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岁半的时候,我被奶奶接来上学,结束了之前奶奶家半个月,外婆家半个月,或者邻居帮着看管,有时候也被一个人锁在家里的颠沛流离的生活。
是的,我妈妈很忙,从每天眼睛一睁开就脚不沾地,忙忙碌碌。她很能干,但分身乏术,我爸爸在野外工作,常年不在家,她要忙自己的工作,还要照顾两个孩子,我还有一个比我小三岁的弟弟。
我弟弟出生的时候脐带绕颈,体重过大,结果难产,我妈妈因此受了大罪,鬼门关上捡回来一条命,但是从此元气大伤。结果,这个胖孩子生下来一点儿都不好带,缺钙,严重缺钙,所以爱哭,日夜嚎哭,把大人折腾得精疲力尽,自己的小屁股上也没少挨巴掌。
于是,同意接走我,也是大人衡量过的结果。一来尽管我还没有到上学年龄,但爷爷当年是干部,貌似没有人会认真追究我的年龄,可以先混进去上着。就如同我在外婆家的时候,也天天去外婆工作的幼儿园里混着一个情形。再则,爷爷没有退休,奶奶因为做了大手术提前退了,身体还需要慢慢休养,带一个两岁还不敢走路,日夜嚎哭的孩子显然是力不从心的。
1.
我从开始上学起,被剪去小辫儿,背着布书包,就开始和一群孩子一起上下学。
刚上学时,一切在我眼里都是新鲜的,没几天,就烦了,特别想回家,回自己父母家。我跟别的小朋友都不熟,再加上整天想家,所以忧心忡忡,不爱说话,而且因为小一岁,个头也矮一点,没人找我玩,于是我总是一个人坐在座位上。
我捱过了跟父母分离最痛苦的阶段后,开始抬头四处看看,发现还有一个孩子也总是默默地留在教室里,我看见她的时候,她也看着我,还对我笑笑,我也高兴地笑了,我有了第一个朋友。
于是,我们开始结伴上下学。有了小伙伴儿,我明显地爱说爱笑了,胆子也大了,起码看见那个人,不再紧张得呼吸急促,手脚发抖,想跑却挪不开脚步了。
那个人是个女的,是我仔细辨别后确认的。头发乱蓬蓬,像一堆破毡片儿,面如土色,四季穿着看不出颜色的棉大衣,不是自语,就是傻笑,一趟趟游走在人们上学和上班的这条大路上。
不知道是什么原因,我总觉得疯子要打人,尤其是叽里咕噜自言自语后,发出的诡异笑声,让我不寒而栗,浑身起满鸡皮疙瘩。
那天,疯子又出现在路上,亦步亦趋地跟在我们身后,我下意识想跑,却担心疯子会追上来。左右为难,嗓子干得话都说不出来,她也感觉到了我的紧张,因为我手心里都是汗。别怕,她不打人。她似乎看出了我的心思,捏捏我的手说。
你怎么知道?我心有余悸地说道,赶紧用余光瞄了疯子两眼,我害怕跟疯子对视,觉得那样可能会激怒了她,我还是相信疯子是要打人的。
因为她是我妈妈。她看着我的眼睛,轻声说道。
小孩子不会掩饰,我看不到自己的表情。估计就是现在可能我也一脸写满了讶异和不相信。我看看她,个头和我差不多,衣服也干干净净,而且和大伙儿一样上下学,于是我觉得即便疯子真的是她妈妈,仍然不影响我跟她的友谊。
2.
她家住在背街的巷子里,她爸爸每天很早起来给她做早饭,还让她跟我好好玩,好好读书。
放学的时间很早,于是我和她也跟着别的孩子在路上玩,捡树叶,捉迷藏。我有点不敢跟男孩子们玩,但是她去,我就只好也跟着。任何游戏,只要她一参加,立刻就成为被耍弄的对象,故意让她输,然后让她背人,被说成猪八戒。我的脸都红了,可是她一点儿都不生气。有时候玩学说话的游戏,调皮孩子故意捉弄她,她也照学不误。
然后,捉弄她的小孩儿越来越多。本来其他人玩的时候只是轻轻拍一下,轮到她就是狠狠抡一巴掌或者用力推一把。大家都越发的肆无忌惮,知道她反正也不会生气,就算是打疼了哭完还要找他们玩,赶都赶不走。
那个夏天的下午,我们也学着别人拿着小网去捉小鱼和小虾。天气热极了,可以看见浅浅的水流中,游来游去的小鱼,可是怎么都网不住,我们急得满头大汗,于是向也在网鱼的巷子东头她叫哥哥的男孩子求助,那个男孩子已经上五年级了。
那个男孩子叼着根烟,瞟了她一眼,话都没说拿过她的小网就扔在地上,她急得脸都红了,问他,你扔我的网干嘛?
你他妈的还敢让老子给你捞鱼,你也配,你他妈的……骂声连绵不断,不堪入耳,他似乎骂了还不解气,又把她的小网扯破扔在地上,临了还补了几脚。
我吓坏了,从来没见过这么蛮横的人。我大着胆子问他,你怎么把她的网弄破了?
切!他冷哼一声,接着说道,惹老子不高兴,老子看她不顺眼,不但把她的东西扔了,还要打她!
话音未落,巴掌已经响亮地甩到了她的脸上。我目瞪口呆地看着她的鼻血顺着嘴角淌下,和着她的眼泪被涂得满头满脸。我顾不上害怕,转过身边哭边跑,我要回家去喊大人。
爷爷奶奶都不在家,我只好去背街巷子的她家,到了门口不敢进去。只好给她家的邻居说,她被别人打了,都流血了,快去救她!
我一路抽抽嗒嗒地哭,一路不停给认识的人说,让人去救她。
然后我又返回去,到了没一会儿,她爸爸就来了,提着一根棍子,看着满脸是血的她,操着棍子就朝男孩子抡过去。
围观的人多了起来,看见打架,都退后几步,留出来更宽敞的地儿看热闹。疯子也在人群里,浑身散发出来的难闻气味,让众人都掩鼻、嫌恶地离她远远的,她木然地一个人杵在那里,对那个闹哄哄的世界里发生的一切,都是浑然不知情的。
男孩子竟然不怵,棍子没打着他,他更嚣张了,既不躲,也不闪,直视着她的爸爸,牙齿里蹦出几句话,老子就是打她了,打的就是疯子!疯子!你们全家疯子!
后来的局面混乱极了,她爸爸也是老实,想着对方是个孩子,没下得去手,提着棍子也没震慑住那个小混混,后来还是小混混的爸爸听闻儿子欺负疯子的女儿,赶过来两脚踹倒了自己的儿子,然后麻利地左右开弓,把自己儿子的鼻子也打出了血。
众人哗然,但也没人敢劝。
他爹当众打完儿子,对着她和她爸爸说,下次要是他再敢打你,你就来找我,我不打残这孙子!
说完,谁都不看,头也不回地大步流星地走了。
3.
打那起,每个孩子都被家里的大人训诫,不要欺负她,她有个疯了的妈,还有个老实巴交的爸,已经够可怜的了,不说让着她,起码别故意欺负她。
我们的语文老师是个上海知青,心地特别善良,告诉我们人要有上进心,并且举出了自己儿子学习退步了,怎样努力迎头赶上的例子。不但号召大家帮助她,还收拾了几大包自己孩子穿小的衣服送给她。
我从大人遮遮掩掩的若干次谈话中,大致还原了她妈妈悲凄的过往。
她妈妈原来是商场的营业员,漂亮能干,被称“一枝花”。“一枝花”生下第二个儿子的时候,风光能干的男人出轨了。性情刚烈的“一枝花”精神受到了很大刺激,混乱情急之下,手起刀落,砍下了刚刚满月的儿子的脑袋,满身满地的鲜血和在刀下丧生的儿子重重叠叠的幻影,她彻底精神失常了,前夫带着大儿子很快消失了。
并且,在不自知的情况下,她被一个上海知青又娶了,还生了一个女儿。那个老实巴交的男人一开始是相信有一天她会好的,所以待她跟正常女人一样,给她洗头洗澡说话。可是后来,生活架不住日复一日的磨砺,始终看不到希望,男人那颗心也日渐糙了。
于是,昔日光鲜亮丽的“一枝花”逐日成了后来这般模样。他也担心过她的日日出去游走,被狗咬,被车撞,会发生各种意外,就把她留在家里,从外面挂上门闩,可是亲眼撞见过多次不同的老男人在他家里猥亵疯子,疯子木木呆呆,还傻笑不止,他的心碎成什么样,没人感同身受,恐怕他也恨不得自己也是疯子,对所有的一切都无感才好。
我始终不敢去她家,她家里的事情让我心情沉重,超越了我当时的年龄所能感知和承受的一切。后来,功课多了,我的朋友也渐渐多了,跟她慢慢疏远了。
4.
我转学离开的时候,从一个黄毛丫头长成了少女,马上就是中学生了,她却不断留级还在上三年级。
我奇怪的是,疯子竟然没有什么变化,一如我六年前看见她。
有一天,来了一个文质彬彬、风尘仆仆的年轻人,拿着一张写着疯子名字的字条指名道姓地要找她。被引到她家,男人在,得知年轻人是疯子的大儿子,于是赶紧给年轻人让座,年轻人不嫌眼下这个家徒四壁的屋子寒酸,只是让男人赶紧找回疯子。
疯子多年如一日地在外游走,男人在天黑前找回了她。年轻人泪流满面,看着自己魂牵梦绕却和记忆中已经大相径庭的母亲,嘴唇翕动着,却哽咽得不能言,悲恸地对着男人长跪不起。
那段时间,疯子被洗干净了,脸上能看出来五官和肤色,头发也剪成正常模样,人们常常能看见年轻人牵着疯子的手散步,从背影看,疯子已经看不出是疯子了。就连男人,似乎气色也好了很多,背都没有那么弯了。她就更不要说了,开心得像一只小鸟,人人都知道她有个大学生哥哥回来了。
年轻人说过他的设想,比如把她的母亲送到条件好一点的精神病院去治疗,恐怕有治好的可能性,那一切都得等他有了工作,一切稳定以后。他的父亲又有了新的家庭,他此行也是瞒着他的。男人只是沉默,他都听见了,年轻人能做到这些,他已经深感欣慰。
年轻人在一个清晨离开了,如他来时一样,他的离开也被热议了很久。
后来我回到父母身边,一切后来关于她们的事都是别人转述的。
年轻人后来再没来找过疯子,疯子很快又回到原样。疯子的女儿也就是我的小学同学,后来也疯了,疯了后没多久就去世了。疯子后来又活了好多年,人们习惯了生活中有她的存在,没人过多地关注她,直到有一天被人们在那棵她最喜欢逗留的树下发现,身体已经僵硬了,才算走完了人世辛酸的这一遭。男人不得而知,没有更多关于他的消息和说法,记忆中残留的碎片也渐渐化为粉尘,湮没在了纷纷扬扬的尘嚣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