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的天空很少有如此的晦暗,暝云低沉的笼罩着大地。金铃瑶坐在一张黄花梨木靠背椅上,在窗子台上软绵绵的趴着,下巴枕在交叠的小臂上。
窗子正对着后院。白色的茉莉,粉色的夹竹桃,紫色的木槿,白日里争奇斗艳的,煞是好看。许多颜色进入到金铃瑶的眼里,她的眼睛里也映出别样的喜悦光彩。
金铃瑶从身侧解下一只小指长短,寸许宽的狭长金色小铃铛,手指勾着悬挂铃铛的红色丝线,轻轻晃了晃。铃铛也随之摇晃,发出清脆的“铃铃”声响。
一只背脊处为黑色,腹部的毛发却是白色的猫听见了这铃铛声,慢悠悠的走了过来,在金铃瑶脚下躺倒,枕在她的脚面上。
这猫约有一尺长短,平日站立起来有金铃瑶小腿一半的高度,这些日子不怎么爱动弹,总是在睡觉,身材却是不胖,走起路里一扭一扭的,身上毛的颜色如枯草般没什么光泽。或许是因为年纪大了吧,它陪着自己也有四五年的光景了,听陈郎说,他养这猫也有八九年了,这样算下来的话,这猫已经是十三四岁了。总是蔫蔫的,只有听到金铃响动时才能唤起一点精神。
金铃瑶俯下身子,将这黑猫抱到身前。语气宠溺的说道。
“小黄,你的主人就快要回来了,你开心不开心呀!”
小黄像是能听懂人言似的,小脑袋上下晃了晃,“喵”的叫了一声,声音却是有些暮气沉沉的,绿色的眼睛里唤起的些许光芒也很快沉寂了下去。
金铃瑶将小黄抱在怀中,用手指肚子轻轻按压着小黄的额头。小黄眯起眼睛,胡须一抖一抖的,舒服的躺在金铃瑶怀中。
***
距安平县往北约三十里的一处山坡上,此地名唤滚石坡,路上遍地都是碎石子。路旁没什么树木,只有斑驳的绿色杂草在石子间顽强生存着。
一老一少两位道士打扮的人走在滚石坡上。
这两位身上的穿着大致相同,都穿着淡蓝色的青云流水绸棉袍,窄袖交领,绢制的褐色领子上是用水蓝色丝线秀成的祥云图案,摆长及靴,走起路来下摆也随着步子晃荡。
那位较为年轻的道士唇红齿白,眉目清秀,左下眼角下还有一颗绿豆大小的黑色泪痣,随着笑意上扬,透出一片温暖之感。身形比他师傅要高一些。头上束发为髻,一根黑色丝带从发髻后垂落,还未行冠礼,应是不到双十年华。
这少年道士脚下穿着一双黑色圆口布鞋,身后背这一个用黄竹编成的箱笼。这边瞅瞅,那边瞧瞧,即便是这千篇一律的滚石坡,在这少年道士眼中都觉得新鲜有趣。
那年长道士身后背这一只藏青色剑匣。走在少年道士前面,步履匆匆,双脸云头鞋不断的发出与石子摩擦的声音。这位年长道士突然回过头来,头上的纯阳巾也跟着晃了晃,下颌的长髯修建整齐,吹到胸前,头发全然都白了,可胡须却是黑色,没有一丝白须,瞪着眼睛说道:“洛南肖,走快一些!”
洛南肖受训,肩膀微微一缩,快步跟上师傅,解释道:“师傅,弟子第一次出远门,实在是对这大好河山充满了好奇,再加上师傅步履轻盈,如同谪仙人,弟子想要跟上师傅,实在是有些力所不及。”
洛孚举起手来,拍了下洛南肖的后脑勺,打的洛南肖龇牙咧嘴,吹胡子瞪眼的训斥道:“你少在那给我瞎掰,你都好奇了十几天了,我真不该一时心软,带了你这么个累赘下山。明天就是六月初一了,要是误了行程,在六月初六之前没赶到道一山,往后十年你就给我在浮尘山上呆着吧你!今日天色也暗了,加快步伐,前方便是安平县,你我便在那里休息。”
“道一山掌门继位,偏挑了六月初六这样的重阴之日,也不怕有妖魔找上门来捣乱。”洛南肖揉着刚刚被洛孚拍打的地方,口中小声嘀咕道。
没想到如此小声,却仍被洛孚听到了,后脑又重重挨了一下。
“道一山掌门继位乃是大事,各门各派都要派人前往观礼,哪个宵小妖魔不长眼,敢在这个时候捣乱。”
洛孚解释道:“道一门掌门一甲子交接一次,而镇妖塔的封印也要一甲子进行一次加固,这个时候召集各方人马,也是为了镇封镇妖塔,维护天下苍生之太平。”
洛南肖被拍的低头缩脖子,右手在后脑上使劲揉搓,刚一抬头,却见师傅脸色异常,眼神严肃,盯着西边方向。
洛南肖也顺着师傅所望之方向看去,所见之处只有几朵灰暗的云,没发什么什么异常。
“有黑色妖火冲天!”洛孚喝到!
洛南肖急忙转身从身后箱笼中翻找,洛孚看着洛南肖这慢吞吞的模样,不仅翻了个白眼。脚下生风,长袍无风自动,一步便迈出丈许远。
洛南肖终于从箱笼中翻出两张纸质符箓,一张仅有两指大小,呈翠绿颜色,其上用黑墨画着一只符号繁复的眼睛,正是天眼符箓,洛南肖将这张天眼符贴在眉心处,只见符纸上那只眼睛墨色渐浅,最终消失不见,洛南肖取下符纸,那只眼睛却是出现了洛南肖眉心处,那眼睛像是活了一般,眼珠子滴溜溜四转。
洛南肖这才看到师傅所说的黑色妖火,在西方越三里之处,火焰翻腾,浓黑如墨,威势冲天。
又将另一张青色御风符箓贴在腿上,顿时身轻如燕,脚下一踏便跳出三尺之高,快步赶去师傅离开的方向。
随着靠近黑火方向,洛南肖眼前出现一座看起来较为破败的小木屋,门敞开着,门前有一道道血痕,只见一只一人高的黑色巨狼正在门前啃食一个扎着辫子,肢体不全的小孩,脚下是一男一女两具尸体,脖子都被咬断了,腹部也被撕开,不住的往外冒着血水。
那巨狼却也发现此时有两位打扰进餐的不速之客,抬起头来,对着二人咧开兽嘴,却是长着四排牙齿,如奇石怪岩般形状奇怪,有的竖着长在嘴里,有的却是横生,无一例外的都是尖锐如锋,被鲜血染得通红,其上还挂着丝丝缕缕的血肉,喉咙中发出阵阵怒吼。背脊隆起,背上的红色毛发从脖颈处一直延伸到尾部,毛发飘动,好似火焰烧灼一般。
洛南肖这才注意到,这巨狼的眼眶之内,全是黑色的,分不清哪里是瞳孔,哪里是眼白,眼眶有些凹陷,就像是在脸上挖出两个黑漆漆的洞,只是这两个洞却一直对着自己,让人不寒而栗。
洛孚见到这木屋已然是如此惨状,心中怒火冲天,大声喝到:“孽畜!造下如此杀孽!定要除了你这祸害!”
说着,手中捏做剑诀,霍的向天一指。
锵!
背后清秋剑沧啷出鞘,剑如秋水,遍体青光!
“玉帝敕下,斩邪灭精!”
洛孚低声喝到,手上剑诀变幻,清秋剑在空中划出一道青色剑痕,直奔那巨狼而去。
巨狼一声嘶吼,腾跃而起,巨口张开,兽牙之上浮现好似钢铁颜色,向清秋剑咬去!
清秋剑却是略一低头,避过咬合住的兽牙,锋利剑尖正对着巨狼的脖颈,斜向下一剑斩下!
顿时响起一阵金属争鸣之声,一片火花四溅!只是落下些许黑色狼毛。只是这狼毛却不同于一般动物毛发轻盈漂浮落地,而是仿若重物一般径直落在地上。
那巨狼的皮肤竟是硬如钢铁,清秋剑锋利无双,足可开金裂石,却只能伤到巨狼的些许毛发!
清秋剑一击不成,被巨狼一爪拍飞,在空中飞舞。
洛孚手势变幻,急掐剑诀,这才稳住清秋剑。
可是趁这个空挡,巨狼已然抛下长剑,向洛孚师徒二人本来,这巨狼恐怕已经开了些许灵智,看得出真正的危险乃是这师徒二人!
随着巨狼奔来,洛南肖眼角一跳,这黑色巨狼嘴边竟然还不断向外呼出黑色气体!
洛孚双手分开,左手控制清秋剑,右手在身前凌空画符,指尖发出淡淡光芒,不断笔走龙蛇,在空中留下凝而不散的青色笔迹!
正是那北方玄武大帝镇灵御守印!
随着符成,那青色笔迹却是变化成龟蛇缠绕之虚像,洛孚手指点出,正点在那灵龟虚像额头处,在指尖前三寸方向,灵龟化作一片蓝色光幕,光芒如水纹般流转。
那巨狼撞击在蓝色光幕之上,激起一阵涟漪波动。
洛南肖瞧的真着,那巨狼口中溢出的黑气竟如跗骨之虫般在蓝色光幕上焦灼,燃起黑色火星,蚕食着光幕。
洛南肖瞅准时机,双指捏住一张蓝色符箓抛出,那符箓凌空飒飒,化作一阵雷鸣,正在那巨狼眼前爆开!
这雷鸣符乃是五雷正法在符箓一途的巧妙转化!五雷正法驾驭至阳至正之雷,正是这些邪物妖物的克星,而无论何种生物,双眼都是软弱之处,这一张雷鸣符,寻常妖类肯定吃不消。
那巨狼呜咽一声,显然吃痛不少。可是却受伤不多,之间这巨狼双眼之内的黑色如墨滚动,很快便恢复如常。
巨狼发出一声怒吼,眼前疼痛更是激起其凶性,脚下按入泥土,似是在蓄力就要冲向二人!
“太阴生身,水位之精,虚危上应,龟蛇合形,同行六合,威慑万灵!”
“真武荡魔,与我神锋!”
洛孚双手合握,只余食指中指并成剑指,自上而下,凌空一斩!
清秋剑早已在后方蓄力多时,真武御剑总决斩妖篇即刻间便要发动!
长剑落下,空中留下一阵青光,青光中隐有黑色玄蛇虚像可见。
只见清秋剑如同没入豆腐般切入巨狼腰部,随即从腹部而出,将巨狼劈成了两半!
一时间巨狼鲜血四溅,前半个身体仍随着冲劲向洛南肖二人飞了过来,却被洛南肖一张铜壁符轻而易举便挡了下来。
斩妖篇不仅斩身,更是灭魂,妖狼已死,凶性已失,只是靠着巨狼蓄力的冲进才冲撞了过来,没有什么威胁。
那巨狼眼眶中黑色完全散去,露出灰色眼瞳,其内已然毫无生机。
洛孚收剑入匣,狼妖被清秋剑透体而过,清秋剑上却是滴血未沾,通体青光。入匣之后,才光芒内敛,再不显半点神异。
“这狼妖怕是已经快要结成内丹了,若是结成了内丹,恐怕你我二人今日面临的就是一番苦战了。”洛孚嘱咐道:“肖南,你把狼妖的尸体收拾一下,狼妖尾巴上的毛也是制作符道一途狼毫笔的上佳材料,至于这尸体。。。你找个地方让他们入土为安吧。”
洛南肖一时沉默,那个被狼妖啃食的小孩子不过垂髫之年,双眼圆睁,即便已经没了呼吸,惊骇之色也不曾散去,原本是左臂的位置如今却是空荡荡的,只剩下被扯破的血红袖筒,应该是被狼妖将左臂活生生拉扯了下来,洛南肖实在是不敢想,那个小孩当时得有多疼,多害怕。腹部也被狼妖破开,搅得稀烂,旁边那一男一女年纪稍大,想必是那孩子的父母,满是补丁的粗布衣上全都是鲜血,腹部也被撕开,只是啃咬不多,可能是狼妖咬了几口便去吃那孩子去了。
洛南肖心中难过,抬起头,低沉说道:“师傅,我想送他们上路。”
洛孚深深的看了一眼洛南肖,嘴角也勾起一丝笑容,说道:“也好,那你便留下来吧,为师先去安平县购置些东西,在客栈内等你,咱们师徒俩明天尽早上路。”
洛南肖顿了顿,又说到:“师傅,你当初捡到我时,我的父母当初是不是也是如此?”
洛孚叹了口气,安慰道:“不是,我发现他们时,虽然已经去世,但也是宛若在睡梦中一般神态安详。天数有常,你也无需想太多。好好修行才是正理,日后你独自一人遇到这种事情才好出手。”
“诸多修行法门,你只偏爱符箓一道,天眼不通,剑术不明,道法不精,就连世俗武艺也只会些普通的拳脚功夫,符箓虽也是正法,但除妖一途,却也要求手段多样,这世间妖魔鬼怪种类数不胜数,端是奇诡怪异,若是只精于符箓,为师怕你以后像今天这样难过的日子,便又要无端多了许多了。”
“我明白的,师傅,天数虽是有常,但也要人勇猛精进,方才是修行。这话你教训我们师兄弟几个,都不知道说了多少回了。”洛南肖强行撑起笑容,向师傅打趣道。
洛孚摸了摸洛南肖后脑:“你也不用着急,你今天十七岁,不过舞象之年,符箓一途已经不弱于你几个师兄了,甚至还隐隐有所超出,至于其他法门,回山后好好修行便是了。我这次带你出来,也是为了让你见见世面,总是困居与浮尘山上,总是不好的。”
洛南肖沉沉的点了点头。
洛孚离开时,向那惨死的三人,右手在上,做了一个道揖,以表祭奠,这才离去。
洛南肖走进那间木屋,炉灶内仍有火星闪动,一只小孩的手臂躺在角落,让人心悸,侧墙已经倒塌,整间屋子都朝着这个方向倾斜,想必那巨狼是从这里推到了墙,袭击了房内的一家三口。
洛南肖在屋中翻找,找出了三件干净衣服。
将那三人的尸身用清水擦拭干净,换上干净衣服,残缺的躯体也合在一起,合上他们的眼睛。
在屋后挖了三个坑,画了三张祈愿符混在土里,将这三人掩埋。
又削了一个木牌,本想用作墓碑,却意识到自己根本不知道此三人的名字。只得就这么立在三人坟前。
这一切做完,天色已然黑了。不知为何,今夜夜晚格外的黑,仿佛月光与星光都被一只大手笼罩着,只能从指缝中漏出光芒。
洛南肖静坐在坟前,为这三人守夜。
恍惚之中,忽然看见两大一小三人人影,看不清面目,只是身上穿的衣服却是他给三人换上的,他们身后还站着一位身形足有两人高的枯瘦人影,就是引人渡过阴阳之界的渡魂使了。
那三人对着洛南肖鞠躬致谢,随后便跟着渡魂使离开了。
洛南肖口中喃喃道:“渡过三生河,踏入归谷,走进葬王殿,这辈子就算结束,愿你们来世平安多福。”
***
待洛南肖赶至安平县时,已经是第二天中午了。
洛南肖来到客栈,还未张口,那灰衣直缀打扮的店小二却是上下打量了好几眼洛南肖,看得洛南肖一阵奇怪。
那店小二像是确定了什么,上前来试探问道:“你是...洛南肖?”
洛南肖心中惊奇,点头应道:“我就是,你怎么知道?”
那店小二说道:“有个白发黑胡子的老道士让我告诉你,山上出了急事,他先过去了,让你随后赶过去。”
“好的,多谢了。”洛南肖致谢,转头便要离开,却被店小二一把抓住,那店小二急忙说道:“那老道士住店没给钱,他说等你来了让你付。我本是不同意的,可那老道士跑得太快了,我可是在这等了你一早上了,掌柜的可是把我一阵臭骂。”
洛南肖苦笑着付了钱,又向那店小二问道:“请问,我师父是何时离开的?”
“昨天半夜,我正睡着好着呢,突然把我叫醒,我看是客人,也没发作,却没想到他身上连钱都没带。”
昨天半夜就走了,不知道道一山上又出了什么事。洛南肖心里想着,整了整身后的箱笼。就打算离开客栈,继续向南出发,前往道一山。
可刚出客栈,便被一群衙门的蓝衣差役拦住了。
“这就是你说的那位道长?”领头的差役向身后一位身穿棕色短打,胡子拉碴的男子问道。
那男子看了看洛南肖,迟疑说道:“衣服是一样的,只是昨天那个比这个要老一些。”
那差役一翻白眼,说道:“不管了,是个道士就行!”
说着,那差役一把抓住洛南肖的胳膊,苦着脸喊道:“小道长,救命啊!为了找你,兄弟们已经跑了一早上了。”
洛南肖抽出手臂,问道:“差大哥,发生什么事了?”
“金家出了些事情,金家小姐今早发了怪病。小道长,你先跟我走吧,我路上跟你细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