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09-28

        她看着我长到了20岁,就像个大人一样,她其实就是个大人。她幼时失去了母亲,不久前又失去了父亲。她很漂亮。

        帮我拍张照片。她拿着新买的智能手机,高兴的像个孩子。好。外面蒙蒙细雨,家家户户大门紧闭,湿漉漉的电线杆,几只麻雀慌忙逃窜,天空阴沉的可爱,有一丝丝的凉风。我嘱咐她穿厚点,她却固执,说拍照必须得穿漂亮的衣服,我拗不过她。她生的温婉,却生的倔强。就像我问她为什么下雨还要拍照,她说,现在就想看。

        她看着镜头,小心翼翼地拨弄自己的头发,整理自己的衣服,调整自己的表情,我看着镜头里的她,模样未曾改变,一如我见她的第一眼,不施粉黛,却依旧惊艳着岁月。这张是不是显我胖,这张我有点矮呀。她嗫嚅。我教她摆姿势,帮她选背景,从不同角度取景,她露出了笑脸。这张好看。我见过她太多的孩子气,默默地允着她行使一个孩子该有的权力。我听着,看着,照顾着她未曾遗失的天真,心甘情愿。她把自己的前20年交给了自己,却把余生交给了她的家。她有一个爱她的丈夫和一双懂事的儿女,这是我最庆幸的事。

        她跟小儿子在乡下生活过一段时间。老式的拱房,房梁特别高,向上望去,黑压压的一片,结满了蛛网,脱落的墙体已辨不出原来的颜色,铁门锈迹斑斑,一碰就会发出剧烈的噪音,砖块铺成的地面坑坑洼洼。夜幕降临,乡村会陷入死一般的沉寂。她瞪大了眼睛,绘声绘色地描绘着,晚上经常听见外面有奇怪的声响,有次忘了关房门,却隐约听见有脚步声走来走去,她吓得不轻,一把抱住他的小儿子。她小儿子刚刚学会走路。偌大的空间里,一大一小两个身体相互取暖,相互安慰。

        我笑她胆小,她微笑不语。

        当黑夜开始蔓延,孤独就四散而出,隐藏着些许恐惧,听着自己均匀的呼吸,形影相吊。落寞越过窗沿,枕上人会不会湿了眼眶。一个人,一整个夜。窗外,月光一定是冷色调。

        拉上窗帘,阻挡光线的入侵,房间就会被黑暗吞噬,点上香薰,莫氏兰的味道流转在空气中,放一首老歌,流淌出舒缓的旋律,躺在冰凉的地板上,任头发披散开来,黑暗中,窒息炸裂成瞳孔深不见底的漆黑与空洞,恍惚间,是明白了,有时候安全感,谁也给不了。我害怕,她也是。

        父亲去世的那天,她正在厨房刷洗碗筷,复古的手机铃声倏地传来,打破了和谐的氛围,盖过了锅碗瓢盆的撞击声,盖过了自来水的水流声,听着很不舒服。挂了电话,她眉头紧锁,又很快平静下来。久病缠身的痛苦,死,是一种解脱。匆匆换好衣服,简单收拾了一下行李,直奔老家。天空昏暗低沉,没有一丝风,紫藤萝耷拉在老旧的砖红色墙上,奄奄一息,一只流浪猫叫嚣着,三步两步爬了上去,撞掉一地的残叶,不见了踪影。大街上人来人往,车水马龙,来自不同的方向,却有着相同的目的,都想要到达最想去的地方。她很快淹没在了人海中。

        对于双亲,她终始终是留有遗憾的,母亲去世时,她尚小,只是觉得天国为什么能永远留住妈妈而自己却不行,父亲去世时,她已经是两个孩子的母亲,可还是没能陪他走完最后一程,就永远失去了他。她是家里最小的,上面有一个姐姐,两个哥哥。她的大姐,那个强势的女人,古板的脸上总是散发着凛冽的气息,咄咄逼人,在父亲的葬礼上,她俩甚至还吵了一架。每一个喜欢把自己放在家长位置上的人,都讨人厌,尤其是女人。她如是说。

        她一定是不喜欢她的。

        不久,她大姐的大儿子因白血病去世,那个年轻的生命,在绽放自己的路上,一去不复返,她连夜赶了回去,白发人送黑发人的痛苦,有人比她更感同身受,她安慰她,听她诉说满腹的惆怅,帮她操持儿子的葬礼,带她爬山,旅游,散心,突然发现从前那个高大的背影佝偻了许多,冷冰冰的脸上也不知何时增添了几缕倦容。有风从远处吹来,她给她说着小时候的故事,拾级而上……血浓于水的亲情,她和他,他和她,她和她。

        现在她状态怎么样了。我给她打过去电话。嗯,好多了,我们现在一起吃饭呢。挂了电话,随便抽出了一本书,草草翻了几页,书中写,又到长空过雁时,云天字字写相思。

        谁的思?又思谁呢?

        已经接连下了两天的雨,北国的秋雨,冷冰冰的,是在伤感生命的捉摸不定?还是在叹息离人的阴阳两隔?阴阳两隔,真不是个好词,造物主既给了人有限的生命,却还要在这有限的周期里加上种种飞来横祸。我苦笑,说不定哪天,我也就不见了。

        明天,回家吧,三个月前帮她拍了照片,就再也没见过她,而且,天气预报说了,明天没雨。

        我,是她的大女儿,她在1997年的七夕生下我,却疏于养育,因为她繁忙的工作,长年在外。母亲过早的离世让她对我的爱僵硬到没有温度,无法表达,或者说,不会表达。她缺失了母爱,我想,我也是。

          我恨过她。小学,初中,高中,她缺席了我学习生涯中的每个重要阶段,甚至在我高考前,她也不曾露面,我当时就坐在教室的窗户边,看着校门口的方向,一天又一天。

        我的性格敏感,别扭,固执,忽冷忽热,不会爱人,但渴望被爱,我一直觉得是环境使然,可我身边的人明明都阳光健康,乐观向上,于是我也就糊涂了。

        那时候喜欢哭,高二那年,看见自己心爱的鞋子突然变黄,狠狠的哭了一场,我记得当时奶奶在旁边,也跟着我哭。那双鞋子,是她给我买的。

        现在,也动不动就掉眼泪,不过没那么脆弱了,人哪,总是要长大的!看着她经常喝中药调理身体,看着她头上迅速增添的银白,心脏,就这么猛的被重击了一下。

        那些被爱丢弃在时光里的琐碎,经过年轮的雕琢,在她二十多岁的时候,幻化成她肚子里的未知数,在她四十多岁的时候,一位少女说,我要永远爱她。

        原来,上帝派我来是为了守护她,而我,也在试着,成为一个温暖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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