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件怪事,时至今日每每想起仍觉得太过诡异。大概二十年前,我住在乡下的爷爷家。那个村子旁有一个很大很大的人工水库。整个村子的地势就是建在斜坡上,斜向水库,每一户的房子地基都建的高高的。每遇台风梅雨时节,村子就会成为孤岛,只有从村子边上绕过的那条路还在,不过也泥泞的走不了车。
听奶奶讲,这村子本是一片坟地,原来的住处是在这水库中间,地势比现在这儿还低,后来政府就把居民都迁走,征调附近村民挖了好多年,成了这水库。关于坟地这事,是有考据的,二十年前爷爷家院子前还有一座孤坟,听说已经断了香火。没有后人,也就没人迁坟。时间久了,这坟头越来越矮,到后来就彻底找不到了,大家都知道这个事,却不记得到底在哪里了。水库的边上也经常有一些陶片被冲上岸,都是之前祖祖辈辈生活在水库中央时留下的。
奶奶喜欢串门,不放心我在家里总会带上我,可以说我是吃百家饭长大的。奶奶那个年纪的人唠嗑无非家长里短,红白事。对于大部分内容,例如李二狗家媳妇生二胎被罚款,赵家汉子和尹家媳妇勾搭一起之类,我是不感兴趣的。我有时候觉得这种串门的形式很大程度上是农村信息传播的重要途径之一,另外一个重要途径是村里生产大队的大喇叭。她们讲到隐晦的地方总会压低声音咬耳朵讲,隔墙有耳是血的教训得来的。我就不止一次看到有人串门前,会先爬在别人家后窗听听动静。这一来是怕打扰了人家生活,例如吃饭诸事;二来也是听听有没有人先到了,若是关系不搭的,进去就就显得尴尬了,走也不是 不走也不是。
总之,奶奶串门的时候,我在边上是极无聊的,只能看狗和狗打架,若是自家的狗占了下风,我就捡石头把别人家的狗赶跑。
我对她们聊天感兴趣的是红白事的内容。一个原因是能吃上肉,那时候经济水平落后,家里养的猪养一年,最后卖掉,也没能吃上几块肉。在农村,红白事是大事,尤其是男人。这意味着可以吃菜喝酒而不被家里女人责备。当然,也是要交份子钱的。所以很多时候,你会看到,无论是红事还是白事,大人小孩很多都是笑着的。除了嘴上这头等的好事,另一个原因就是这白事喜事总带着点封建迷信色彩,故事性浓厚,农村地区大多数鬼怪传说都和嫁娶生子以及白事有关。就在二十年前,村里还极少火葬的。哪怕今天,白发人送黑发人也是不允许大兴操办,不允许火化的,孩童早夭的更是连棺材坟头都没有。我小时候听到大多数的鬼故事都是来自这儿。
经常听他们提起的故事就是原来住在水库中间的那个村子时,村子正中间有口大水井,整个村子的用水基本上都在那儿。而且水从来没有枯竭过,没人到过井底,也没人知道那口井什么时候就存在的。大家都说这水底住着一只鼋。挖水库的时候,也没有挖到底。
水库落成之后,有很长一段时间受政府限制,没人捕鱼,水库里的鱼多到可以用手摸鱼的地步。后来慢慢水库周边的村庄出现以捕鱼为副业的人了,一些鱼贩的到来更是刺激了人们的神经,以至于捕鱼越来越兴盛,一度没有鱼可捕。
这其中做的最好的庄上荣姓一家,一度把持了这个庄子的水产品交易价格,这个村子的水域都得他先挑着下网,其他人才可以下网。传说荣家的老大水性极好,当年曾潜过水去那水库正中的水井探过。据说里面全是过人长的大鱼,还有一条极大的怪物存在,他没看清楚,但是后来一直有传言有人在岸上看到水库中有巨大的鱼跃出水面。一度引起恐慌。
甚至有人承保了水库,想要抓住这只怪物,禁止村民捕鱼。为此水库沿岸村庄不停的和这群人发生冲突,直至最后死了两三个人,承保商不了了之,撤出投资。这场战斗中出力最大的也是荣家,所以地位在村里越发显赫。可是没了约束的渔民不懂得持续发展的道理,一年四季捕鱼,很快鱼儿就要绝种了。
在一个阳光明媚夏日午后,大概两点的样子,正是很多渔民在捕鱼的时候。突然狂风骤起,随之电闪雷鸣,暴雨如注,天空漆黑如夜。大概半个小时后,天气再次放晴。就好像刚刚的一切都没发生过。可是,许多人的命运就在那半小时内改变了。村子内一片恸哭。据闻水库周边几个村子大概死了十几快二十个人,甚至有一家兄弟两一起丧命的。这意味着至少十几个女人成了寡妇,十几个家庭不完整了。很快传言四起,有人说活下来的渔民看到天空有一条龙,瞪着双眼。所有人都相信是他们把这水里的激怒了。荣家的老大也活下来了,据说他的渔船被打翻,他紧紧抓着船沿,被吹到水库中的小岛上,捡了一命。那小岛真的是救了很多人的姓名,后来我爷爷也在一次暴风雨中和搭伙另一个村民被吹到小岛上。其实称不上岛,只是一块在水库中露出水面的陆地,一年中大部分时间都在水平面下,是一片沼泽。这次事件,再后来演变成阴谋论。据闻镇里的干部明知当天有台风却因怀恨村民赶跑投资商而报复没有播报。当时很多家属围堵了镇上的政府大门,结果如何我也不太清楚。只是后来,如一阵春风,电视、拖拉机、水泥路、流行音乐....吹进了农村。捕鱼的人越来越少了,也知道天天掐着点打开电视看天气预报尽管大部分都不准,年轻人都朝县城跑,后来干脆背着包南下打工去了,奶奶串门的时间越来越少,串门也是去有电视的人家,并不是自家没有电视,而是老一辈习惯节俭,喜欢蹭别人家的电视看。当然,农村人也都是会计较的人,你昨晚在我家看了两集,我今晚也会去你家看两集。
荣家仍然在捕鱼,做这行的人不多了,只有老一辈还在干,年轻人都出去了,水库里多了好多水产养殖户的水箱,水箱里的鱼不用喂饲料,听说喝水就能长肉一年就七八斤,这比喂饲料十个月就能养成的猪成本还低。爷爷甚至重新打了一条船,不过每天捕鱼卖的钱差不多只够喝酒以及自己的下酒菜。这就够了,不然闲在家还要被奶奶唠叨。
再后来回去探亲,村里最有钱的是当年一瘸一拐的陆瘸子,听说他家的地里挖出了矿,他把地都卖了,自己承包个果园,改了联排的五层小楼,自己一大家都住里面。其他村里出去打工的听说混得不错的都在上海的船厂,一个带一个,那儿都是一伙一伙的,什么河南帮,安徽帮。不抱团的话容易被欺负。寄回来的钱也让守在家里的女人盖了三层的小洋楼。听说很多女人也出去了,和男人一起进船厂。过年回来的时候,村子里兴起赌博的风气,听说有人三天输了好几万。听说在船厂打工工资很高,听说他们教育孩子读书没用,听说当年和我一起玩耍的孩子没人读书了,听说这些孩子都结婚了孩子留在家夫妻俩出去打工了,听说年轻人不愿进船厂了工资虽然高但是太累了而且很危险,听说外出打工的李四得了肺癌死了,老婆在村里人簇拥下去船厂闹领了十万块,听说荣家的孩子也出去打工了,听说水库又被承包了这回没人闹了。
过年春节回去时,奶奶说,现在家家楼房小轿车等着老了回家养老。奶奶责怪爷爷没用,一辈子跟着他受苦受累。奶奶递给我一个红包,里面两百块钱。奶奶说前段时间卖了一头牛。爷爷不捕鱼开始养牛了。听说庄上当年没用的尹三现在成了养牛大户,刘老头的猪场一年也挣十几万,荣家承包的鱼塘干得不错一年也收入不菲。很多人开始回家了,庄上出去的年轻人开始回来了。大年初一,我去水库边逛悠,捡了一个陶片。水库冬天都不结冰了。对面正在建度假村,大过年工人都回家,工地显得很萧条。刚准备回去,后面开来一辆轿车。真好,现在水泥路都修到水库边了。下来两个人,一下子没认出来,喊了我小名我才认出来,是小时候玩的不错的小三,他家当年挺穷的,和奶奶家关系挺好,他就比我小几天,所以我一直叫他小三,他却也从来没叫过我这个哥。小三边上的是他媳妇,脸上看得出涂了很厚的粉,她尽量想把自己打扮的时髦一点,像大城市的上班族一样。可是看起来总显得别扭,我觉得不能说是东施效颦吧,是环境的原因吧。小三约我去他家玩,他媳妇一脸盛情。我不好推脱,只好跟着他上了车。他家如今也是洋房了,日子看来过得不错,桌上昨日的年夜饭还剩下满盆的鸡鸭鱼肉。小三喊他儿子起床,没想到他儿子都已经六七岁到了上学的年纪。我出门匆忙,也没带红包,从钱包里掏了三四百块钱塞到孩子口袋,小三媳妇赶忙想拦着,喋口说道使不得。一番叨让还是收下了。小孩子睡眼惺忪的脸上露出了笑。
小三果然是有目的的,一番叙旧后,他委婉表达想让我帮忙把他儿子安排在我现在工作的X城入学。我想开口拒绝来着,可是小三抢先说了,“要是不好办就算了吧”。我当然知道,如果不办,那我们这关系也就“算了”。其实,我还是挺欣慰的。至少,他们又对教育燃起了希望。他们以及他们的父辈在外漂泊了十几年,看见了外面的世界,终究明白,教育对于他们的下一代的重要性。即使当代的知识分子分成旗帜鲜明的两派争辩着“读书无用还是读书有用”。其实,我觉得我们的争论没有意义。至少参与争辩的双方主力都是读过书的,甚至很大一部分是高知识分子。为何不听听数亿农村人他们自己的声音?
十年前农工潮使农村发生天翻地覆的变化,越来越多的钱涌入乡村,太多农村人觉得读书无用。十年后,他们不再担心温饱,社会结构趋于稳定或者说固化,越来越多的农村人开始相信教育。
其实,农村人接受教育,动机我觉得并不仅仅只是为了成为“城里人”,就像小三的媳妇对时尚的追逐,他们追求的其实是平等,是身份的平等。
前些日子给奶奶打电话,听说荣老大去世了,没什么病,村里人说是打了一辈子鱼杀生太多。年龄也六十多了,也不算太短,风风光光下葬了。奶奶说下葬那天有个怪事。我们村子的坟都集中在高岭上,风水最好的地方,那地方确实神奇,岭上只要不下雨,小河道基本都是干的,可是坟地周围的河道常年有水,水草极盛,没人敢下去。荣老大下葬那天天气本来好好的,棺材抬到一半就下雨了。天气预报没雨的,现在天气预报基本上很准了。奶奶也是村里长辈了,而且两家关系也挺好,虽然年纪大了还是跟着到了坟地。到那儿时,挖的墓坑已经积了大半池子水,雨势小了些,但不见停。众人多数都湿了身,没带工具也顾不得清理水,村里唯一几个壮劳力再加上一些四五十岁的人费了些周折才把棺材放进去,棺材浸了水比较沉,浸没了大半在水里。他家的老伴儿媳妇一众妇孺又哭了起来,奶奶忙着劝。墓坑下去个人放了一碗水一碗米,水里有放着两只虾。奶奶说填土的时候她亲眼看见那虾从碗里蹦了出来,然后墓坑水里出现个鳖把它给吞了。真真是怪事,奶奶没有声张,然后回去了。
奶奶说,荣老大其实当年是他家人在那口老井边上捡来的,还有人说看到过荣老大在一天大雾里走进水库里,大家都知道荣老大爱吃虾,大家都不知道为什么荣老大知道哪儿有鱼,从来不空手。荣老大没有儿子,他的儿子是老二家当年过继给他的,只有老一辈关系亲密的几家人知道。
我想起来小时候有一次在水库边玩,一不小心滑进暗池里,脚插进淤泥出不来。恍惚间被一只手托起。还没缓过神来,模模糊糊看见是荣老大,他似乎在对说着什么,他好像在说“你不属于这儿,终归是要走的,但我今天救你一命,你要记得报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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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三说过几天来我这儿见我,正好接他儿子回家过暑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