狂风从四面八方涌入菜市场,搅动起地面上浮沉不定的菜叶腐烂味、鱼肉腥臭味和臭水洼里沤泡发酵的怪味进行了一次大融合,引得孟绘的胃不禁一阵抽搐,一种酸涩顺着食道由下往上猛得涨起。菜市场一地被乱丢的五颜六色的塑料袋,鬼魅般四处乱蹿,呼啦作响。顶上高高的塑料棚被风挤压得嘎嘎乱叫。
棚里暗沉沉一片,两边卖菜的人静默无声,低着头看不清脸色,各自机械地收拾起摊位前的东西。头顶传来稀疏沉闷的撞击声——雨下下来了。孟绘裹紧身上的外套,往菜市场出口方向走了走。外面的天气同棚里一样的昏沉,看不出日时,抬起手扒开袖口,看了看表,五点零五分。
陈莎还没来。
“啊!”孟绘突然惊呼,身体猛地向前一栽。两手迅速撑地,立刻回头。眼睛一瞬间睁大,背后没有人,但她清晰感受到好像是一只大手用力推了她。没有人,背后什么人也没有,连刚才卖菜的也都不见了。脏兮兮的塑料袋还在空转。孟绘皱起了眉头,顶上的雨声似不住的鼓点,急促而猛烈,塑料袋风里呼啦着,除此外一点动静也没有,那些人消失得像水雾蒸发了般。
或许只是身后的风太大了?自己太过专注等人了?才会有这样的错觉?她安慰自己,企图说服自己接受这个解释。
她转身往里走了走,四下张望。突然,一只手搭上她的肩,扭头—— 一双大大的黑白无神的眼睛正瞪大望着她。猛然后退,惊呼刚出来半声,便被一下捂住了嘴。那人黑白的眼睛里似有一丝光闪过,咧开高鼻子下那猩红的嘴,应该是笑着说:“孟绘,我来晚了。”
黑白眼睛眨了眨,咧开的嘴角一直高高的扬起,仍是笑说:“是不是吓到你了?快走吧,天快黑了,黑了就不好走路了。”一手牵起孟绘,一手放开孟绘的嘴。那手上腻腻的,冰得孟绘一抖,抬头望着陈莎侧面脸上扬高的红嘴角,小心地问:“路上有什么事耽搁了?”陈莎不看她,闷着冒出一句:“五点零五分后,刚好。”声音甜美但有点机械。孟绘不吱声了,身后棚里风响得更加厉害,方便袋呼啦得像是嚎哭。手上传来的凉意让孟绘感到怪异,很不舒服。她感到有手拽着她外套的衣摆,她不住回头,却见不到任何人任何东西,还是风吗?
雨下得越来越大,陈莎拉着她一路跑进了一个居民小区里。阴云盖着楼群上方,里面很安静。虽然密密地扎着楼,但仿佛空无一人。冷着脸的保安看见她们跑进去,眼神由惊慌恢复到无神仅在一瞬,仍没有任何动作声音。陈莎领着她往里走了很久,拐了无数个弯,在一栋楼下停住了。“你在这等等,我有东西落在保安那没有拿。”说完,陈莎就大步拐出路去了。
孟绘感到脑袋一阵晕,仿佛四周的楼在眼前转了起来。雨水打在脸上,凉得很,却不能让人清醒,还格外的腻。孟绘揉着脑袋,隐约听到不停的敲击声,渐渐的,由小到大,由缓到急。定了定神,仔细辨了辨声源,发现身后楼一层某个房间的窗户上,有个白白的小手正不住地敲。
她走上前去,房间里很暗,离远只看得清那一小只手。她又向前凑了凑,贴在窗户上仔细向里瞧了瞧。一双大得吓人黑白眼睛挂在一颗残缺的血淋淋的脑袋上猛地向前凑来。孟绘吓得转身跌倒,又手忙脚乱地爬起来,急忙跑开。那小手敲得更急了,一双瞪出的大眼贴着窗户,挤压得有点变形,大有种敲破窗户冲出来的感觉。
孟绘心里一下慌极了,拔腿就跑,不敢逗留。雨大得糊住了眼,看不大清,反正逮着路就跑。她不敢停,不知跑了多久,依稀望着前方好像有一人。她急忙上前,她想离开这里。那老人背着一菜筐,还未等她开口就半哭半骂地说:“蠢东西!让你别来,你偏!一路向左,找到破矮墙,跳出去!”她想请老婆婆陪她一起去,老婆婆却突然折了腿,眼睛瞪得大了起来,气得一颤一颤的,想大声嚷又故意压着似的,尖着嗓,断气般地挤出几句:“快些走!快!她一会儿就回来了!”
孟绘没办法,拔腿又奔跑了起来。她在路上看见一块块血斑或大或小,有的已经干得发黑,有的还腻腻的黑里透着些暗红,奇怪的是雨也冲不散它们。她没时间再想了,她的腿在极度恐惧中已经开始发抖,提不上劲了,但她不敢停。两侧的楼里开始隐约不断发出先前的敲击声,声音逐渐大了起来,如同一条条涓流的小溪汇入了翻腾的大河,一排排的窗户上黏上了一双双黑白眼睛。她心里的鼓突突地敲着,心吓得时刻要跳出来。她跑着,迎面突然看到两侧居民楼下门口竟依次走出了一个个血人。腿一软,嗓子已惊吓到失声。恍惚无助间,却觉察他们排着队无视着她,齐齐往后。定了定神,她赶忙爬起来,继续跑。她要跑,她只能跑,跑出这里……
雨停的时候,天色也随之渐渐亮了。又拐过一个弯,她看到前面路上排队走着一些人,这些人要么手里拎着菜篮,要么肩上背着蛇皮袋,还有的腰上挂着一圈鱼。鱼的眼睛圆圆的不扁,像人一样,瞪得特别大,已经快要掉出眼眶了。是菜市场那些人?
她努力加快速度,全然不顾发麻的双腿,尽力往前。刚追上队伍最后一人,便听得他张口说着“走”,不断小声重复。每经过一个人,他们都小声念叨着“走”。孟绘只得沿着队一直走。一直到队伍的最前方,那大步前进的领队突然开口:“五点零五后的这里是它的晚饭时间,你就是它在菜市场的目标。它吃了太多像你一样的活物,吸食他们的脑髓,大嚼弹力十足的眼球,吞下整个臂膀,来延续自己的精气。但是吃了越多的眼球,它就越瞎,只能靠耳朵和嗅觉确定方位,甩出无数拉长的手臂捉住目标。所以说放纵欲望总是有代价的,呵,那个可怜的瞎子!跟我走吧,从矮墙离开。”
孟绘一边急忙跟上,一边问“那你们呢?菜市场那些人是你们吧?”
“从背后推你,制造各种怪声,最后去拉你,都是我们想要提醒你快点离开菜市场。这个小区是它力量效用范围,它将吃过的一个个人埋葬在这个小区一个个房间里,吃干净了的房间留作纪念,没吃完的作为储存食物的空间。离开这个小区,它就不能随心所欲。它已经很久得手过了,恶力衰退,且去找你时,它用了不少力使自己瞎透的眼稍微见得一些光,所以现在雨才会停,天才会亮,你才遇得到我们。”
“那窗户上的眼球和敲击声是怎么回事?”孟绘疑惑地将她一路各种奇怪经历都倾吐出来了。
那领队扶了扶歪斜的帽檐,深深叹了口气,无奈道“一切都是有报应的,没有人白白忍受伤害。所有支配于欲望的暴力终会激起比起更为暴力的反抗。那些受害者的怨念正在这片小区上空凝聚,敲击声是他们的集结号。而那只小手大概是想提醒你趁它不在赶快逃跑吧!”
领队的嘴角突然一滞,又一长叹,“保安遇害了,它在找来的路上了。”
孟绘心里兀地又提了起来,脱口“保安不是在门口吗?你怎么知道的?你……”
“人一生中善恶都在争斗,我们这一行人和保安是它为了欲望丢失的那部分罢了,在这个小区无时无刻不感知着它,躲避着它,背着它偷摸溜去菜市场,去挽救那些将被它放置在欲望烈焰烧烤的猎物,以求换取些对自己良心的安慰。抓紧走吧!那些聚集起的怨念快被它的怨怒冲散了。”
孟绘脑子里有些乱,但也大致明白了些什么,闭上了嘴,大步跟上。
拐了两个弯,再走了些路
突然,她眼前一亮,真的找到了矮墙!领队抬起手摆了摆,示意让她抓紧走。
那矮墙明显有一个豁口,她顺着豁口下的砖堆麻溜地爬了上去。
就在她要爬上墙,跳下去时,身后传来了疯狂尖利的笑声,机械的女声响起“这么快就走?你还没去我家呢!”她坐在矮墙上回头看,陈莎白面一样的脸上,那眼睛瞪得更大了,愈发猩红的嘴已经越过耳际,咧到了眼球下。恐怖的笑声从那红嘴发出,似乎还带着怨气和怒意。陈莎?孟绘脑中已经没有这个人的印象,在她的眼前只是一个怪物!一个被吃人欲望冲昏头脑,疯掉的怪物!
那怪物头上带着沾血的保安帽,左手里捏着一颗残缺的血淋淋的头,没有了眼睛,那只瘦弱苍白的小手不知连着脑袋哪里,低低无力垂着,右手则拽着一条穿破烂灰裤的腿,另一条腿软绳一样挂着,腰际上是一个汩汩冒血的横截面,没有了上半身。在它一路走来的身后,血流成河,尸骸遍地。那怪物猩红的大嘴发出声声低吼,那些躺倒在它身下血泊里肢体残缺的人开始吱吱作响,像是处于滚油里,渐渐冒着泡缩成了一个个肉红色的球,留着腥血一样的浆。它一脚踢开脚边黏过来的肉血球,鼻子里喷出一气不屑。但那些肉血球像是长了眼,一个个计划好般滚向它的双脚,越聚越多,让它来不及踢走,生生将它的双脚黏得死死的。
它一下子有些恼怒,腿用力拔了两下,无果,便开始发了疯。它吼叫着:“别想逃了!”远远丢出两只手里的残体,披着白面皮的头颅上突然破皮而出无数大大小小的眼球,黑白无神,背后疯狂发芽似的钻出许多手臂,各种各样的,白皮的黑皮的,细嫩的粗糙的……手臂挥舞着扭动着。肉球也同时发狂了般,无数个,四面八方涌来。它无数灵活的手臂扭曲着,迅猛地伸向脚边聚集黏着的肉血球,有力地撕扯着。
孟绘想要趁这混乱逃走,却看见两条像蛇一样蜿蜒爬行的手臂已悄悄游走到她的附近。孟绘一下子慌乱无主,急忙叫唤领队求救,却见领队扭头一记眼刀,神色紧张。她恍然回神,暗呼不好。果然,声音一出,那两条“蛇”便突然瞄准了猎物般,一下攀附上她的两条腿,猛然勒紧。那菜市场里卖猪肉的提刀便来,砍刀下铮得发响,那灵活的“蛇”竟比钢铁还硬。
那头的怪物已经身处一片浓重的血雾之间,甩动的手臂上握紧的拳头无数次铁锤般砸向肉球,一时间肉沫翻飞,血色朦胧。
菜市场的一批人开始奔向混乱里,瞪大的眼睛炯炯有神,盯着那怪物。那怪物的动作有一丝迟疑,却在眨眼间一下万目复明一样,手刷得游走到他们的胸前,一下没入血肉胸腔,掏出了那还在咚咚跳动的心脏,捏爆气球般,炸裂。“背叛我的废物就是不堪一击,原是我的寄生物,却想着阻碍我,你们在做些什么春秋大梦!”愤怒的声音从红嘴里滚轮而出,整个世界回响,粉碎的心脏被泄愤地狠狠砸向地面,成了一摊鲜红的酱肉,在黑红里迅速失了颜色。胸口前大洞空空的那些人,瞪大的眼睛一瞬灭了光,黑白无神,木桩般根根僵硬地倒地。
那领队帽檐下的脸阴郁着,灰暗间溢出的恨意让人陌生。他从蛇皮袋里取出很多小玩意,有小小的横笛、斑斓的图画、旋转的音乐盒、绚丽的玻璃珠……他让剩下的那些人一个个取走这些东西。横笛和音乐盒发出的乐声此起彼伏,悠扬流响,图画从纸上腾空跃起,放大成了一张发光的网……那怪物一下捂紧了被眼球们挤压缩小难辨的两只耳,进而手臂螺旋盘起死死抱住了头。图画的网紧紧缠上,弹珠一颗颗子弹般,咻得打上那立着的人形“铜墙铁壁”。子弹没入其中,那怪物竟痛得吱呀乱叫。孟绘感到她腿上两只手臂开始放松,甚至有点收回的趋势。就在她挣扎想要逃脱时,那怪物身上突然发出一声爆炸的巨响。
它挣脱了!
爆掉的眼球和手臂一瞬间复生,而菜市场的那些人身上一瞬冒着黑血,没了眼睛和手臂。
他们转身扑向砖堆,簇拥在矮墙豁口,掩护着孟绘,冲着她不断叫着“走、走……”那怪物抓狂,撕扯着人堆,要挤进去,试图捉住孟绘。孟绘望着朝她伸长的无数手臂,尖叫着纵身向墙外倒去。墙在孟绘的眼里飞得变高,往后一瞥,身下平地已变成无尽深渊。
她看见那墙头无数的黑白眼睛瞪着她,无数的手臂像密集蠕动的蛆虫不断躁动。无尽头的墙接着无边的天,天开始亮白发光,最后将整个瞳孔注射成纯白。
不知过了多久后,仿佛身后突然被一尖锐刺穿,心脏急促一紧……
再睁眼,孟绘正躺在她公寓的床上。窗帘实实地拉着,房间里暗暗的,外面有呼啸声敲打声,房间里安静得诡异。
她顺手按开床头的灯,看着矮柜上的闹钟,五点零五分。刚想抬起手,再确认一遍,却发现自己手上身上全是血,发黑的,黑红的,鲜亮的,腻腻的……闹钟前的手机屏幕突然亮了起来,是一个短信:“孟姐收到我的文件了嘛?我之前发给您了怕您没看到,有什么还要改动的吗?我忙活了好久才弄好,但心里还是有点虚,希望您给点建议。等好天了,再亲自去拜访您。”发件人是陈莎。上面她自己的回复是“收到了,很好,下周一请你来玩,菜市场接你。”
她的脑子突然紧得一疼,一阵剧烈的恐惧袭上心头。陈莎是她手下的员工,她应该是睡觉前背着小组的人将陈莎的工作成果冠上了她的名字,就像以前她身为手下人所经历的那样。她不说别的人就不会知道,这些只是用作内部审核,不必公开。这样的事她做过太多了,这是第几件了,她不知道。昏暗的房间仿佛原地开始收缩,孟绘的脑袋更疼了。
她不敢再想,打开了家中所有能发光的东西。随后冲到冰箱门前,想要拧瓶水,让自己惊到失声发干的喉咙润一润。一打开冰箱门的瞬间,恶臭猛地扩散,熟悉的不适感再次涌起。冰箱里的菜叶、鱼、肉全都烂了,围在上面飞着无数的小黑虫,肉里隐隐爬着密密麻麻的蛆。她心头一震,又立马死死地关上了。回头,不远处桌上的优秀组长的水晶奖杯正在灯下闪闪发光,最佳工作者的证书在柜橱上红得刺眼,她目光开始闪烁涣散……
疯地跌撞跑回床前,拉开窗帘,外面正狂风暴雨。
她慌忙躲进浴室,锁死了门,把音乐声调到最大,努力冲洗掉身上的污渍。
等她再回到洗手台镜子前,她看着镜子里不安的自己,镜子里的人仿佛突然陌生,稚嫩的模样一如儿时。她吓得退后,脚底的水让她猛地摔倒,后脑咣得撞上墙壁,但她却毫无痛觉。她心中兀地一喜,梦!她一定是在做梦!她拿着刮眉刀狠狠划上手臂,血汩汩流了出来,但她一点儿也不痛。是的!这只是梦!虚惊一场!惊喜之余,她甚至开始对着镜子,细细地描起了眉,还精心涂好了口红。
她还是盯着镜子,微笑着,像是欣赏着什么。
她发现镜子里的眼睛开始一点点瞪大,黑白,无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