而当母亲回来时,两人便会回到表演“父亲与女儿”的状态。这样的爱情是痛苦的,她既不必过分遮掩,因为父女亲密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然而,他们的血缘关系是永远横亘在他们之间的沟壑。许小寒不愿意长大,因为只要她不长大,就会永远留在爸爸许峰仪身边,厮守下去。这一点在小说中重复了多次:峰仪拉住她的手臂,将她向这边拖了一拖,笑道:“我说,你对我用不着时时刻刻装出孩子气的模样,怪累的!”

小寒道:“你嫌我做作?”

峰仪道:“我知道你为什么愿意永远不长大。”

小寒突然扑簌簌落下两行眼泪,将脸埋在他肩膀上。

峰仪低声道:“你怕你长大了,我们就要生疏了,是不是?”

但徐峰仪很痛苦,爱上自己的亲生女儿使他背负着强大的精神压力,明知道不该如此,但却无法控制自己。他说:“我但凡有点人心,我怎么能快乐呢?我眼看着你白耽搁了你自己。你牺牲了自己,于我又有什么好处?”这种禁忌的爱使深陷其中的人都很痛苦,无论是徐峰仪,许小寒,还是徐太太。最可怕的是,许峰仪发现自己对自己的女儿产生了欲望:隔着玻璃,峰仪的手按在小寒的胳膊上——象牙黄的圆圆的手臂,袍子是幻丽的花洋纱,朱漆似的红底子,上面印着青头白脸的孩子,无数的孩子在他的指头缝里蠕动。小寒——那可爱的大孩子,有着丰泽的,象牙黄的肉体的大孩子……峰仪猛力掣回他的手,仿佛给火烫了一下,脸色都变了,掉过身去,不看她。

这火令他心惊胆战,因为他很清楚,他绝对不能踏破那最后的底线,否则他会为此付出巨大的代价,而这代价是他背负不起的。他必须要采取办法了解这份不伦的感情,为了小寒,为了他自己。

第一个想法是把小寒送到三舅母家,但小寒的反应是:“你当初没把我过继给三舅母,现在可太晚了……”

第二个想法是他逃开,带着妻子到莫干山过夏天。小寒又是怎么回应的呢?

她把手插到阴凉的绿叶子里去,捧着一球细碎的花,用明快的,唱歌似的嗓子,笑道:“你早该明白了,爸爸——”嘴嘴里的这一声“爸爸”满含着轻亵与侮辱,“我不放弃你,你是不会放弃我的!”她充满了自信,她是这样的年轻貌美,爸爸是离不开她的,只要她不长大,他就永远摆脱不了她,而她情愿为这个男人放弃婚姻,她这么爱他。但许小寒万万料想不到,徐峰仪找到第三条办法,而这个办法确确实实地奏效了。

小说的第一句话就埋下了伏笔:

许小寒道:“绫卿,我爸爸没有见过你,可是他背得出你的电话号码。”谁是绫卿?许小寒的同学,并且这个女孩有一个特点——长得很像许小寒。小说里这么描述:两人走到一张落地大镜前面照了一照。绫卿看上去凝重些,小寒仿佛是她立在水边倒映着的影子,处处比她短一点,流动闪烁。

照镜子

既然她们这么像,绫卿和他又没有血缘关系,为什么他不选择她呢?

这就是许峰仪最后一个办法,和绫卿发生婚外情,转移对许小寒的爱情。

许小寒发疯了,她的自信被她爸爸粉碎了。她不相信爸爸会背叛她,抛弃她,选择别的女人。但许峰仪确实这么做了,面对她的质问也应付自如——他早已想好了所有的说辞,他下定了决心。她尝试了所有的办法终于还是失败,就在她要冲去绫卿家时,她被母亲拦住了。这时候,她们俩同是被抛弃的女人了。

许小寒这才突然想起这个女人除了是她的情敌,还是她的母亲。许小寒终于心灰意冷了,选择和解,搬到三舅母那里暂住,而她的母亲说道:“你放心。等你回来的时候,我一定还在这儿……”

这篇小说以《心经》为题,不得不说十分讽刺,《心经》作为一部佛学典籍,是希望人忘却欲望,追求内心的平静——

但张爱玲的这篇小说却偏偏把所有的爱恨纠葛,贪嗔怨恨展现得淋漓尽致,无情地剥开尘世的情欲。不过,也唯有经历过强烈的执念,唯有迷失过,才能参悟内心的平静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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