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昏睡十年
两千多年前,一个“游于江潭,行吟泽畔,颜色憔悴,形容枯槁”(《渔父》)的落魄贵族怀石自沉汨罗,掐断了自己本珍惜的时光,结束了自己本热爱的生命。他就是战国末期楚国贵族、爱国诗人屈原。信而见疑、忠而被谤的屈原在冤屈、痛苦、悲愤、孤独、绝望中自沉汨罗,以这种决绝的方式结束了自己的肉体生命,通俗地说:“屈原死了”。然而两千多年以来,人们通过屈原用血泪写成的、用生命铸成的、遗世的、不朽的《离骚》、《九章》、《天问》等感天动地的诗篇得以了解屈原,认识屈原,研究屈原,被他爱国忧民、上下求索、舍身取义、以身殉志的精神所感染,遂惜之、悯之、哀之、祭之、吊之、敬之不绝,因此从精神层面说,屈原没有死,他一直活在人们的心中,实现了“立德”、“立言”的不朽。
然而,屈原终究是死了,怀石自沉汨罗以死,死得何其悲壮凄美,又何其动人心魄、催人泪下。屈原之死何其痛,至今仍痛人心碎,人们心痛不忍之余难免会善意地、惋惜地、不甘地替屈原探寻赴死之外的解脱痛苦之途。那么屈原当时除了赴死之途外还有其他解脱痛苦之途可选吗?这样的解脱之途屈原会选吗?答案是:有,但不会选。
就凡俗之辈的眼光看,屈原当时除了赴死之途外尚有三条解脱痛苦之途可选。
解脱痛苦之途一:混世之途,即随波逐流、同流合污。
这是一条彻底屈服、妥协、堕落的解脱之途,在万念俱灰、颜色憔悴、形容枯槁的屈原哀叹自己“独清”、“独醒”之悲凉,意欲怀石自沉、以身殉道的途中,渔父就如此这般开导过他:“举世皆浊,何不随其流而扬其波?众人皆醉,何不餔其糟而啜其醨?”(《渔父》)依渔父之言而混世究竟是自甘堕落还是识了时务,不同人生遭际、心路历程、人生追求、人生境界的人会作出不同的价值评判。但对于嫉恶如仇、品行高洁、才智卓越、志向高远、人格独立如屈原者是断然不会认同这一活法的,他鄙视“委厥美以从俗”的兰草,表示“不吾知其亦已兮,苟余情其信芳”,始终坚持自己独立的人格和高洁的品格,而不屑于顺从世俗,同流合污以博同僚欢心,更不愿意“自污”以博君上安心。因此,视名节重于生命的屈原断然否决了渔父的好意开导:“安能以身之察察,受物之汶汶者乎?宁赴湘流,葬于江鱼之腹中。安能以皓皓之白,而蒙世俗之尘埃乎?”(《渔父》)屈原视与昏君奸臣同流合污是自暴自弃、自甘堕落、自取其辱、自轻自贱。与众人同醉,放弃“美政”理想,灵魂无依、若行尸走肉般地苟全性命于浊世,对于守志不移、宁死不屈的屈原而言简直生不如死。显然,这条随波逐流、同流合污的混世之途决不是自比“美人”“香草”爱人又自爱的屈原会选择的解脱之途。
解脱痛苦之途二:遁世之途,即无道则隐、独善其身。
既然楚国君昏臣奸,庙堂无道,君子不容,自叹“举世皆浊吾独清,众人皆醉吾独醒”的屈原何不远离庙堂、归隐田园、闲看南山、心归沉寂、独善其身?其实屈原在“因忠而遭疑”、怀才不遇、报国无门、痛苦绝望时,内心确实抱怨过、动摇过、退缩过、逃离过,意欲无道则隐、独善其身:“国无人莫我知兮,又何怀乎故都?”(《离骚》)“世混浊而莫余知兮,吾方高驰而不顾?”(《九章涉江》)“既莫足与为美政兮,吾将从彭咸之所居”。(《离骚》)可以说屈原曾经已经站到了遁世的边缘,再向前迈一大步就能越过鸿沟,投入庄子的怀抱,成为“逍遥君”,但屈原最终还是没能迈出那一步,出乎意料又意料之中地退回了原地。匡时济世、解民倒悬的伦理责任与“内圣外王”的道德理想重若千钧,压得心在庙堂的屈原迈不开那最后的一大步,只能孤独、痛苦地在自我划定的圈子里徘徊。至真至诚的屈原无法自欺欺人地、心安理得地做一个远离尘世的“隐君子”、“逍遥君”,因此,这条无道则隐、独善其身的遁世之途不是忧国忧民的屈原会选择的解脱之途。
解脱痛苦之途三:游世之途:即离开楚国、仕于他邦。
战国末期,楚国昏君在位,奸臣弄权,君子难容,才智卓越、品行高洁的屈原成为楚国“劣币驱逐良币”式的典型人物,这是屈原的不幸,更是楚国的悲哀。其实,在那个群雄逐鹿、君主们求贤若渴、士君子们朝秦暮楚的战国乱世,被逐的屈原本可以无愧地离开楚国,仕于他邦,像孟子那样过“以传食于诸侯”的生活,像荀子那样以赵人游学、终老于齐楚。这对于才能卓越若屈原者,非能不能的问题,而是愿不愿的问题。屈原在《离骚》中透露巫师灵氛曾劝他另谋高就:“勉远逝而无狐疑兮,孰求美而释女?何所独无芳草兮,尔何怀乎故宇?”司马迁也曾替屈原惋惜并叫屈:“以彼其才,游诸侯,何国不容?”(《史记屈原贾生列传》)屈原本人在主观上对当时士人中普遍存在的出仕别国也并无偏见,他对虞材秦用的百里奚、卫材齐用的宁戚原等前贤们评价颇高,即便对受难而逃楚奔吴、继而伐楚报仇、最终又落难的伍子胥也深表同情。“吴信谗而弗味兮,子胥死而后忧”(《惜往日》)。屈原曾在其诗句中流露过欲效仿伍子胥“良禽择木而栖”的心迹,“浮江淮而入海兮,从子胥而自适。”(《悲回风》)然而此一时,彼一时,屈原蒙冤受难之时已非子胥蒙冤受难之时,亦非屈原官至“左徒”,乃怀王肱股之臣之时,六国中,原本唯一与强秦有同等机会完成一统大业的楚国(《战国策·楚策》记载:“合纵则楚王,横成则秦帝”。)此时已元气大伤、一蹶不振,其他五国苟延残喘已属不易,西秦虽国富兵强,然严刑峻法、仁义不施,并不合屈原之“美政”理想,屈原已无木可择而栖。客观上,屈原已无木可择,主观上,对楚国民众忧与爱的洪流冲走了去国的心思。《九章·抽思》:“愿摇起而横奔兮,览民尤以自镇。”屈原本想逃离这块使他蒙冤受难的国土,但一看到楚国人民正遭受苦难又冷静下来,终究难以割舍。屈原在《九章·哀郢》中说:“鸟飞反故乡兮,狐死必首丘。”又在《九章·橘颂》中歌颂橘树:“受命不迁,生南国兮。深固难徙,更壹志兮。”屈原对故土的眷念、感恩、热爱溢于言表,且至死不渝。因此,屈原在万念俱灰之时,虽曾有过去国的心思,然转迅即逝,如流星,如晨露,如风中的尘埃……,最终,屈原对自己所属宗族(与楚王同宗)的自豪感,对振兴祖宗基业的使命感,对父母之邦的归宿感,对楚国民众的亲切感与责任感,对楚国命运的焦虑感,背离故土的负罪感与飘零感战胜了去国的心思,痛苦纠结、挣扎之后,满身疲惫、遍体鳞伤的屈原选择永远留在楚国这片他永远深爱的故土。尽管屈原对他人出仕他邦并无偏见,但对于恋祖忧国爱民尤甚的屈原自己而言,离开楚国,出仕他邦形同苟活,无异叛国,绝非他解脱痛苦之途。
以上三种解脱对屈原而言都非真解脱,他都不会选择,他选择了坚守,然而在秦将白起破郢都、几亡楚的公元前278年,孤苦无告、报国无门、长夜中苦熬坚守的屈原最终等来的是令其绝望的国破都亡的噩耗,心中对楚王、楚国细若游丝的希望之火熄灭了。楚亡已是必然,屈原不忍亲见祖国为暴秦所灭,不忍亲见深爱的百姓受难遭殃,更不愿以亡国奴的身份乞食秦粟、苟延残喘于世,屈原只能以死明志,舍身取义,以身殉道。带着悲愤、哀怨、遗憾、迷茫,还有他未竟之“美政”理想,屈原用血泪写下绝命诗《九章·怀沙》:“重华不可遌兮,孰知余之从容?古固有不并兮,岂知其何故也?汤禹久远兮,邈而不可慕也!”“世浑浊莫吾知,人心不可谓兮。知死不可让,愿勿爱兮。明告君子,吾将以为类兮。”屈原哀叹先贤已远去,时贤寂寞无人识,生命的意义飘散了,便主动拒绝了生,去追赶先贤的脚步了。最终,“游于江潭,行吟泽畔,颜色憔悴,形容枯槁”的屈原,汨罗江边纵身一跃告别了浊世,在清澈的江水中得以涅槃,以悲壮的、重于泰山的死给后人留下了永恒的精神财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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