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个由五个独立故事构成的中篇,我时常反复做同一个梦,在梦里这些人一遍遍得重复,发展,走向自己的命运。而梦醒时分我总想修改结局。
记忆真的可以丢弃么?
---题记
孤儿低着头,身体像受到攻击的虾米一样微微蜷缩着,拿着白净的布擦拭神龛。
神龛上既没有供奉神仙塑像,也没有放置祖宗灵位。当家的老妪总说,拜的是心里的神。
神龛前的石板上被砍出了一条缝,细长纵深,里头缓缓流着深红色的河,水是活水,可没人知道源头。
河水浸润着老树狰狞的根,巨大的树干笔直得将屋顶从中间劈开,树皮如同百岁老人的皮肤,完全失去水分,只剩下筋骨,树老得索性连叶子也不长了,却一直活着。
以树为圆心,石屋一层层向外扩大,如同石子击打湖面而形成的水波。
越靠里就越安静,窗明几净,各家窗前的绳子上晾着一排排的字符或音符,被风一吹,在空气中低低的颂咏出词赋,奏鸣出笙箫。
外圈的屋子旁有水井,田地,炉火,酒窖,牲畜棚圈,在午后温热的空气中,麦芽厚实的粮食味混着猪圈的骚臭,和烈酒正在发酵中的甜香,逐渐升腾,顺着窗子的缝隙飘进几百几千个屋子里头去。在一望无际的白色平原上构成一个封闭的圆屋社会。
圆屋社会有两种食粮,情感食粮和肚子食粮。内圈的人家靠贩卖诗词歌赋、爱恨情仇换取外圈人家的白米、烈酒、鱼肉食饭。除此之外还有靠当家老妪施舍过活的孤儿。
孤儿的身世讲起来颇有传奇色彩,他在襁褓中被老鹰叼了进来,扔到了老树的枝杈上,哭得惊天动地,惹得几乎所有人家都伸长了脖子出来打探,可没有人把襁褓中的孩子从树枝上取下来。最后独眼的花猫将他衔了下来,由当家的老妪捡来养。
神龛前常有人磕头,却没有人打扫,孤儿便担起了打扫的职责来,也好挣一口饭吃。他没有土地,只能挤在当家老妪的偏房里住,即使随便溜达到什么地方,也要受人白眼,所以他总待在神龛前,坐在石板上,发呆。
太阳落山后,内圈的屋子空气中又多夹杂了一种炊火噼里噼里的声音和白糯糯的饭香,而外圈开始安静下来,享受着文字或者音符从嘴巴里升起慢慢飘进脑海的愉悦。神龛前几乎就没有什么人来了,夜晚温柔得像河上湖上海上的雾气,没有一点响动,也没有一点光亮,每一场太阳落山都相似到仿佛时光从未流逝。
就是在某一个这样的夜晚,神龛前石板的裂缝仿佛突然变成了磁铁,变成了黑洞,对孤儿产生了极大的吸引力,他鬼使神差般得弯下身子,用手鞠起了一捧流淌着的深红色的河水,喝了下去。
水异常的苦,他吐了大半口出来,可还是咽下去了些,那个晚上他做了整夜的梦,那些梦异常得生动,仿佛有触角一般的缠着他,他看到熟悉的面孔,听到争吵,嘶吼,哭泣,盘子碎裂在地,早上他泪流满面得醒来,枕头已经湿透。
孤儿突然意识到自己发现了一个秘密,他可以偷窥被圆楼住户扔掉的记忆。
圆屋社会里的人都长寿,这得益于他们总可以扔掉部分记忆。每到新年夜,大家成群结伙得将自己不想要的记忆一股脑得装进麻袋,在神龛前磕几个头,抓着麻袋底,将袋口向着神龛前的地缝中使劲抖一抖,所有记忆就被倒进去,在深红色的河上冒几个沸腾的泡,不见了。
孤儿开始找些做诗写字赋歌的技巧,或者找到种地酿酒饲养的知识也好啊,可他每夜喝到肚圆,河水的苦味激得他脑袋发昏,也找不到什么。被扔掉的记忆多半不好,孤儿常常整宿梦到争吵和哭泣,震得耳朵疼。
可孤儿发现自己上了瘾,偷窥其他人的记忆让他第一次对圆楼的一砖一瓦,每一个房间,都产生了家一般的熟悉感。那些被饮下的记忆是他从未有过的,即使是争吵,从未有人和他争吵,即使是流泪,从未有人惹他流泪。他在神龛前度过的日日夜夜因为别人的记忆突然丰富起来。
更何况,他发现了继承人的秘密。
继承人据说出生于圆楼社会中历史最久远的家庭之一,当家老妪时常将他叫到身前讲些道理,孤儿有时会在偏厅提着气,屏住呼吸,偷偷的听。嫉妒是不敢的,孤儿只能偷偷羡慕着,并时常想象如果自己有那样的出身会怎样,自律、有度、精明、彬彬有礼。
可有一天他从深红色的河里掬起了一碰水,却饮到了继承人的记忆。记忆不多,却总是围绕一个女孩的。那女孩是酿酒的好手,脸上长满了雀斑,圆头鼻子有点塌,脸上总都是疏离的表情,可偶尔一笑却仿佛烈酒入喉,辣的让人欲罢不能。
孤儿很慌张,他清晰得记得当家老妪时常对继承人耳提面命,不要动情。
每年的记忆开头总是女孩主动凑近继承人,而到年底的时候女孩却又开始慢慢疏远。
孤儿时常在梦里看着继承人一点点沦陷在女孩的笑容里,给女孩念诗、唱歌,他甚至能感到继承人的心咚咚跳的飞快,每年的记忆都是如此,仿佛受诅咒的循环。孤儿想对着继承人大吼,不要动情,不要动情,却发不出声音。
孤儿不能忍受他一直偷偷羡慕着的人居然一直偷偷沉浸在儿女情长。怪不得那些道理老妪时常要重复数遍才能被继承人记住,怪不得他和别人讲话眼神总飘到别的地方,这些全要怪那个酿酒的女孩,孤儿暗暗得想。
于是又是新年的时候,他跪在神龛前突然下了决心:他要偷走女孩的心。他既没有出身,也没有傍身的技能,但他突然有了无名的自信,要达成这样一件事。
他不顾别人的白眼,开始日复一日得出现在酿酒女孩的视线之内。
“你认识我么?”孤儿问她。女孩点头,咧嘴笑:“你是被老鹰叼来的。”
孤儿于是点点头,觉得知道女孩知道他就够了。他开始过来给酿酒女孩挑粮食和水果,加曲胚。偶尔会去偷内圈屋子上挂的字符吃,然后给女孩念简单的诗。
女孩酿的酒很好很受欢迎,继承人年后第一次过来是来取酒,孤儿很紧张,站在不远处偷偷看他们。
酿酒女孩看着继承人说:“你好,我是小春。”
于是继承人也有礼貌的点头问好:“你好,很高兴认识你。”然后从女孩手里取走了酒罐,又点了一下头,转身走了。
女孩转过身,正好对上孤儿的眼睛,她突然叹了一口气说:“你看,我认识他十二年,他却最多只能认识我一年。”
孤儿看着女孩的眼睛,于是放心了,默默想:你应该不知道继承人的记忆在我这里呢吧。
女孩每次出去孤儿都紧张得跟在后面,因为从小受人白眼,他显然脸皮厚得很,女孩无论是骂还是威胁他都固执得跟着。于是继承人从春天喝桃子酒,到夏天的李子酒,再到秋天的桂花酒,但始终没和小春说上几句话。
酿酒女孩郁闷却也无法,日头实在太闷,她慢慢习惯了和孤儿说话。孤儿将他喝下的记忆小心翼翼得变成自己的故事,讲给女孩听。
这些记忆大多不快乐,女孩却听得很起劲,她问孤儿:你怎么能忍受这么多记忆堆在你脑子里却不丢掉呢,要是换了我非要疯了不可呢。”
孤儿反问:“可这些记忆就不是记忆了么。”
女孩说:“可总有些记忆是没用的啊,又不快乐,存在脑子里多累呢。”
孤儿看她,声音弱了下来,“那你也希望继承人每年都不记得你。”
女孩脸红了红:“他有他的考虑,他是继承人啊,当家的婆婆不是总对他说,不能动情么。所以他要扔掉关于我的记忆我也没办法呢。”
孤儿的心咚咚得跳,比他曾梦到的继承人的心痛还快,他突然说:“要是我,就不会扔掉关于你的记忆的。”
女孩看着孤儿认真的脸,突然笑了:“你可是被老鹰叼来的呢。”
新年夜神龛前总是很忙,孤儿时时刻刻都要擦拭,可他看着别人扛来一个个的麻袋,将记忆倒进深红色的河里去,他看到酿酒女孩也扛了一个小麻袋,他上前帮了一把,女孩冲他眨了眨眼。他心情很雀跃,迫不及待得想尝尝这年的记忆。
他一直忙到大半夜,神龛前终于又安静了,因为累他格外的渴,于是随便从地缝里掬了几碰河水喝,那晚的梦慌张有混乱,但他依稀看到了自己的脸。
一早,他照例敲开了女孩酒窖的门,敲了很久女孩才开门,睡眼惺忪而略带困惑得从上到下打量了一遍孤儿,带着雀斑的脸上浮起有礼貌的微笑:
“你好客人,今天不卖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