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花

阿花

  挂在藏蓝色黑板上方的石英钟时针正偏向八,阿花嘴里正嚼着一块薄荷口香糖,已经嚼了七分钟了。那个秃顶中年男人正踱步走出教室。阿花趁机用锡纸包住软塌塌的口香糖,用力一挤,像碾碎一块没有骨头的肉。

  石英钟的细长分针从十一扭向了十二,啪嗒。教室里还是闹哄哄的,所有人都在卖力早读,中文和英文,普通话和方言混杂在一起,乱得人心烦意乱。

  这时,阿花的同桌,那个梳着马尾辫的矮个女生张大嘴巴,吸气,呼气,完成了一个哈欠。

  “下课。”阿花僵硬地低声说。

  经久失修的黑色壁挂式音响唐突地响起铃声,刺破了整个教室的早读声,然后踩着一地碎屑消失不见。

  “天啊,我数学还没写完!”一个瘦高男生一边惊叫一边抓起同桌的作业本。

  “天啊,我数学还没写完。”

  “昨天那集电视剧特好看。”一个嘴角长着痣的女生冲另一个女生笑。

  “昨天那集电视剧特好看。”

  ……

  阿花机械地低声念着周围人的对白,漫无目的趴在桌上,没了兴趣。这已经是第七天了,整整七天。阿花很喜欢七,上下牙齿轻轻咬合,冒出一个绵长又清冽的声音来。

  “班长,”阿花同桌搓着手,有些激动而显得声音发颤,“明天就要发成绩了。”阿花知道她这次考试考得不错,这么一来,反衬得自己更加落魄,冷漠地看过去,同桌的眼睛躲在厚玻璃镜片后方,正瞪得浑圆,像只青蛙什么的。“嗯。”阿花淡淡回应一声。“你一定考得很好。”陈述语气。阿花听这话听了七天,从心虚到淡然再到烦躁,直到现在,她没力气去动脑思考这句话的含义。她只想用把刀或者勃朗宁大威力手枪把眼前的人全杀掉。对,全部。对方见她没反应,便低声“嘁”了一下,翻开课本复习了。

  每天都是这样。

  阿花思索片刻,终于在上课前一分钟冲出了教室,她比前几天出去的要早,今天她一点听课的心思也没有。同这七天的每一天以来一样,走廊角落里穿深蓝色保洁服的清洁工正在清洗地面。阿花绕开有水渍的一方地,有些好笑地说:“你已经打扫这里打扫一周了。”那个黝黑的老人带着怀疑的神色打量一下阿花,然后笑笑:“我才开始洗呢,小妹妹。”阿花不置可否,加快了步伐。

  一楼有两间蒙着层灰似的教室,都空无一人,是学校多出来当备用考室的教室。走廊铺着大片银白色地砖,刚被清洁过,水汽未干,阿花放慢步伐以防跌倒。她走到靠楼梯的那间空教室,翻窗进去。然后穿过教室,从内侧的窗户再度翻窗出去。外面是一片水泥地,右侧是一堵爬满五叶地锦的红砖墙,有几个花苞耐不住性子,结了黄绿色的小花。左侧是一条细狭的小巷,大概十步距离就能走到那扇棕色木门面前。巷子里光线昏暗,露出神秘的气息。阿花走过去,曲起右手食指叩门。

  吱呀一声门从里侧被拉开,里屋倒亮敞温暖,门旁站着一个小男孩,长一双乌黑的眼睛,这双眼睛,像含着一汪泉水,温润得很。他直直看着阿花,然后不可察觉地笑笑:“今天这么早就来啦。”阿花点点头,扶着木门的合页,把鞋子脱在门外,进了门。

  “我泡了香草水,里面有柠檬片、柠檬草、迷迭香、薄荷、肉桂棒,”小男孩指指窗前的白色三角圆桌,“你尝一下吧。”阿花走上前去看,果然也和昨天的菜不一样。两片沼夫三明治、一份胡萝卜沙拉、烤鲟鱼片,以及两杯沁着凉气的水。

  “我今天也不太饿。”阿花顺从地坐在桌前,却没有拿起食物的欲望。小男孩摇头道:“吃了才行,不吃没有热量,你熬不下去。”阿花只好无奈地笑笑,她看着小男孩,默默念到:今天穿的也不一样。小男孩穿一件浅灰法兰绒衬衫,一条窄脚裤,一双纯棉白袜,肤色白皙得像橱窗里的瓷娃娃。

  “看我今天也不一样吗?”男孩儿眼睛忽闪忽闪。

  “嗯,你这一周都是不一样的。”阿花呷一口香草水,凉凉的,喝进胃里整个身体都凉了一半。“啊……都七天了,我以为才两三天呢。”男孩拿起一片沼夫三明治,咬了一口。“其实你是知道的吧。”阿花用瓷调羹挖了一勺胡萝卜沙拉,细细软软,甜腻得很。男孩儿无辜地眨巴眼:“还不是为了让你轻松点,或许你就会动摇自己了呢,然后相信我只过了那么一两天。”说完他不待阿花回答,缩到角落里的钢丝床上,裹上一床盖毯,目光哀婉。阿花咽下最后一口三明治,向男孩说:“我回教室去了。”

  “不多呆会儿吗?你这样的好学生逃课,老师会格外生气吧?”男孩儿裹着毯子下了床,蹭到她身边,好似在乞求阿花,“还不如干脆不去啦,反正明天也会回到原点。”

  “万一明天就结束了呢?”阿花皱着眉头,“那所有人都不会知道我这几天的煎熬,他们只会记得我逃学了,在考砸的第二天。”“你第一节课也没去教室啊,这也是逃课了。”阿花伸手摸男孩儿软软的头发:“没关系的,放心。”

  男孩儿再次直直地看她,叹了口气:“如果你不这么固执,这循环或许都已经结束了。”阿花鼻头一酸,坐在门槛边穿好鞋子:“今天又是新的一天。”

  “又是新的一天。”

  班主任站在教室门口背着手踱步。阿花神色淡漠,不待对方叫她,就自己站了过去。“你去哪了?”“学生会开会,安排下周演讲比赛流程。”班主任将信将疑点过头,示意阿花进教室。阿花别开脸不看教室里一双双好奇的眼睛,但仍如同被火烧着后背,还听见噼里啪啦要命的碳纤维断裂的声音。

  “班长,你去哪了?”阿花同桌瞪圆一双青蛙眼,眼神夹杂好奇与幸灾乐祸两种成分。“去学生会了,有事。”阿花说完就后悔了,班上不止她一个人在学生会。因为学业的缘故,班上曾经参加学生会的同学在高二都陆续退出了,只有阿花,还有那个男生还在。阿花扭头找寻那个男生,心跳得很紧,然后她看见角落里,一双眼睛满是好奇地看着自己。

  中午放学,阿花称自己肚子疼,让同行的女生先走了。她深吸一口气,跟在那个含着戏谑意味的眼神的男生后边。“班长,干嘛跟着我呢?”那男生个头不高,极瘦,戴一副黑色镜腿的无框眼镜。“今天学生会开会,你怎么不来呢?”阿花声音有些发颤,底气不足。“今天貌似没有开会吧?”对方还是满脸戏谑。阿花平时就厌恶这人一股子清高自负的样子,心里虽怕这循环会停在自己狼狈的时刻,但也忍不住火气,剜了对方一眼。“有,有的。”阿花半认真半恍惚地说,然后一股厌恶直冲脑门,想着快快摆脱这循环,却在此刻想利用这个难得机会,发泄一下平日压抑良久的负面情绪。她轻轻勾起嘴角,尝试露出一个这么多年来——自从自己一身血渍降生这个世界以来,从未流露出的讥讽的笑容。那个男生看着阿花一脸惊讶,愣了一下,然后权当碰见神经病一般,转身想要离开。

  阿花却不识趣:“张辉啊,不如咱们一起去吃饭?”她正琢磨着要往他的餐盘里吐口水,最好再把他的头摁进汤水里去,引起整个食堂的喧哗,更好玩的是,教务主任再把自己抓去教务处,记个处分。张辉一脸吃了屎的表情:“算了吧……”,还没说完,教室后门走出一个瘦高身影,听到这句话,停了下来。阿花忍住再次剜张辉一眼的冲动,极力维持自己平和温顺的模样——在秦权面前。秦权长了一张流川枫一样的脸,学习不在行,但打篮球弹吉他,还得了市里中学生书法一等奖。

  秦权瞟了阿花一眼。阿花心里七上八下,恨不得马上像只鼹鼠刨个地洞钻。

  “我正要去吃饭。”秦权无视掉另外两个人吃惊的表情,抬手捋了捋刘海,再次看向阿花。阿花试图冷静,但脑子里已经满是感叹,感叹自己在亚马孙雨林的蝴蝶扇动了翅膀。

  食堂的瓷砖地面油腻得很,踩上去粘乎乎的。阿花扭头问秦权要吃什么,对方语气平淡:“吃你喜欢吃的。”阿花红了脸颊,扭头看对方的表情,却看见一张冷漠的侧脸,心里暗想,性格也跟流川枫一样。

  高一高二已经差不多吃过了一轮,大半餐桌空着,留下满桌狼藉。几个围着白色围裙的肥胖妇女拿着抹布在餐桌上把剩下的米饭以及汤汁菜叶一齐揩到一旁的潲水桶里。剩下的桌子就愈发的油腻,还淌着抹布带着油渍的水。阿花和秦权端着餐盘,找了一张卖相稍微不那么令人作呕的桌子坐下。阿花努力分辨四周,想找到平时自己讨厌的女生,让她看见自己正和秦权一起吃饭。但四下并没有认识的人,只好作罢。

  “你这次考的怎么样?”阿花尝试营造一种平和的氛围,所以开了口。不过说出口就后悔了。秦权咀嚼一块西兰花,瞟了阿花一眼:“没你好。”阿花像只被踩了尾巴的狗,心里嘶嘶吐着气。这时,一个围着满是油污围裙的肥胖女人扭着屁股到了两人面前,把一团和着油污以及食堂后面盥洗池的水的抹布“啪”的放在餐桌上,开始哼哼唧唧地擦拭桌子。

  那个白瓷一样的小孩就躲在这个胖女人身后,露出一个脑袋冲阿花扮鬼脸。阿花张开嘴,最终还是闭上了,抿着唇。男孩儿识趣地走开,一蹦一跳,竟没被油腻的地砖滑倒。

  “你怎么去了食堂?”阿花刚进了门,就诘问男孩儿。“想见你嘛,”男孩儿一脸软软糯糯的笑容,“那个是你喜欢的男生吗?”阿花赶紧移开目光:“你胡说什么?”男孩儿摸摸窗台边的金色百合竹,换了个话题:“今天你有什么发现吗?”阿花摇头,如同这七天以来的每一天一样。男孩儿若有所思点点头:“阿花姐姐,你都没有仔细观察吧。”“当然有啊。”阿花反驳,但仔细想想,自己似乎并没有什么细致的观察。“不要只看表象,姐姐,”男孩儿抬头看她,“或许事情像个莫比乌斯环,你要舍得去剪开它。”

  “这些都是你从什么电视剧里听来的呀?”阿花笑着去揉男孩儿的脑袋,她觉得这个男孩子实在是太成熟了,当她第一次看见他,就这么觉得。

  那时候男孩一个人在后操场荒废的篮球场旁拍球,啪嗒作响的皮球引起从那经过的阿花的注意。阿花陪男孩儿拍了一会儿球,想要离开时,男孩儿勾住了她的衣襟:“姐姐,这么晚了,去我家吃饭吧。”阿花咽了咽口水,她那时刚自己核对了各科的答案,心情低靡得没胃口吃饭,向朋友谎称自己不舒服要回宿舍,才一个人走到了后操场散心。听男孩儿这么一说,空荡的胃反而闹腾起来,阿花才惊觉自己已经饿坏了。

  “可我不能离校呀。”阿花歉意地笑笑,拍拍男孩的脑袋。

  “我家就在学校里。”男孩儿笑得很开心。

  男孩儿做的饭菜都很可口,卖相也十分不错,阿花每天吃食堂油腻的肥肉和寡味的粉条,此刻咀嚼着男孩儿熬的小米粥,简直就是吃着米其林餐厅的食物。一边吃粥,阿花环视起男孩儿的小屋,三角形圆桌对面的乳白色墙面上,挂着一幅画,背景一片潮红,一层一层重重叠叠,尽头一座青灰色的长柱形灯塔,透着清幽的灯光,光线犹豫着探进血色的海水,顷刻被恶狠狠地吞噬。画的正下方摆着木纹肌理的矩形收纳柜,收纳柜前就是那张白色三角圆桌,圆桌的左边是一扇正方形雕花窗,像是东阳木雕,但做工显得粗糙了。男孩儿很爱干净,雕花窗上没有一丝灰尘。

  “你爸爸妈妈不在吗?”

  “我没有爸妈。”男孩儿露出不开心的表情,但似乎是很无所谓的语气。阿花赶忙换了个话题:“你叫什么名字呢?”男孩儿换上笑嘻嘻的表情:“不告诉你。”阿花权当是小孩子胡闹:“那姐姐给你说姐姐的名字……”

  “阿花姐姐!”男孩儿咯咯笑。

  “为什么叫我阿花呀?”

  “因为你就像一朵朝颜、风信子、七堇……总之像一朵花一样。”男孩儿乌漆漆的眼睛张的很大,窗外不知什么时候透进的光打在男孩儿白嫩的脸颊上,毛茸茸的。

  每日的重复让时间过得很慢,像楼下拉面馆师傅拉开的面条,越来越细,越来越薄,勒紧阿花的脖颈,可惜面条勒不死人。

  藏蓝色黑板上方的石英钟指向八,阿花没有嚼口香糖,她盯着分针,滴答滴答,扭向了十二。阿花的同桌张大了嘴巴,打了一个哈欠。

  下课铃响起。

  阿花掏出平时自习课用的耳塞,几乎是恶狠狠地塞进耳蜗里。男男女女细碎又此起披伏的声音像被盖在一口大锅里,变成耳朵里失了真,模模糊糊地瘙痒。她盯住秦权,他正坐在靠窗吃着学校食堂的肉包。秦权带一副圆框锍金钛合眼镜,眉眼舒展开来,没有被周遭讨论考试成绩的同窗影响。

  “班长?”青蛙眼提高音量,声音夹杂不满与好奇。阿花回过神来,更加不耐烦地摘下左耳耳塞并捏在手心:“别烦我。”“你有病啊?”青蛙眼像是积攒了许久的怒火,一并喷涌出来,“真把自己当什么角色啦?”

  阿花没料到自己同桌反应这么激烈,有些愣神,局促地抹了一把额头的汗。青蛙眼没有罢休,继续嚷嚷道:“你一直盯着人秦权看什么呢?怕不是……”

  “闭嘴!”阿花咬牙切齿地吼了出来,一周以来的委屈快要溢出自己心中的临界点。教室倏忽间安静下来,一双双眼睛看戏般锁在阿花身上。流川枫没有停下咀嚼,仍是吃着油腻的韭菜猪肉包。阿花高二的时候经常吃那种包子。早上六点二十五准时到达食堂窗口,饭卡放在刷卡机上发出“嘀”的一声,从狭窄逼仄的窗口接过食堂大妈手上的塑料食品袋,然后一边用MP3听英语单词一边大口吞咽肉包。那段时间怎么想都是黑暗逼仄的,但此刻阿花却恨不得回到那段时间,吃油腻的潮头肉,听校门口二十块买来的盗版IPOD。

  流川枫默默看了阿花一眼,眼神没夹杂任何情感。阿花暗自发笑,避开所有人的目光,在快响上课铃时冲出教室。她满脑子都是男孩儿温顺的目光,她觉得自己快哭出来,但拼命忍住。

  一楼的空旷走廊仍旧湿漉漉的,泛着一层银白色亮闪闪的水渍。阿花心里发堵,一个趔趄差点四脚朝天。她翻进空教室后窗,一阵头晕目眩,近乎体力不支。似乎是因为自己这些天吃得太少,阿花愈来愈敏感、憔悴,一整天不吃不喝也察觉不到。

  今天男孩不在房间里。

  阿花几近绝望地跌坐在木门口,她为自己如此依赖一个人而感到诧异。木门颜色深得变作一滩墨迹。僵硬,不动声色。

  “嘿,你在这里做什么?”有些陌生,透出些许冷漠。

  阿花扭头回看,是秦权。她慌张地移开眼,低下了头。“问你呢,”秦权双手抱胸,脸上似乎是不耐烦的神色,“见你这么匆忙出来,我很好奇。”阿花像朵枯萎的葵花,耷拉着脑袋,她怕对上一双太过专注又不屑的眼睛:“他们叫你来笑话我?”秦权语气忽然变得慵懒:“不,是我好奇你。”拖长了尾音,显得暧昧。“好奇我是不是躲起来哭了?”阿花终于抬起头看着对方。秦权还是挺直站着,表情淡漠,但始终直视阿花。“不,”他忽然轻声笑了,“大概是因为我关心你吧。”

  阿花几乎快忘记秦权上一次笑的样子,或者说,对着阿花笑的样子。阿花努力从流川枫嘴角上扬的脸上找到一丝虚假,但没有得逞。也许是他假装得太认真,阿花宽慰自己,但忍不住加快了心跳。

  “这是什么地方?我没发现过。”秦权的视线越过阿花,落在那扇木门上。阿花想了想,还是实话实说了:“我有一个朋友住在这里,不过现在好像不在。”秦权若有所思点点头:“不如我们翻窗进去吧?”

  阿花还没做出反应,秦权已经走向那扇雕花窗。大概是男孩出门走得匆忙,忘记锁上窗户,那扇窗此刻正大大敞开着,露出一正正方方的房间,那幅红色的画还是挂在墙上,红得快淌出来。

  “算了吧,”阿花后知后觉,“这是私闯民宅。”秦权没有回答,双手撑在窗沿,向上一撑,翻进了窗。阿花紧张地吞唾沫,仿佛自己成了秦权的同伙,但似乎也可以增添自己与他的互动,这么想着,心里正和两个自己争执着,秦权把门推开了:“进来吧。”

  终究是上了贼船。

  阿花心跳得很紧,她依旧在门口脱下鞋子,然后跨进门去,习惯性地走向窗前的圆桌,但局促着,没有落座。秦权四处看看,视线落在那幅画上:“这画真眼熟。”“为什么?”阿花心不在焉,琢磨着什么时候男孩会忽然回来。

  “因为在海边见到过,”秦权眯了眯眼,“那时候也是这么大的浪,夕阳是血红的,全滴在海里,但偏偏没有染红那灯塔,青幽幽的就像鬼火一样……你见过鬼火吗?我小时候在乡下迷了路,在夜里被冷得瑟瑟发抖。我躲进一片乱坟,那有一堆杂草,可以御寒。我躲进去,看见不远处,不,到处都是鬼火,就像那座灯塔。”

  阿花有些入迷,她从未见过这样的秦权。“后来怎么样了?”

  “什么?”秦权挑了挑眉。“你在乱坟那一晚,后来怎么样了?”阿花看着秦权深棕色的瞳孔,似乎看得见自己固执,带着一丝兴奋的脸。秦权再次笑了:“记不得了,小孩子嘛,没有记性的。”阿花便附和着笑笑,然后有些犹豫地开口:“好可怜。”秦权漫不经心地重复了一遍阿花的话:“可怜……”然后他看着阿花,向她靠近。他没有脱鞋,每走一步地板就发出嘎吱的声响,留下一排灰色脚印。阿花没有动,身子僵硬着。秦权走到阿花身前,俯下身,把脸凑近阿花的脸,低声说:“你笑起来真好看。”阿花恍惚着,看着秦权咫尺的面孔,却好像看不清他,她发烧似的,向后退去,抵住了墙壁,冷冰冰的。

  “你干嘛?”阿花几乎感触到秦权的鼻息,温热而暧昧。他随着阿花向后倾斜的角度,也随之逼近阿花的身体,然后慢慢把嘴唇贴上她的嘴唇。阿花快要窒息,像小时候失足跌进泳池,全然忘记呼吸,连一丝声响也没有了。寂静。

  秦权缓慢地拥住阿花,他紧实的肌肉和急促的呼吸搅乱了阿花的思绪。她再次跌进六岁的泳池,张开嘴巴灌入游泳池浑浊的,混合着汗水与消毒水的池水。周遭没有恼人的声响,有的仅仅是心跳声,宛如教室挂着的石英钟,滴答作响。

  “班长?”青蛙眼正想接着说,才发现阿花的座位没有人。

  阿花正站在秦权的桌前,鼓足勇气开口喊了一声他的名字。秦权睥睨一眼阿花,接着咀嚼手上的肉包。“你有空出来一下吗?”秦权没有停顿,仍是吃着肉包:“什么事?”“出来告诉你。”周围的学生笑嘻嘻地起哄:“要告白啦。”秦权把剩下的肉包塞进塑料袋然后给袋子打了个结,半开玩笑着扔到带头起哄的男生身上:“去你妈的。”

  然后他起身,走向阿花。

  “我被困在这同一天了,”阿花在第一天困在这一循环内,就向周围人这么说过,可是所有人都一笑带过,“我只想告诉你……”

  “为什么?”秦权满脸困惑,跟在阿花身侧,往楼下走。“你能不能相信昨天你……吻了我?”阿花烧红了脸,有些语无伦次,“不,我是说同一天,昨天也是今天。”秦权又露出那种快乐的,没有一丝虚假的笑容:“我信。”

  阿花几乎快把心跳出胸腔,她避开对方的笑脸,这时他们走到那段滑腻的地砖上,阿花抓紧了脚趾,不让自己又一次近乎跌倒让秦权笑话。“可是你为什么只告诉我?”秦权揉揉头发,还是跟在阿花身旁。阿花双手撑住窗沿翻身进去:“因为只有你相信我。”

  “我难道不相信你吗?”阿花还没站稳,被突然从近处传来的声音吓得一颤,然后对上一双哀婉的,乌黑的眼睛。男孩不知什么时候站在了空教室靠内侧的窗沿,看着阿花,仍是委屈又凄婉的眼神。

  “不是那样……”阿花慌张地摇头,她想起昨天和秦权翻窗进了男孩儿的房间,还有那个荒唐的吻,顿生惶恐。“什么?”秦权警惕地看着阿花。“我在跟我弟弟说话。”阿花才惊觉自己仍不知道男孩儿的名字。

  秦权环视一圈,一脸疑惑:“这哪里有人?”

  阿花张大眼睛看向男孩儿,男孩儿倚着窗台,手上握着一把冷森森的小刀,刀刃泛着光,像一尾鲛鱼的鳞片。“你干嘛拿着刀?”阿花本能地后退,抵住冰冷的墙壁,冷汗沁湿了后背,校服黏在了背上。

  “你怎么了?”秦权神色淡漠,语气没有起伏。

  天忽然狰狞起来,一片乌云把校区整个罩在里面,接着雨滴不分青红皂白噼里啪啦砸了下来,阿花转向秦权呼救,对方却杵在原地,脸上毫无表情。雷声轰鸣,整个校区陷入热闹的沉默。阿花奋力撑住窗沿翻身向外,扭头看一旁的秦权,他一句话也不说,沉默地看向阿花,然后勾起嘴角,露出那个快乐的,没有一丝虚假的笑容。

  “姐姐?”男孩儿的声音飘忽忽地,竟就在自己背后,带着一丝凉气。阿花噙着泪,咬紧牙往校门口的方向冲去。雨势过于大了,砸在身上火辣辣地疼,雨声盖过阿花急促的喘气声,如同母亲翻炒的宫保鸡丁,劈里啪啦溅开油滴。

  校门似乎近在咫尺,但忽然又飘忽到了远处,这么僵持了几次,阿花彻底没了气力,瘫坐在地上。雨没有变小的趋势,头顶仍雷声不断。

  “你在这里干什么呀?”身后传来稚嫩的童声,挠痒一般在阿花心口骚动。阿花背脊发凉,僵硬地回头,男孩儿握着那把亮晃晃的刀站在自己身后。“你到底要怎么做……”阿花尝试支撑起疲软的身子,但失败了。“雨这么大,会着凉的,”男孩儿平时蓬松柔软的头发此刻正软塌塌贴在头顶,眼睫毛挂着水珠,“咱们回家吧。”阿花死死盯住对方温顺的双眼,噙不住的泪混着雨水顺着脖颈滑倒了胸口,冰凉。

  “你是在害怕我吗?”男孩儿蹙眉,然后伸出那只握着刀的手,把刀在手上打了个转,握住刀尖,刀柄正对阿花:“这样你就不怕我了。”阿花伸手接过那把小刀,抬头看他:“这到底怎么回事?”男孩儿没有回答,只抬头看灰黑色的天。“你还在害怕,不然雨就会停了。”男孩儿甚至没有用手挡在眼前,任凭雨水划过面颊,流进眼睛。

  “什么意思?”阿花揉揉发胀的双眼,勉强站了起来。她还是带着防备,稍微后退了一步,手里紧紧攥着那把小刀。

  “这里什么都会听从你,”男孩儿笑笑,眼睛忽闪忽闪,“包括我。”

    挂在灰黑的天空的乌云,正缠绵悱恻,阿花试着理解这句话,但耳朵里全是雨水的尖叫,让她分了神。男孩目光变得温顺,他走上前,无视掉阿花的狐疑,轻轻抱住她,抚摸她的背脊。头顶雨势霎时变小,收缩,雷声渐远。像一个闹够了脾气的小孩子悻悻地收起哭喊,呜咽着。阿花张大眼睛:“我没明白。”

  “我的好姐姐,你怎么还不懂呢。你必须也遵从你自己,姐姐,这把刀,也是你自己想要的。”

  阿花恢复了一些力气,胃里泛着胃酸,不断翻腾。她握紧刀柄,最终还是摸摸男孩儿湿漉漉的头发。

  雨彻底停了。

  阿花终于想起笼罩灰尘的乱草垛,一股子焦臭味,混合着牛羊的粪便臊味。四周寂静无声,不,有几只夜蝉叫个不停。乡下的夏日夜晚也很凉,透着月光,沁湿一片荒芜的坟地。阿花瑟瑟发抖,眼前不知何时冒出绿油油的一大片光亮,星星点点缀在那片坟地里。

  真美。阿花张大亮闪闪的眼睛,睫毛扑闪扑闪,像极了小男孩那双温顺的眼睛。

  那一片滑腻的地砖,泛着白炽灯惨淡的灯光,秦权仍旧杵在空教室窗边,脸上挂着那个毫无破绽的笑容。阿花攥紧了小刀,面无表情走近他。“秦权,”阿花露出一抹笑,“我见过你的这个笑。”秦权没有戒备地,张开双臂,一米八的个头显得他像一只展翅的大鸟。阿花别过头,拥住秦权的腰。

  “可我恨你的这个笑。”

  那是高二的某节数学课,阿花前夜彻夜未眠,正头痛欲裂,眯着眼快要睡去。“班长,上来演算一下。”数学老师曲着食指叩叩黑板,看着阿花,所有人都看着阿花。

  青蛙眼看戏一般抖着腿,脸上一抹怪异的笑容。阿花只好硬着头皮站上讲台,她甚至快忘记公式,手捏着粉笔,僵硬呆板地往下演算。她知道不对,哪里都不对劲,于是她停下来,看向老师:“对不起,我不会算。”老师露出好笑的神色:“上课睡觉做梦当然不会做。”全班随即报以开怀的大笑。

  阿花局促地看了一眼讲台下的众人,目光所及之处,看见靠窗的角落里,流川枫正看着她,开心地,没有一丝虚假地笑。

  阿花手中的刀柄被握得发烫,她松开秦权,独自转向悠长走廊。她踱着步,哼着以前在盗版IPOD里背着父母下载的流行乐,慢慢往楼上走去。这一片被学校单独圈出来的高三教学区的天空,乌云消弭,阳光迫不及待地铺了下来,春末夏初的蝉终于卯足劲嘶吼起来。

  阿花走到顶层,扔掉了那把染着红色的小刀,更加开心地唱起歌。她许久不曾这么快乐过,但这快乐里又藏着一丝酸楚,阿花想,大概所有的快乐都是这样,总有明暗两面,这么一来才足以平衡。她伸展着双臂想要跳一支舞,但这么十八年以来她都不曾跳过舞,不,还是有的。阿花想起小学的自己,站在放学回家路上那家餐馆的落地窗前,镜片被人仔仔细细擦洗过,泛着光,把矮矮的自己映在上面。那时候自己就是快乐的,于是忍不住舞动起来,没有任何章法的舞蹈。坐在餐厅里的人看着矮矮的阿花,也是快乐的,他们弯着嘴角,冲阿花微笑。

  舞蹈就和生活是一样的,阿花想。过自己的,即使它是可笑的。然后她走向弥漫阳光,发着光亮的走廊护栏,一如这么久以来,熟练地双手撑在护栏上,轻巧地翻了出去。

  耳边的风喧嚣着,嚎叫着,仿佛又听见全班开怀的大笑,夹杂着树木夏初开始繁盛的缱绻香气,身边一切开始迅速地收缩。

  挂在藏蓝色黑板上方的石英钟时针正偏向八。那个秃顶男人正踱步走出教室。石英钟的细长分针从十一扭向了十二,教室里闹哄哄的,所有人都在卖力早读,中文和英文,普通话和方言混在一起,乱的人心烦意乱。

  梳马尾辫的矮个女生忽然闻到一股异味,来自她的旁侧。她瞪着一双青蛙一般鼓鼓的眼睛看过去,她的圆脸扭曲起来,露出一个怪异的神情。然后她张大嘴巴,发出尖锐的,刺耳的尖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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