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提到《狂人日记》,现代中国人莫不立即想到“封建礼教吃人”。自这篇小说发表以来,各种教科书和研究文章,包括影响巨大的钱理群主编的《现代文学三十年》、夏志清的《中国现代小说史》都持这种观点。作为第一篇现代白话小说,其反封建礼教的主题,似乎早已“盖棺定论”了。
但传统的阐释,近十年来却受到了挑战。不少学者指出,我们长期以来对《狂人日记》存在着严重的误读。《狂人日记》原初的核心动机是表现“人吃人”,是揭露存在于中国的食人蛮性,反省每个个体和全民族的罪恶,而不是单纯批判封建礼教“吃人”。如陈思和的《中国现当代文学名篇十五讲》①,闵抗生《在小说创作中研究国民性之始》②等,具有较大影响。陈思和等人的分析,建立在文本细读基础之上,非常符合作品的实际。
不可否认,出于“既是呐喊,便当然当听将令”③的前提,《狂人日记》中确实有批判封建礼教弊害的描写,例如狂人“踹了古久先生的陈年流水簿子”,批判易牙蒸子献君、孝子割股侍亲被美化为义烈行为等,但揭示中国食人民族本性,表现罪感意识的动机也非常明显。《狂人日记》中表现的“罪感意识”,从本质上说,是作为曾经的吃人者自我忏悔的意识。“四千年来时时吃人的地方,今天才明白,我也在其中混了多年。”“有了四千年吃人履历的我,当初虽然不知道,现在明白,难见真的人!”“没有吃过人的孩子,或者还有?”
鲁迅先后两次对《狂人日记》有过明确解释:一次是发表后不久的1918年,鲁迅在致许寿裳的信中曾解释说:“《狂人日记》,实为拙作。前曾言中国根柢全在道教,此说近颇广行。以此读史,有多种问题可迎刃而解。后又偶读《通鉴》,乃悟中国人尚是食人民族,因此成篇。”④第二次是十几年后在《中国文学大系?6?1小说二导言》中说:“《狂人日记》意在暴露家族制度和礼教的弊害。”⑤这两次解释,各有侧重,并不矛盾,照理说,都应该受到重视。然而,《狂人日记》发表几十年来,人们对这些俯拾皆是的吃人景象描写毫不在意,而是孜孜以求地追寻着吃人背后的象征意义,乐此不疲地将其解释为封建礼教、统治阶级吃人寓言,对非常明显的罪感意识也视而不见,并且干脆将“自罪”以“他罪”替换,狂人被读成了无辜的受害者,所有罪行归之于封建礼教和统治阶级。
其实,用不着有多高深的文学修养,翻开《狂人日记》就不难发现,满篇都是对吃人的历史与现实的实写以及对自我和民族罪恶的忏悔。但是,无论是正统的教材、还是老师的课堂上,都是说《狂人日记》中所谓吃人,并不是真的吃人,而是“封建礼教吃人”,是控诉统治阶级罪恶,是“讽刺”,是“象征”。因此,人们阅读时,就只对“踹了古久先生的陈年流水簿子”、“字缝中读出吃人”、“救救孩子”之类的感兴趣,看到炒心肝、吃人肉之类的字眼,就不再当真,甚至视而不见了。这就造成了阅读中的一种 “有选择的疏忽”的现象。
因此,笔者试图对近一个世纪来对《狂人日记》的全民误读现象进行剖析,探索这场误读背后的一些真相。
二
人类吃人的历史源远流长。原始时代,自不必说,进入文明时代之后,食人蛮风犹存。东方民族如此,西方民族也是如此。17世纪的蒙田和18世纪的伏尔泰都研究过西方吃人的历史,并指出所谓开化的民族其实在很长的时间历程中,都是野蛮的,甚至在《圣经》中就有关于吃人的记载。中国吃人的历史延续可能更久一些,食用胎盘,更是至今风行。几千年吃下来,没有人站出来揭示中国人的吃人蛮性,并表示忏悔,直到鲁迅的《狂人日记》发表,才唤醒了中国人的罪感意识。是社会还不够文明?答案是否定的。中国从周代就开始制礼作乐,后来又有儒释道,看起来够文明了。笔者认为,正是因为社会达到了相当的文明程度,才会出现对吃人视而不见的现象。
仔细研究传统的仁义道德逻辑,不难发现,它并不主张不许吃人,相反倡导合理合法地吃人。某种状态下的吃人是被允许的,甚至描绘成一种高级的文明。人类的相食,大抵出于如下两种情形:一为被迫吃人,一为蓄意吃人。天灾人祸,常见的是“易子而食”。在中国封建道德中,子是私产,“父要子亡,子不得不亡”。儿子吃了,父亲还在,可以再生;倘若父亲饿死,幼儿也不能自保,香火从此灭绝,就是最大的不孝了。可见“易子而食”既合情理,也合礼教,还很文明。被迫吃人还有一种情形,就是出于仇恨。阶级仇,民族恨,国难当头,恶人当道,都可作为吃人的理由。胜利了,摧城拔寨,吃敌人:“壮志饥飨胡虏肉,笑谈阔饮匈奴血”;打败了,孤城困守,就吃自己的老婆孩子:“诸公为国家戮力守城,一心无二。巡不能自割肌肤以啖将士,岂可惜此妇人?”⑥“为国吃人”,简直是文明的象征,忠义的典范。
蓄意的吃人,多是为了滋补身体。吃人有利健康。生病的爷娘吃了儿子身上的肉,就会康复;狼子村的农民煎炒了恶人的心肝,“可以壮壮胆子”。中国民间的常谈,吃什么补什么,吃人自然可以补人。这就是鲁迅所说的“道教根柢”,中国历史与现实中最为常见的景象,鲁迅最为深恶痛绝者。《狂人日记》中说,这种吃人的特点就是“鬼鬼祟祟,想法子掩饰”。 首先是一帮人蓄意而为,结成团伙,又瞒着团伙外的人;其次是想方设法掩饰。吃人的事,可以做,不可说,“你说便是你的错!”自己想吃人,又怕被人吃,“于是就用疑心极深的眼光,面面相觑。”——这就是食人民族文化心理的深刻写照。结成一伙,合谋吃人,又互相打量,互相防范,人人自危。先是为了吃人,后来运用成了生活的普遍法则。
中国封建社会一方面将被迫的吃人道德化,另一方面将蓄意的吃人隐蔽化、合理化。这样,吃人是野蛮和罪恶的意识,成了整个民族的禁忌,承认吃人是种罪恶,反而成为了一种反社会的不道德的行为,就如同鲁迅小说中的狂人。这个结论很有意思:社会所禁忌的不是吃人,而是对吃人的意识。于是口中吃着肉,嘴上说没有,吃人的经验终于活生生地从每个人的记忆中抹去,成为整个民族的集体无意识。从此,仁义道德把守着吃人的集体无意识通向现实的大门,维护着我们这个民族五千年灿烂文明的形象。
《狂人日记》要揭示中国传统文化的虚伪和国民性的残忍,要指出中国尚是食人民族的真相,要唤醒整个民族对吃人的意识,要表现“难以见真的人”的深深的罪感,其本质上是试图将无意识领域中的经验引入到意识领域中来,让人看到“不想看到的事实”,这触及到了中国文化的最深的禁忌。因此,社会将会调集力量千方百计地影响人对真相的认识,维护正统的文化秩序,保持对它的成员的压抑。
三
弗洛姆指出:“每一个社会,通过自己的生活实践和联系的方式,通过感情和知觉的方式,发展了一个决定认识形式的体系或者范畴。确切地说,这种体系的作用就像一个受社会限制的过滤器:除非经验能进入这个过滤器,否则经验就不能成为意识。”⑦这样的社会过滤器有三个:语言、逻辑和社会禁忌。也就是说,当我们试图将经验从无意识领域中召唤到意识领域中时,会受到来自语言、逻辑和社会禁忌三种社会力量的“过滤”。经过过滤,人们看到了那些想看到的东西,而对那些不想看到的、可能有害于社会统治秩序的部分则会被隐蔽、被歪曲。
《狂人日记》将无意识领域中的经验引入意识领域时,正是由于受到这些社会力量的过滤,才产生了全民性的“有选择的疏忽”,或者叫做“有选择的误读”现象。
1.语言替换
《狂人日记》诞生于五四时期。这个时代,形成了自己的一套语言系统,即革命的语言系统——反帝、反封建、创造新文化,这就是鲁迅所说的“既是呐喊,则当然须听将令了”中的“将令”。显然,不符合这一语言系统和语法规则的思想和体验都难以被表达出来,即使它被表达出来,也由于经过这一套语言系统的过滤,改变了其内涵。
当“吃人”的体验进入到五四以来“革命”的语言系统之中,一经过滤,表达出来就出现了失真的现象。为了深化《狂人日记》的思想性,五四以来的评论者都不约而同地对“吃人”进行了语言替换。将“我吃人”替换成了“统治者吃人”,将“人吃人”替换成了“礼教吃人”“仁义道德吃人”。这样,愈是追求阐释的象征深度和作品的社会革命、文化革命意义,就愈造成了思想的失真。五四以来的革命化的语言系统,并没能帮助我们通过《狂人日记》来认识世界,相反却掩盖了生活的真相。
2.自我确认
不错,《狂人日记》写了一位迫害妄想症患者,但迫害妄想症,根源在于“迫害”而非“妄想”。正因为迫害的存在,才产生迫害加诸于己的幻觉。同理,正因为吃人现象的存在,狂人才产生被吃的恐惧——妄想起到的只是一种放大作用。吃人是真实的历史与现实,而不是幻觉。它之所以会被看成幻觉,这个问题可以从两个方面来看:一方面,从小说中狂人的角度,理性的逻辑思维妨碍了自我认识的可能,只有在癫狂的状态下,才实现了对理性包装起来的自我的否定,完成了对自我更深层次的认识,一旦狂病消失、“理性”恢复,就视过去的自己为荒唐,欣然地“赴某地候补”;另一方面,从读者认识的角度,中国是礼仪之邦,自己是文明人,这是整个民族的“自我”,即使在五四革命时代,大多数人也认为中国在精神文明方面,并不输于西方,甚至提出用中国文明来拯救“西洋人物质生活的疲蔽”⑧。在逻辑上,承认自己是吃人的野蛮人,承认自己的民族尚是食人民族,必是对自我的否定,这是无法接受的。于是,当《狂人日记》试图将更为真实的自我呈现在人们面前时,人们普遍地乐于将吃人看成狂人的妄想,将整部作品看成礼教吃人的象征。
3.社会禁忌
仁义道德、封建礼教是中华传统文明的基石,也是封建时代社会禁忌的根源。前面说过,对吃人的意识之所以被赶进了无意识的领域,就在于仁义道德所形成的社会禁忌。那么,为什么在五四以来封建礼教受到猛烈批判的条件下,还会出现对吃人意识的压抑呢?其根源在于社会禁忌机制的运用。
五四以来,民族革命、国家富强、人民解放是时代的需要。随着对封建礼教的批判和扬弃,相伴而来的是民族主义、爱国主义、阶级意识的增强。旧的社会禁忌被瓦解了,新的社会禁忌很快填补了它留下的空白。民族主义、爱国主义和阶级意识,代替封建礼教成为了新的社会禁忌,它们不允许将现代文学史上第一篇白话小说看成充满悲哀和绝望的叫喊,更不允许将最广大的人民群众看成吃人的野蛮人,否则带着人性邪恶,不可救药的绝望,如何进行社会的革命?于是,我们看到,整个20世纪《狂人日记》的批评史上,都将《狂人日记》描绘成批判封建礼教、封建制度“吃人”的战斗檄文,而对满篇的因认识到吃人而产生的罪感和忏悔视而不见。
《狂人日记》虽然唤醒了中国人对吃人事实的意识,但是我们最后都以象征化的统治阶级吃人、“封建礼教吃人” 聊以自慰。这其实是一种幻想性的接受。通过幻想的形式,拒绝承认已经压抑在集体无意识中的真相,因为认识真相会使人感到痛苦。
最后,有必要指出,由于今天中国社会无论是政治、经济、文化都发展到了相当的程度,民族的自信心和心理承受力大大提升,对《狂人日记》被疏忽的那部分真相的认识不再使我们感到那样切肤之痛,因此,我们才有机会接近并认识真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