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至（小说）

（一）

所有的回忆都源于一场婚礼。

去年深秋的一天晚上，我接到死党艾浩从老家打来的电话，邀请我参加他不久后举行的婚礼。

“新娘……是林小嘉。”艾浩平静中夹杂着些许刻意。

“祝福你们，我一定到！”我刻意中带着一丝平静。

林小嘉和艾浩？这似乎在情理之中，但又在意料之外。

因为我想起一个模糊的名字，乔治。

（二）

艾浩、林小嘉和我是高中同班同学，都是上世纪八十年代初出生的那一拨。

林小嘉是那时主流女生的代言人，思想进步，成绩拔尖，容貌不算惊艳但清秀可人，与男生保持着友好的距离，这让暗恋他的众多男生们都望而却步，这其中也包括憨厚木讷的艾浩。

在所有人的眼中，林小嘉将会沿着一条令人艳羡的轨迹走下去：考取名牌大学，出国深造，嫁给一个同样优秀的男人，过着幸福的生活……可正是这个考第二都算失败的女孩，却总在有意无意地与大家开着残酷的玩笑。

（三）

乔治是隔壁特长班的体育特长生，我们是校足球队的队友。他很帅，有一张棱角分明的脸，他也很坏，以打架不要命而闻名，坊间流传着很多他的劣迹传说，学校视他为头号问题学生。可我知道这个留长发、有纹身的家伙其实骨子里是个讲义气的好人。

似乎从那个时候起，“坏男生”在女生中开始逐渐走红，尤其是乔治这种“帅坏兼备”的家伙，成为了不少情窦初开的女生的暗恋对象。不知道林小嘉是什么时候喜欢上乔治的，直到有一天她托我把一封情书带给乔治，我惊讶得半天说不出话来。林小嘉，这个不食人间烟火的小龙女，怎么会主动追求男生呢？怎么会喜欢乔治这样的家伙呢？我吃惊之余，甚至觉得有点惋惜。可惜，乔治对林小嘉并不感冒，他简单地看了几眼情书就随手扔掉了，“哦，是那个女孩啊，一般般。”

（四）

不曾想到的是，乔治和林小嘉却制造了一起爆炸性新闻。

高三那年，全年级集体春游，回校时唯独不见了乔治和林小嘉。过了2天后，二人才在众人的视野中姗姗归来。

“我看到有一个小火车站，我问乔治，你愿意和我去远方走走吗？我们就上了一趟火车，到了一个小镇，走走，看看，就回来了，就是这样。”林小嘉平静的诉说着经过。

（五）

可是除了我，没有人相信他们的话。

早恋、夜不归宿，这都是十恶不赦的罪名，足以把他们置于万劫不复的境地。

校方认定是乔治诱导林小嘉，要给乔治留校察看处分，林小嘉也会被记过处理。乔治是被单亲妈妈带大的，得知乔治要被处分，这个含辛茹苦的女人在教导主任办公室哭红了眼睛。因为那时候省师范学院正在选拔足球特招生，乔治很有希望被录取，这是他上大学的唯一希望，处分意味这个本已破碎的家庭将面临着唯一希望的破碎。学校在乔治单亲妈妈的苦苦哀求下，终于答应暂不公布处罚决定，给乔治一个前途，给这个残缺的家庭一点希望。

（六）

“她看我的时候，眼睛很清澈，很简单，让我不由自主地跟她上了火车。”乔治回来后仿佛变了一个人。

“那你喜欢她吗？”我说。

“不知道。可是，她跟别的女孩不一样。”

最坏的结果还是出现了，高考前夕，师范学院不知怎么知道了乔治的处分决定，拒绝了本已录取的乔治，一个家庭的希望破碎了。

林小嘉也因这件事承受了太多的压力，只考取了本市的一所普通大学。林小嘉的妈妈因此一气之下生病住院，认定是乔治毁了他们为之骄傲的女儿，禁止他们再有任何来往。

（七）

之后的几年，我们几个的联系也少了很多。

林小嘉与艾浩进入了同一所大学，艾浩开始向林小嘉袒露心迹，但林小嘉一直不为所动。大学毕业后林小嘉成为了一名公务员，并与艾浩成为同事。

而乔治几乎从我们的视野中消失，听说他跑过运输，做过小买卖，还和别人开过饭店，但无一不以失败收场，日子过得很不好。

而我奔赴异地求学，毕业后独自留在了遥远的南方，但是我一直挺惦记乔治和林小嘉这两个人。

（八）

我唯一曾见过乔治一面是在8、9年前了，当时他来广州寻找机会，顺便来深圳看我。后来我偶尔给他电话，他总说一切都好。当我提起林小嘉，他都会若有若无地转换话题。再后来，我们失去了联系，再也没有见过面。

而林小嘉这些年间也曾偶尔向我问起过乔治的消息。我隐约感觉到他们应该还有联系，却不想让别人知道，但他们似乎又经常失去联系。我想知道他们若即若离的感情会走向何处，虽然我和所有人一样不看好他们，但又很矛盾地有一丝支持他们的愿望。

（九）

收拾起这些往事，该祝福这对新人了。艾浩为人本分老实，又深爱着林小嘉，这应该是段皆大欢喜的姻缘。

但我忽然觉得，我应该把这个消息告诉一个人，乔治。

通过多方努力，我终于找到了他的下落，他这些年一直在广州，和母亲生活在一起。他没有工作，没有结婚，没有朋友，落魄而孤独……

（十）

令我没有想到的是，见到乔治竟是在医院的病房里，他得了癌症，已步入生命最后的旅程。

我几乎已经认不出这张曾经英俊的脸，病魔的折磨让他虚弱不堪，脸色苍白，气若游丝。我握住乔治瘦骨嶙峋的手，心疼得说不出话来。

没想到反而是乔治开始安慰我：“周文，没想到还能见到你，我好高兴。”

我一时凝噎，“你会没事的。咱们校队明年聚会，咱俩一起回去！”

“你替我向弟兄们问好吧，就说我一切都好。”

“这些年你有困难为什么不找我？”

“其实，我天天都想着你们……”

“我这次来还有件事要告诉你，林小嘉要结婚了，和艾浩。”

乔治的眼神忽然黯淡了下来，“替我祝福他们吧，等一下……还是不了，别和她说起我，就当没有见过我吧。”他似乎想到了什么。

我和乔治都陷入了沉默。良久，我问乔治：“你喜欢过她吗？”

乔治连忙回答：“怎么会呢，你知道的，我一向不缺女朋友的。”

停顿了一会，乔治忽然看着窗外轻声呢喃：“也许吧，但她跟别的女孩不一样……”

（十一）

当年的乔治流入社会后，似乎有人和他作对一样，做什么都处处碰壁，生生被逼出了老家。来到广州后，举目无亲，又遇人不淑，搞过传销，混过帮派，吸过白粉，据说还因故意伤害罪蹲了几年大狱。

他主动断绝了和大家的联系，更不想再打扰林小嘉平静的生活。这个一向不乏女友的浪子，陪他走完生命最后路程的女人竟然还是自己的母亲。

（十二）

很久没有人陪乔治说这么多话了，我们聊起了曾经，聊起了往事，聊起了那次春游，“我还记得，她看我的时候，眼睛很清澈，很简单，让我不由自主地跟她上了火车……”乔治的眼神开始有了神采。

乔治的妈妈偷偷用手抹眼泪，“很久没看到乔治这么高兴了。谢谢你，周文。”

我终于再也忍不住，让泪水肆意充满了我的眼眶。

记不清我是怎么离开那个病房的，我嘱咐乔治好好休息，等我回来后再来看你。在关闭房门的时候，看着乔治从门缝里渐渐消失，仿佛看着一个生命的凋零，我心如刀割。

几天后，我回到了老家。

（十三）

林小嘉和艾浩的婚礼排场而热闹，艾浩的父亲已官居高位，艾浩这几年的仕途也很顺利，当年的麻杆已变得大腹便便。林小嘉没怎么变，依然清秀、恬淡，但眼神里多了一份冷寂，让人觉得遥不可及。

林小嘉看到我时，我捕捉到她嘴角一个微小的表情，我知道她想说什么，但她终究没有开口。

艾浩无疑是当天最幸福的人，婚礼结束后，他安顿林小嘉先回家，当晚还硬拉着我们几个继续喝。老同学见面，分外眼红，当年的酒量没分出胜负，今天一定要拼个高下。我看着眼前的觥筹交错，却总也高兴不起来，总有一块石头压着我的心。

我敬了艾浩一杯，“这么多年的锲而不舍，值了，哥们儿真替你高兴。”

（十四）

也许是酒后多言，不知谁不识趣地提起了乔治。

艾浩已经有点喝大了，他的情绪忽然变得很激动，“都他妈别跟我提那小子！是他害了小嘉！这么多年容易么我？无论我做什么，都他妈比不上那孙子！他活该没大学上！活该干啥都不成！活该从这儿滚出去！”

同学们听不下去了，“艾浩，大喜的日子，别提这些了。”

我惊异于艾浩变成了现在这个样子，这还是我所熟悉的那个憨厚老实的艾浩吗？我姑且将他的失态理解为一种苦尽甘来的释放。可是他越来越不像话，“没错，当初是我向师范学院举报他，是我找人整他，是我把他逼走，可我是为了谁？为了小嘉！你看那王八蛋把小嘉祸害得！他……”

“你他妈别说了！”我把酒杯摔得粉碎。

我起身一把揪住了艾浩的领子，“你告诉我，你刚才说的都是真的吗？！”

艾浩的酒醒了一半，眼神呆滞地盯着我，轻轻地点了点头。

我狠狠地把艾浩推倒在地，“他一辈子都毁了！现在就要死了，你满足了！我们不再是朋友了。”

（十五）

场面顿时凝固了下来，大家都僵坐在那里，惊愕而木然。艾浩整个人瘫倒在墙角里，低头哭了起来。

我自知失言，不该把乔治得绝症的消息告诉大家，好在林小嘉不在现场，希望她永远不要知道，可是我知道这已经不可能了。

后来的事情我基本不知道了，那天我是被同学抬回家里去的，据说我喝了很多酒，唱了很多老歌，流了不少眼泪，是为林小嘉？为乔治？还是为我自己？

（十六）

几天后,我踏上了归途。在机场送行的同学里面，我看到了躲在后面的艾浩，他低着头，不愿与我的目光相遇。我走过去轻轻拍着他的肩膀，“好好待她吧。我们还是兄弟。”

飞机起飞了，我心绪难平，五味杂陈。

飞机降落在广州，我想先去看看乔治。当我赶到病房的时候，却看到病床上只剩下洁白的床单，“病人去世了，前天。”护士告诉我，“这里还有一封信，我想应该是给你的，因为你是唯一探望过他的人。”

信是乔治口述，妈妈写的，只有简单的几行字。

信是这样写的：

“她曾经问过我很多次，我从没给过她答案，不是我不想说，而是我真的不知道，我只知道她跟别的女孩不一样。我一直不明白那年我为什么会不由自主地跟她上了火车，那天我忽然懂了，因为她看我的时候，眼睛很清澈，很简单，像是一种生命的召唤，这种召唤，也许很快我将再次感受。在很多事情面前，我们似乎都无能为力，当你明白你其实可以做到的时候，往往一切都来不及了。”

……

（十七）

半个月后的一天晚上，我忽然接到了一个电话，是林小嘉打来的。

“周文，可以告诉我乔治怎么了吗？”

我犹豫了再三，还是把一切都和盘托出，并把那封信读给她听。我不知道这样做对不对，但我觉得我应该这么做。当我读完那封信后，电话那头陷入了沉默。

“小嘉，你还好吧？”足足过了5分钟，我轻声问道。

“没事，谢谢。”林小嘉的语气很平静，甚至能感觉到一丝勉强的微笑，我努力说服自己担心是多余的。

放下电话，我的心却始终无法平静，有种不详的预感笼罩着我。我打电话回去，却已无法接通，我连忙给艾浩打了电话，林小嘉并不在家！都怪我！千万不要有什么事！

我赶忙订了明天一早飞回去的机票，一夜没睡，那是我有生以来度过最长的一个晚上。

（十八）

第二天上午，我走出机场，在出租车上听到广播：“今晨我市内河中发现一名女尸，初步认定为一起交通事故，事主于昨晚11时左右驾车坠入河中，溺水窒息身亡，事故原因正在进一步调查……”

我顿时感觉五雷轰顶，因为只有我一个人知道，这绝不是一起简单的交通事故，真正的凶手，是我！

我随手翻看了当天的日历，“2011年12月22日，是日冬至……”

（完）

作者：林小枫，互联网人，自由撰稿人，业余诗人、小说家，现居深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