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龙瞧见张继科时候,那人正蹲在厕所角落里抽烟。说瞧见也不尽然,几个年轻的小伙子凑在一块儿吞云吐雾,恐怕各自也难分出对面人的脸。可马龙偏偏认得出张继科。他卷着一边裤脚,正吐着一个烟圈。马龙瞥他一眼,低头洗手,过一会儿又禁不住瞥他一眼,脸上露出一个不自知的笑,人群中张继科的视线似乎越过了对面人的肩膀看他,马龙手一抖,草草拧上水龙头跑了。下午的课间里马龙长了点教训,余光里仿佛见张继科看他,便也硬着头皮看了回去,不想那人是和同伴说笑,马龙闹了个红脸,赶忙回了教室,这次连水龙头都忘了拧。张继科抽完一根烟拍拍屁股准备回班,看见水龙头哗啦啦淌水,就顺手关了上,嘴里没忘打趣:谁这么不讲公德?
许昕说:就总看你那个。
张继科说:啊?
张继科不记得马龙,马龙记得张继科。高一时候不分文理不分普奥,马龙挨着张继科坐。最开始马龙只图一个相安无事,两人井水不犯河水地相处了半个月,直到有一天张继科鼻青脸肿地进了班级,马龙犹豫再三还是问了:你怎么了?
打架。张继科掏出语文书,轻描淡写地说。
按理话题到这儿不该继续了,可惜马龙这会儿还没有察言观色的本领,递个创可贴的功夫顺口就问了出来:你为谁打的架?
张继科停了拿书的手,接了创可贴,冲马龙笑了一笑:打架当然为我喜欢的人打的,难道还为不喜欢的人打么。
马龙哦了一声,心里自认与打架这事还遥远的很,没想到事与愿违,当晚上便发现自己的自行车被人扎爆了胎,一抬头便见张继科刚刚给车开了锁,两人视线撞了个正着。这回先开口的是张继科:你自行车叫人扎爆胎了?
是啊。马龙说。咱俩的车挨着放又长得像,那人大概认错了自行车胎。
张继科哼了一声,跨上自行车,马龙仍自己低着头愁眉苦脸,却也不见张继科骑车离开,半晌才听见张继科说:你还不上来?
马龙低头说两句谢谢,跨上自行车后座。张继科课上的不专心书包却不小,自行车后座又窄又短,马龙只觉得自己胃被按在一团硬物上,书里写的少年阳光味儿的白衬衫衣角翩飞都是假话,张继科穿着浸了汗的洗不出本色的校服,马龙只顾着在上下坡时候不叫张继科的书包把自己撞飞。马龙指导张继科一路拐进自家胡同,下车时候听张继科嘀嘀咕咕地说了句话,马龙揉着胃,只想回家躺一躺,便敷衍地点头道谢便进了屋。他上到二楼时候回头望了一望,只看见拐出胡同的车尾巴。
第二天早自习打了第二遍铃张继科才踩着铃进了教室,胳膊肘上上过药,涂得红彤彤的一片,脸上却更加惨烈,马龙自认二人关系自昨晚起有突破性进展,嘴里含着一句张继科的脸像水果摊的嘲笑,没等他开口,张继科却说:你车修好了。
马龙说:啊?这声音大了点,惹得前桌梳麻花辫的姑娘回头瞥他一眼,马龙赶忙压低声音:你还有这能耐?
张继科说:今早上来时候看见有个小子对着你车动手动脚,估计是扎了一个不解恨,我就带着他把你车给修了。
马龙慢吞吞地嗯了一声,心里乱成一团,语文书翻到扉页,竟一个字也听不进去。张继科就坐在他旁边闭着眼小憩,平均每十分钟被粉笔头砸醒一回。马龙鬼迷心窍,想起张继科说:打架当然为我喜欢的人打的。那会儿是二〇〇年年初,末日浩劫是子虚乌有,却确确实实有一颗陨石砸在马龙胸腔上,叫那颗星球表面坑坑洼洼。分班之前班级拍合照,马龙张继科个头差不多,就被老师分在一起挨着站,摄影师调着镜头,大家便都与旁边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马龙正寻着话题要讲,张继科便碰碰他肩膀:后来还有人找过你没有?
马龙问:什么人找我?
张继科说:我那时候不是告诉你,那人嫉妒你成绩好,叫你小心。
马龙刚想回话便听到班主任拍手示意,四十来人齐刷刷地板直了腰板。隔得远,马龙听不见快门响,只见摄影师一挥手是拍完了照,大家便都转身往教室走,马龙低声和张继科说谢谢,张继科愣了一下说:谢什么。
两人再见面是再开学,马龙选了理科又进了奥班,张继科选了文,两人上下两个楼层。教学楼是空心椭圆形,马龙偶尔能瞥见楼下的张继科靠着栏杆和同学说话,后来他好像是交了一个女朋友,每天载她回家,张继科买了套新校服,换了斜挎包,眉眼清秀的小女朋友轻轻环着他的腰,两个人经过学校里两排高大的桦树,竟也有了几分小说里才子佳人的影子。马龙在车棚里遇上他一回,正碰见两个人趁着无人偷偷接吻,张继科的手按在女孩儿的肩上,马龙一时间举步维艰,直到一吻完毕张继科抬头见他,这会儿张继科已经记不清马龙姓甚名谁,倒也堪堪记得马龙的脸,两人互换一个尴尬的眼神,以马龙取了自行车落荒而逃告终。
马龙从此没再在张继科身边见过那个女孩儿,却又见张继科学了抽烟。二楼是高危区,隔着十米远也闻得见厕所里一股子烟味儿,抓的严的时候张继科便常常跟着朋友上三楼来抽烟,一干人逃了大课间躲在厕所里吞云吐雾,用教导主任在大喇叭里的话说:难道屁味儿还有助于烟瘾?马龙听这话时悄悄笑了,一想这等人里还混着张继科,却又笑不出来。他便也悄悄逃过几次课间,果不其然,张继科一干人聚成一堆,乐此不疲地吸着彼此的二手烟,他站在水池边洗手,时不时瞥两眼张继科,回到班时原先条理清晰的题干全都读不懂了,答案区的线足有三行,只够他长吐一口气,写一遍张继科。马龙从此半个月逃三节大课间,洗手的间隙里他也想过,会不会张继科福至心灵认出他,过来说一两句话。然而一个春两个秋匆匆过了去,马龙晃过神来已经高考倒数100天,张继科仍时不时来三楼抽烟,他和马龙屡屡擦肩而过,一个眼神都没递过。
马龙不怨他无情,要怨也只怨张继科是一个风云人物,马龙向来从大喇叭里听见他的名字——张继科逃大课间,张继科逃课,张继科与某某某男女关系过热。马龙听到时候正埋头在一张物理卷里,那张卷纸他最后堪堪考了个七十五分,这是在奥班前五里要拉黑板报批斗的成绩。当天晚自习马龙就被叫去训话,走廊里老远看见张继科拐进办公室的背影,心里一喜,一想自己是史无前例地来挨批评,又拔腿想跑。马龙心里斗争一番,终于低眉顺眼地进了办公室,没想到物理老师压根没空闲理自己,半个办公室的老师都嗑着瓜子看教导主任批评张继科。马龙叫了物理老师一声,物理老师看到兴起,见了马龙的脸竟想不起批斗的事,还以为他来送卷子,便说:放那走吧。马龙嗯了一声,忍不住抬头看了一眼张继科,不想张继科也在看他,马龙提早做好了心理建设,又看了张继科一眼,便挺直背出了门,表面波澜不惊,内心心如擂鼓,心里有只兔子沿着血管跳,撞得他耳膜生疼,只听见背后教导主任一阵狂风暴雨过后说:你再违纪,学校就只能把你开除处理了。
这会儿是四月,北方春风寒峭,不知道是哪个老师忘记关窗,风猎猎地刮过走廊。马龙背靠着墙,合着手心预支了自己今年的生日愿望。张继科不被退学,张继科顺利毕业。当事人却全然不当一回事。马龙再碰见他就是在第二天晚课的厕所,张继科似乎烟瘾大了些,独自一个人点了烟抽,他好像是不怕冷的,敞着怀,低着眼睛盯着烟,马龙看了他一会儿,却听外面教导主任喊:里面男生不要动!一时厕所里犹如匪窝,你瞧我我瞧你,各不知对方做了什么事。教导主任又喊:排成一排!一个一个出来!
马龙正站在水池边上,被拥着挤进队里,心里突地一跳,回头看了一眼张继科。张继科动作利索地掐了烟,把烟头扔进便池里冲了,慢悠悠地走在了队伍后头。男生一个接一个地传话过来:教导主任这是闻身上烟味呢。马龙一听,满脑子化学公式生物知识点里竟挤出一个办法,他往队伍后头走,边走边脱外套,走到张继科面前刚好扯下左边袖子,张继科见他停在自己旁边,抬头看他一眼。
马龙心口兔子活蹦乱跳,嘴上却说:给你。
张继科没反应过来,马龙手往前伸了伸:咱俩换衣服。这一回张继科明白过来了,可他还没记起马龙,只是从许昕那儿知道奥班有个长得白白净净的男生总看他,更不想承这个人情,便说:不用,我这没事儿……
马龙说:你是真想退学啊。话一出口就后了悔,哪有给人碗里夹菜时候夹鱼刺的道理,张继科却想了想,把校服脱了,递在马龙手里。张继科果然是个不怕冷的,他的外套像团火,烫的马龙手心痒。马龙穿了张继科的校服,正要往队伍后头走,张继科突然说:谢了兄弟。
马龙从善如流:谢什么。
事情顺利的很。教导主任认识马龙那张常在光荣榜上出没的脸,挥挥手放他走了。马龙回了教室,摸书包时候手碰上张继科的口袋,摸见一个打火机,暗叹一声好险,一低头却发现更险的——张继科的校签正挂在他左胸口前。马龙环视一圈,大家都埋头在卷纸里头,便悄悄把校签取下来,这会儿反而没有多看一眼,便直接揣在胸前口袋里。他这会儿才明白,烫的不是张继科的外套,分明是他这个人,自己是在给自己种火苗,无异于引火烧身。马龙自我反思一个回合,自认功德圆满,便埋进一张物理卷里,再抬头已是放学打铃,马龙把张继科的事儿忘了一半,背上书包便往门口走。奥班晚自习放学时候走廊里不开灯,大家摩肩擦踵走在一块儿,马龙跟着人潮挤下楼,瞧见教学楼门外路灯底下有一个人影,马龙方才在黑暗里头待了一会儿,只觉那路灯明晃晃的,连带着那个人影也显得影影绰绰,辨不清脸。可马龙偏偏认得出这个人,也认得这个人的车。张继科在等他。
马龙三步并作两步跑上前去,张继科见他来,手指肚在车把上蹭了一蹭,马龙的自我反思像鬼魅见了光,在路灯底下魂飞魄散。张继科说:衣服我明天洗了,后天给你带来。你要没有另一套先穿我的也行。
马龙说:我有。
张继科说:那挺好。
马龙一时无言,顿了顿说:你不回家吗?
张继科说:回。他便跨上自行车,却也不走,看了马龙一眼说:你是骑车回家吗?没等马龙点头,他便抢道:你要是走路回家,今天我送你得了。
马龙行云流水般地跨上自行车后座,说:那走吧。
马龙跨上张继科的自行车,两个人飞过桦树旁,奔进黑夜里。马龙手把着车座,心里却想,原来书上说的不全是假话,这会儿是天黑,马龙的校服穿旧了些,一股雕牌肥皂味儿,逆着风扑到他自己脸上,天边的星星也仿佛更亮,四月末草丛里有蛐蛐叫,路越走越窄越崎岖。马龙坐在后座胡思乱想,直到张继科扭头问他:哪边?
马龙如梦初醒:右边。
张继科嗯了一声,拐过右边路口,迎面遇上一个小坡。俩人在车座上颠了一番,马龙心也跟着颤三颤,最后张继科拐进一条小巷,马龙看见自家熟悉的灯,说:就是这了。
马龙下车,到了一声谢。张继科却也不走,含着笑看他:你这不是骗我么。
马龙说:啊?
张继科说:你还当我想不起来,马龙。
马龙挠头,嘿嘿一笑。张继科也跟着笑了一下,说:那我走了。
马龙说:那拜拜。
他抓着书包带子进了楼洞,跺脚叫醒每一楼的灯。拐到二楼时候他仍去望张继科,那人却还站在楼下,路灯昏黄,马龙看见他从裤子口袋里摸出一个烟盒,丢在了马龙家楼下的垃圾桶里。垃圾桶空荡荡的,烟盒坠底有一个脆亮的响,像一杆猎枪在马龙心口上走火。肇事者全然不知,转身骑上车,背影慢慢消失在黑夜里。
马龙从此也没见张继科抽烟,却仍常在三楼见他。俩人互相换回校服后有时候在走廊里碰见,不咸不淡地打声招呼。教学楼前一排桃花树树梢桃花开了又落,转眼到六月四号,考前头三天,晚自习照旧上到十点,马龙背着一书包押题卷正往外走,便听门口有人喊他:马龙,马龙,有人找。
马龙欸了一声,拎着书包往外走,迎面撞上张继科一张脸,一时间脑子里物理公式飞了个干净。张继科咳了一声,说:你跟我来。
奥班放学走小楼梯,只有在拐角里跺脚才会看见厕所灯亮,一干人像蛾子扑火欢腾着向楼梯走,马龙跟着张继科一步一步走向走廊黑暗处,心里竟反而有一点儿慷慨赴死的滋味。直到张继科停了步,把手心冲马龙一摊,说:给你。
这一块着实没有光,马龙从他手心里捡了那东西,手指掐着看,半晌才问:这什么?
张继科说:我听许昕说了,你原来总看我……这要毕业了,我想送你点什么,又不知道送什么,就把校签送你了。
马龙一时说不出话,张继科这样一说,他竟好像也能从那校签看出一些张继科的脸的轮廓了。他半张脸在黑暗里头,半张脸对着张继科,一时竟看不出表情。从前马龙也想过和张继科的结局,自己设计了许多支线,偏偏不敢想他有所回应。
终于走廊里的人走了个干净,张继科仍看着马龙,世界静得出奇。
马龙把校签往口袋里一塞,说:走吧。
张继科今天没骑车,坐在马龙自行车的后座。两人疾驰在路上,车轮碾过破败的白菜叶,马龙绕过几个灯光暧昧的按摩店,几栋黑漆漆的居民楼和一个老旧的派出所。六月白天犹如烤炉,晚上却还凉得很,风吹得桦树哗啦啦响,也劈头盖脸地砸在马龙脸上。马龙的心窝却烫得像火,他迎着风喊:张继科咱俩走啊!有多远走多远!一句喊完,马龙上气不接下气,句子吹得支离破碎,张继科也听得七零八落,只听见马龙叫他的名字,又说要走,便也扯着嗓子回复:行啊!咱俩去哪啊!
马龙一听刹住了闸,一腔热血吹冷了三分:我操,这是哪了?
张继科从车上蹦下来,哭笑不得:你他妈行不行。
两人最后拦了个出租车,一打听才知道马龙已经飙车飙出市区,离邻市大桥不过两三里,马龙一听,剩下那七分热血蠢蠢欲动:咱俩去转一圈?
张继科看他一眼,两人一拍即合,抬了自行车进后备箱,各自一边跳上车。出租车扬长而去,前头是滔滔江水不复返,后头是半夜十一点半一弯憔悴的月亮。
两人找了个普通旅店落了脚,各自借了前台座机给家里打电话报了平安。马龙本来心里还有点儿愧疚,见张继科裸着背蹿上床,终于脑子里转不过别的弯。窗子开着,俩人并着排靠在枕头上,旅店有一点儿经久的潮气,马龙冻得打颤,张继科斜眼瞥了他,伸手按在他肚子上。马龙又被烫得一激灵:你干什么?
张继科笑了:诶哟,大姑娘啊,摸不得?
马龙一扯被子:滚吧你。
张继科大半个肩膀露在外面,不依不饶地扑过来抢被,马龙和他厮打了一会儿,离得太近,马龙也不敢看他的眼睛,一时间落了下风,张继科耍起无赖,用被子把自己裹成一团,马龙奈他不得,索性下床去关窗子。罪魁祸首识相地从被子里挣出来,分给马龙一大半。马龙得意地笑笑,把守住自己领地,却忽然听张继科叫他:马龙。
马龙说:有事明天说吧,我困了。
张继科说:就一句话。
马龙愣了一下,说:那你说。
张继科挣起一点身子,靠在床头上说:你后不后悔?高考前和我跑到这……
不后悔。马龙没等他说完,按灭了床头灯。张继科和他一块儿被黑暗吞进嘴里。睡吧。
马龙是被张继科从被子里拽出来的,强睁一双睡眼要抢被,被张继科顺手捞起身子。张继科破天荒地精神,正拎着马龙的夏季校服要往他身上套,马龙半合着眼穿完了衣服,张继科便去拉窗帘。马龙回头定睛一看,骂娘的心都有了:张继科,大半晚上给人折腾起来有意思吗?
外头一点儿暗沉沉的鱼肚白透进来。张继科蹲着系鞋带:没见识了不是,走,带你看日出去。
马龙骑车,张继科在后面指点江山——张继科说自己在这读过三年书,回家的路还能找得着。这会儿早晚都寒得很,马龙手冻的打颤,将信将疑地跟着张继科的指示拐弯,看见大桥才算心里大石落地。两人走在大桥西边,早上没什么车,张继科便寻了一段马路牙子招呼马龙坐,马龙停好车,顺着张继科的手指头瞧,天边的白雾像蛋清淌下来,太阳露着一个含糊的边。
张继科洋洋得意:怎么样,好看吧。
马龙兴致缺缺:还成,还成。
两人并排坐着,张继科等着日出,马龙等着张继科,时不时把眼神往他脸上瞟,过一会儿便含含糊糊地睡着了,还做了一个梦,不一会儿便被张继科推醒,马龙还嚼着梦里内容,便听张继科说:马龙,日出了。
马龙抬起眼睛。太阳整个地挣出地平线了,湖面映着黄澄澄的光,一时间像颗炸弹远远炸在天边。他思及此,正想把这念头当个笑话讲给张继科听,脸转过一半,看见张继科专注的眼睛里升起一轮火红的太阳。这颗小型炸弹无声无息地炸在他眼睛里头,直叫马龙尸骨无存。那一会儿马龙脑袋里又转过了无数个乱七八糟的想法,甚至勉强记起了初中课本上的《忆江南》。他想,日出江花红胜火,转念担心两人等会儿能不能赶上早自习,又告诉自己男子汉大丈夫不要畏首畏尾,日出底下适合做轰轰烈烈的事儿,亲上张继科的嘴唇的前一秒,他想的是:我不后悔。
他着实经验少得可怜,张继科眼睛弯了一弯,抬手按上马龙后脑勺。
马龙度过了一个如梦似幻的夏天。他和张继科走过山,游过海,脚面上晒了两个分明的拖鞋印。志愿是早早定好的,他和父母商量了一所省会的颇有把握的医科大学。返程那一天张继科在火车上问他的去处,马龙便告诉了他,张继科说:啊,那不远。马龙早早知道张继科报了邻市一所二本,学编导,用张继科的话说:就是片场里气定神闲一坐的那个,便说:那日后可以常常见。
张继科盯着窗外,半晌嗯了一声。
张继科开学比马龙早些。临走时候,马龙送他上了火车,两个人拎着大包小裹站在绿车皮旁,淅淅沥沥下一点小雨,多少也有了一点儿离别的滋味。张继科说:那我走了。马龙说:你走吧。到那边联系。张继科笑了:没多远的,怎么被你说的这么悲情。
马龙也抿抿嘴,也笑了一笑。火车从天边飞来,轰轰隆隆地来,像惊雷。张继科接过马龙手里的包裹,头也不回地上了车。马龙却没走,原地瞧了他一会儿,透着车窗看他把行李抬上架子,露出一截年轻的腰线,寻了座位,和身边人谈笑。终于汽笛响起,火车疾驰离开,雷声滔滔而去,剩下一个空落落的站台。马龙一时仿佛身在梦里,只抓得住手里一张站台票。
也好。也好。他捏着站台票往回走。离得不远,日后可以常常见。
高中老师常夸,大学自由自在,班级社团几十人夏天出门撸串大排档都是常事,马龙信以为真,真上了大学才知道这大概是师范大学的限定日常,其他学校一概不通,更遑论学医。等到一切安定下来,马龙才惊觉自己大概一月有余没同张继科联系,急忙打了个电话过去,接的却是张继科的室友。那人大概是福建人,说话难懂得很,马龙耐着性子听了半天,知道张继科这会儿正在外头踢球。室友又问:他回来的时候需要我帮你转达吗?马龙忙说:不用,不用,我去找他。
马龙到张继科的大学门口时已是近黄昏时候。他走得匆忙,没得挑,只有一趟远程的火车,从杭州横跨到长春,一路下来只觉身上都是热腾腾的汗味儿。他也顾不得整理,背着包打听着路,一路摸到张继科的大学。这会儿正赶上吃饭时候,大多男生几个勾肩搭背地往外面走,马龙站在门口张望一会儿,寻不见张继科人影,却迎上两个女孩儿大着胆子问他打招呼:你好?
你好。马龙说。有什么事吗?
你在这儿……是在等人?
是。马龙说。你认识张继科吗?
两人朝对方看了看,互通一个眼色,说:那,我俩带你去找吧。
两个女生都是善谈的性格,又有心和马龙攀谈,一时间马龙张继科的高中名字都被套了个干净。马龙自觉招架不住,所幸学校不大,三人堪堪走到体育场前,两人便说:张继科应该刚踢完球,还在里头呢。不过能不能招呼你倒不一定了。不如我们先去坐坐。马龙满心都是去见张继科,敷衍地问:怎么呢?
个子高点的女生抢先开了口:张继科刚追到我们学校校花呀,今天公开赛,赢了不是得和女朋友庆祝去?
马龙一愣,哦了一声,慢吞吞地往体育场里走,后头两个女生叫他,也只当听不见了。过一会儿当真听不见了,大约是两个女生走了,他仍沿着体育场慢慢地走,男生大多三五成群搭着毛巾,笑骂成一团,只是瞧不见张继科在哪。马龙走了半晌,只觉得手脚都不听使唤,寻了看台脚蹲了一会儿。马龙自认是聪明的,也恨自己的聪明,这场福至心灵来势汹汹,他蹲了一会儿,起来拍拍屁股,随手拉住一个路过男生:同学,请问一下卫生间怎么走?
马龙瞧见张继科时候,那人正蹲在厕所角落里抽烟。卫生间背光,角落里更是暗得很。马龙偏偏认得出张继科。那人照旧卷着一边裤脚。马龙也没上前搭话,自顾自走到水池边上洗手。好像就总是这样,从高中到大学,一遇上张继科,他引以为傲的脑子就一塌糊涂了。马龙想起教导主任的话,也许张继科正是拿屁味儿促进烟瘾的那一帮人呢?思及此,他有点好笑,又觉得可怜,想走,又舍不得,不一会儿瞥见张继科似乎站起身子来了,第一个反应反而是拔腿逃跑。马龙又是高一的马龙了,逃过几节大课间,不敢和张继科说一句话,偷偷看他的眼睛,逃跑时连水龙头都不记得关。
马龙跑了没有两步,听见张继科在后头叫他:你这人怎么这么没有公德?
他像被那声音烫了一下,夺门而出,像一百米冲刺,没有回头。
最后他还是被张继科逮到了。两个人停在体育场外桦树下头。张继科看清他的脸了,一时间说不得话,指肚捻捻衣角,最后说:你来了,也不打声招呼。
马龙答非所问:你又抽烟了。
张继科不置可否:新生聚会时候,有人递我一根,拗不过面子,就抽了。他低一低头,看见方才跑的时候鞋带散开,就低头系,有些话大概这样出口更容易一些:马龙,我不知道你知不知道,烟瘾这玩意儿,一捡回来就更不好戒了。
马龙说:我知道,想了想又说,我以后不会再来找你了。
张继科嗯了一声,鞋带系完了,倒也不站起来,膝盖窝在胸腔里。马龙听见他低声说:这样也好。
张继科把马龙送到车站门口。马龙自己不争气,离别时候尖酸刻薄的话在脑子里转了一遍,最后却说:以后少抽烟。张继科愣了一下说:好,我知道了。马龙看他样子,正要把医学生的那套理论搬出来数落张继科一顿,到底咬咬牙咽了回去,只说:我走了。
张继科点点头说:电话联系。
马龙钻进人潮里,不一会儿又钻出来。张继科已经走出很远。他比高中时候瘦了点,肩膀长得宽些。马龙怔怔看了他一会儿,直到身边有过路人猛撞他一下,马龙下意识摸出钱包,顺势点了点钱,手指一侧,却摸出一张照片来。那支高中校签上的曲别针坏了一回,马龙便只抽出照片夹在钱包里。校签上的张继科还是高一时候,刚刚年满十六,模样嫩得很。马龙把它捧在手里,痴痴笑了一会儿,终于没有哭。
张继科说的不是假话,十一假期时候当真打过一回电话来,简单嘘寒问暖以后,张继科清清嗓子问:你十一回家?
马龙说:回家。你不回?
张继科说:回。
马龙顿了顿说:这对话好像以前发生过?
张继科说:啊?
马龙说:知道你记性不好。什么事?
张继科说:我十一……想带女朋友回家,你要不要见见?
马龙啊了一声,仓促点了两下头,又想起人家看不见,忙说:那见见。
马龙最后也没见到张继科的女朋友,听说两人在车站门口吵架,女方气得当下决定和张继科分道扬镳。马龙也没打电话给张继科表达遗憾,张继科这性子能活生生给人气死,旁边若不是有个人帮衬,当初的教导主任也不会允许他在这学校多待哪怕两个月。
张继科说的实在,马龙却撒了谎。那之后他仍去看了张继科几回,半个月一次,车票和校签收在一块儿。张继科似乎后来又谈了一个女朋友,这一回马龙见到,一不留神打翻一杯咖啡。服务生拿着抹布走过来,说:先生麻烦让让。马龙却动也不动,盯着张继科消失在拐角。那之后两个月他没有再去,有一回在食堂买饭,他摸饭卡时候不小心碰到旁边一打车票,才惊觉自己已经去过张继科的学校这么多回了。马龙边吃着西红柿炒鸡蛋边认真做自我检讨:他究竟是喜欢张继科哪里呢?他想张继科打架鼻青脸肿的样子,想张继科回回垫在班级倒数十几名的成绩单,想张继科不管不顾地拽着他跑到大桥上看日出。这些东西,张继科都或多或少给过别人,却从来没其他人施舍给马龙一丁点儿。马龙永远不会告诉张继科,那几个月里他也险险交了一个女朋友,那是个社团的学姐,两个人窝在漆黑的电影院里,一看就是一个晚上,有时候女孩儿睡着了,头倒在他肩膀上,电影院里闷得很,他的手指和女孩儿的手指扣在一块儿,泌出一层厚厚的汗,叫他心软又作呕。终于有一回,两人去车棚取自行车,正是落日时候,光打在马龙头发上,女孩子见了喜欢,便揽着他索吻。马龙像被踩到尾巴尖的猫,电流从头通到脚,让他风驰电掣地跑了。
马龙想,这不能赖我。他胆小惯了,既怕给,也怕索取,前小半辈子好不容易鼓起一回勇气,偏偏碰见一个孙悟空,长着一双火眼金睛,叫他一下子显了原型。
马龙还是去见张继科,风雨无阻,比专业课还准时。后来张继科毕了业,马龙本科五年又读研读硕,硬生生在学校里头拖了又一个四年。这四年里头他自认能平静一点儿,对张继科见得少,也就自然而然忘了些。马龙考硕士时候险险过了,同学说一块儿庆祝,几个人便一同去逛街,走到二楼皮具专柜,同学瞧一眼马龙旧旧的钱包说:你用这么多年,也没看你说换一个。
马龙当机立断买了一个,款式新,手感好,他越看越满意。等到晚上一干人去酒吧喝酒,他从口袋里掏出老钱包,草草收拾了钱,见了张继科的照片和火车票,顿了顿,还是连同它们一起打包,把旧钱包扔在了酒吧后巷。回学校宿舍已经是半夜十一点,马龙跟同学摇摇晃晃地往前走,人群里头有一个嚷大家一块儿抬头数星星的,话音未落就有几个人回应,马龙酒量好,没那么醉,这一会儿倒也跟着抬头看。今天天好,月明星稀,半夜十一点,天边月亮又轻又薄,凉得马龙醒了三分。他把同伴的胳膊往别人身上一撂,自己在路边寻车,挥着一会儿没有等到,风也似的往回跑。
钱包自然还在那儿,安安静静躺在碎玻璃碴上头。马龙一口气没能喘匀,几乎瘫坐在地上,手里却还死死攥着,自感宝物失而复得。敝帚自珍便敝帚自珍吧,马龙想,我不差这一回。
这一用就是又三年。马龙毕业以后,父母给他在本市的三甲医院里头谋了个职位,这年头大学生已经不值钱,人才市场里头一把一把抓,马龙却仍是同学聚会里头遭人嫉妒那个,同学聚会他去过两回,被一圈女同学话里话外地打听着婚嫁情况,马龙含含糊糊地说着,力求一个脱身。偏巧这时候有人雪中送炭:马龙,马龙,这边。
马龙见救星一般仰着脖子回应,那人却问:你记得张继科不?
马龙硬着头皮答:记得。
那人说:他前一阵忙,最近也回市里工作了,有空一起聚聚啊。
马龙不太记得后来细节。他大概喝了点酒,被同学送回家楼下,直到直直仰在床上才清醒一分。他还是怕,怕见到张继科,也怕见不到张继科,怕张继科认不出他,又怕张继科还记得他姓甚名谁,记得他俩一起跑过一座大桥。这样一想,全身便没了力气,只有心脏砰砰撞着胸腔。见到张继科时候,他在胸口养过一只兔子,这么多年,他连兔子的骨灰都不记得葬在哪,这个小畜生埋伏了几个春秋,竟在这儿寻着苗头,死而复生。可马龙毕竟不是高一时候的马龙,面上自然平静无波,勤勤恳恳,大家都称赞他的医术,临近派出所的警察负了伤,也常常找他出急诊,一来二去得了几面妙手回春的锦旗,马龙把它们统统挂在身后墙上。
结果后来他还真见到了张继科。给他打下手的实习生说今天外头下了雨,马龙在办公室待得心热,便托实习生留个心眼,自己跑外头凉快。临到大门,有小护士认出他来,热热闹闹地打招呼,马龙一一应了,却见小护士早就转过身去,大声喝止:这位先生,请您把烟掐了再进医院!
那位先生右手有个女士挽着,闻言忙掐灭了烟,说:抱歉抱歉。
马龙站那看了他一会儿,直到四目相对,马龙点头算是招呼,半晌说:还没戒。
张继科媳妇儿走路时候被一辆自行车撞了一下,膝盖手肘破了皮,本无大碍,只是怕影响肚子里孩子,到医院检查一番。马龙自告奋勇,抢了实习生消毒的活计,过一会儿和张继科一块儿陪着去了妇科,马龙和妇科的同事打了声招呼,对方笑笑,算是应允。等待时候,两人站在走廊里等,张继科接了个电话,走到走廊深处去接。马龙假装低头玩手机,时不时看两眼张继科。这么多年,张继科个子长得不多,却很瘦了,也黑了不少,看上去倒没有年轻时候神采奕奕了。可马龙偏偏还是认得他。
两人借着马龙在医院里大开绿灯,又被马龙亲自送到医院大门口。临走时候,张继科媳妇儿说:听继科说,你俩是高中同学,我以前还不知道,你要是没事,今晚来我家坐坐。
马龙眼睛一弯,答得客套:今天恐怕不方便,改天一定,改天一定。
张继科媳妇儿点头应了,挽着张继科正要走,没想自己丈夫纹丝不动,仍说:那就明天。
马龙从小到大,最拿张继科没辙,张继科要他上刀山,下火海,他也肯的,这会儿不过要他多喝一桩酒,只一愣,他便点头说好。
第二日马龙登门拜访,当真拎了一整包来,掏出几件婴儿用品,又从那口袋里拽出一条人民大会堂。这烟在当时也算烟中龙凤。张继科媳妇儿忙说:这是做什么。马龙笑着说:继科喜欢抽,咱俩拦不住他,倒不如叫他抽些好烟。张继科也不应声,只在后头看他,一双眼睛像淬过火,让马龙无处遁形。张继科媳妇儿见了马龙着实喜欢,又问马龙,你现在有女朋友吗?还是结了婚?如果没有,我有个姐妹,你不妨见一见……
马龙仓促打断:家里给介绍了一个,正处着呢。
马龙刚做一桩手术,来得晚些,寒暄客套以后已是九点,张继科媳妇儿是孕妇,便早早去休息,剩下张继科和马龙,隔着桌,几个热菜,两瓶啤酒,谈天说地,对彼此知无不言,唯独不叙旧。
马龙曾经想过,再见张继科,对方会是个什么模样。他想了想张继科家庭美满,又想想妻离子散,孤苦伶仃,犹豫再三,还是前者好。这一会儿当真踏入这九十多平方里头,他又忽地一点儿感想都说不出了。他面上仍看不出什么,只是酒过三巡,他身边的酒瓶子更空个没完没了,只说些年少的浑话。张继科却不再喝了,只是看马龙饮酒如水一般地喝,最后气泡争先恐后,引着他自己一阵一阵地干呕。
马龙再一清醒,便已身在张继科家的卫生间里头。他吐了自己一身,被张继科扔进浴缸里头。张继科开了水,水还没来得及烧热,冰凉凉的,纷至沓来砸在马龙脸上。马龙被这么劈头盖脸地一砸,想起他和张继科高三时候,两人不管不顾地骑着自行车往远走,一时间竟有了勇气,又什么敢说了。他要说,我没那个介绍来的女朋友,又要说,我这几年处过几个女朋友,都很称心,但都不长久,最后要说,我还是想着你,我这么多年了,还是想着你。
不想张继科犹豫再三,先开了口:我挺高兴的,马龙。听你说,正处着一个女朋友。我心安多了。这几年,我有时候睡不好,就会想起你。他手指肚捻捻头发,说,你谈了女朋友,我也放心了,我这人有点儿自作多情,我还以为你放不下。
马龙一听,痴痴笑了,闭了眼,只说:世事难料啊继科,我也以为呢。
马龙到底没在张继科家过夜,硬要说,自己方才想起来,有个手术要去邻市做,要赶凌晨的火车。张继科听他胡言乱语,倒也不拆穿,只说要送他上车。马龙喝得糊涂,却还不忘常识:你没法送我上车,现在不让买站台票了。张继科闻言,退一步,说:是,是,我不记得了。
张继科送马龙到小区门口。天气冷了,马龙的衬衫还浸着水,尽管披着张继科的外套,依然冻得打哆嗦。马龙站在路边拦车,张继科站在一边看他,过一会儿叫他名字:马龙。
马龙回头看他。张继科咳了一咳,说:下辈子,你是个女的,或者委屈点儿,我做个女的,咱俩就互相找着,一定在一块儿。
马龙听这话,也不恼,只问:那要还是两个男的呢?你难道就不来找我?
张继科说:找。想了一想又说,那咱俩就做对手,也做好兄弟。
张继科送他上了出租车,没走出两条街,马龙只觉胃里翻江倒海,又是要吐,他掏了钱包,含含糊糊点了一点,结了帐,就去抓道上那颗电线杆子,又干脆坐在马路牙子上。一个黑影从后头来了,马龙仍捧着钱包,手上无力,竟叫那人一下得了手,瞬间跑过半条街去。马龙自觉钱包里没有两个闲钱,更没有信用卡,本想着罢了,转念一想,他还有一打车票和一张校签在里头放着,一时间仿佛练武之人七窍俱通,从地上猛地蹦起来,向那方向追了过去。马龙自小并不擅长体育,上大学学医明白锻炼的妙处,跑过几年健身房,也上过安全知识教育课,知道不要和歹徒正面冲突,如今却又全然忘了,马龙哪会变呢,永远高一,永远年轻,永远遇上张继科就手足无措,永远胆小,又永远不懂放弃。
小偷心虚,总往崎岖巷子钻,反而叫马龙得了手,两人瞬间扭打成一团。马龙连钱包也不记得抢,只挥着拳头,这会儿又忽地有了记忆,专挑刁钻处下手。小偷也没想到招惹这样一个角色,痛得哀哀叫着,一声又一声,引得周围人家灯火通明。
马龙进了派出所。负责接待那个小警察认识他,还送过他一面锦旗,一时间大吃一惊:马大夫,您这是怎么了?怎么和人打架?
马龙挺直了背,不像是来公安局做笔录,倒像是个常胜拳击手,终于说:打架当然为我喜欢的人打的,难道还为不喜欢的人打么。
马龙医术高超,派出所里的小警察十个有八个认识他,日后还要承他的情,多少办得容易一些,马龙离开派出所时候也堪堪五点。钱包第二回失而复得,马龙倒像接了个烫手的宝贝,安置都没了地方。他也不急,寻了个派出所的角落,哆嗦着拉开拉链,捡了张继科的照片,手指肚蹭着十六岁的张继科的脸。这时候他剪了个刺头,人也愣得很,英文课本吭吭哧哧念不出一段,却最是明白怎么叫人伤心。马龙还不到三十岁,学不懂玫瑰有刺的道理,只知道它好看,丛里开着更好看,于是才不去伸手摘。
过一会儿马龙寻着些力气,抬手拦车。终于有车停在他面前了,马龙报出了医院名,正想闭眼小憩,却忽地发现这派出所当年他同张继科一路飙车时曾绕过。张继科记性不好,马龙却什么都记得。
出租车扬长而去,尾气热腾腾地洒在路上,白桦树随风哗啦啦地响。太阳在他身后冉冉升起,像炸弹,像猎枪,像所有高昂东西揉在一处,成一个火红的胎儿,出生在十八岁的张继科的眼睛里,一声嘭响,万物俱寂,有一个星球就此颠覆,寸草不生。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