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黎志
到木洞得坐船,坐“东方红101”那样的大船。
木洞,是深藏于我记忆深处的一个地方。小时候,我伯妈在那里。其实伯妈并不是在木洞街上,而是在木洞镇下面的一个村小当老师,离木洞镇上还很远。伯伯也是小学老师,但不是在这里,而是在大足邮亭教书。要到伯妈那里去玩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只有当伯伯放假路过重庆来探望我婆婆的时候,才有可能。
有一年暑假,伯伯决定带我一起去木洞。第二天一大早,婆婆把我叫醒,简单洗漱完,带上几件换洗衣服就和伯伯出门了。到了朝天门码头天才蒙蒙亮,我们简单吃了一点东西便沿着江边的石板路,随着黑压压的一路人群向停泊在江边的客轮走去。船很大,船的最上一层写着“东方红101”这几个红色的大字。我们随船沿江而下,经唐家沱、广阳坝、渔嘴、港机厂一路停靠,接近中午时分,船终于停靠在了木洞码头。
木洞是长江下游水路进出重庆的重要驿站。唐代大诗人王维路过木洞时曾写下“水国舟中市,山桥树杪行”的诗句,感叹其水上舟集成市的盛况。明清以来,木洞因“五方杂处,百货交通,贾舶行舟”,成为繁盛的川渝名镇之一。据考,水上舟聚成市,陆上为驿道枢纽的木洞,设驿始于明末,距今已有350多年的历史。
上岸以后,我们沿着岸边一长串石梯来到木洞镇街上,再沿着青石板路一路缓缓拾级而上,穿过“五里长街”的木洞老街后眼前就是木洞镇周围的农村了。
太阳灸热地烤在身上,我和伯伯沿着白晃晃的农村丘陵土路慢慢地往前走,走过很长一段路后,眼前是一座小山,慢慢地爬上山顶,只见前面坡下的山沟里是一条小河,河面上有一条渡船,但却没有摆渡人。到了河边才弄清楚:一条钢丝绳横跨在小河的上方,两端固定在两岸的坡上。一条铁链一头固定在船上,另一头通过一个小铁环穿在钢丝绳上,渡河的人站在船上,双手前后轮流拉着钢丝绳,钢丝绳当然不动,只能是船动,这样人就可以过河了。船过去以后,为避免无人的时候风把船吹到河中间,过了河的人会把船固定在岸边。这样就必须等河对岸有人过河时把船划过来之后这边的人才可以再划过去。
过了河以后,我和伯伯继续往前走了很长一段路,翻过一个山坳后豁然开朗,眼前是一弯稻田。坡下不远处的田间点缀着一片村舍。伯妈教书的村小就在那里。
村小真的很小,就在这片农舍中的一个四合院里。四合院大门的正对面是十来步台阶,上去就是这个四合院的堂屋,伯妈就住在堂屋右边的屋子里。房间不大,一顺溜间隔为里、中、外三部分,最里间是伯妈的卧室,中间过道旁是堂姐的卧室,堂弟那时还很小,寄养在木洞街上的一户人家家里。最外间也算是堂屋,靠墙放着一个方木桌、三根长条木凳,这里就是我们每天吃饭的地方。没有专门的厨房,在堂屋外的过道上一直放着一个用白铁桶自己做的煤炭炉子供煮饭、炒菜和烧水。
夏天的农村,一片绿油油的天地。白天里,上午伯妈忙于家务,通常会从村小管理室里拿几本小人书让我坐在一边自己去翻看,下午,我更多的时候是随堂姐和村里的同龄孩子们到田里粘蜻蜓、或到河沟里游泳、捞鱼、捉螃蟹。
山村里没有电,夜晚只能使用煤油灯照明。煤油灯外形如细腰大肚的葫芦,上面有一个形如张嘴蛤蟆的灯头,中间一个圆孔,灯头一侧有个可把灯芯调进调出的旋钮,可以通过提升或降低用棉条做成的灯芯长度来控制灯的亮度。外面是一个随时可取下的玻璃防风外罩,摘掉玻璃外罩,在瓶内添上煤油,用火柴点然灯芯后再把玻璃外罩还原即可用于照明。一户人家通常也就只有1、2个这样的油灯,天黑以后需要在哪个房间里做事就拿到哪个房间去。油灯点亮后伯妈细细地做着自己的事,伯伯二胡拉得很好,晚饭后喜欢拿出家里墙上挂着的二胡,坐到门口慢悠悠地拉他喜欢的曲子。由于是夏天,天黑以后,院子里的大人小孩也三三两两地来到院坝里,大人坐在竹椅上,摇着蒲扇拉家常,小孩就睡在白天用于嗮粮食的圆形大簸箕里嬉戏打闹。
有一天我和伯伯、伯妈一起到木洞镇上去看望堂弟。这户人家就住在老街中间,那是一种一户连着一户的二层砖木结构的建筑,门坎处档着一块木板,防止小孩翻进翻出。我们到了那里后,带堂弟的婆婆把他牵到屋门口,伯伯、伯妈喊着堂弟的名字,堂弟怯生生地望着我们,一直不说话。估计这位婆婆和她的家人对堂弟除了圈养,其他也不知道该怎么调教。堂弟至今说话有些口吃和语无伦次,几乎不会主动与亲戚朋友联系和交流应该就是那个时期的成长环境造成的,而对其影响则是一生的!
阔别四十多年后故地重游,我又来到木洞的江边,我沿着凝固着历史的坡坎,在老街遗迹前、青砖黛瓦间,追寻、辨认着这个“水旱码头”的旧日时光和新的传续。如今的木洞码头已重新修建了一条长约一公里左右的仿古老街,但实际上这里早已没有了那种经几百年商贾云集才逐步和自然形成的“五里长街”、“一里码头”以及“卯辰即集,午未不散”的热闹和人气。奔流不息的长江,依旧在这里浩浩荡荡地向左划出一个大弯后从容地向东流去,惟有这个场景还能唤醒我对木洞这个小镇尘封的记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