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一百年前的中医,还不是现在这个样子。此前的中医,对人体的五脏六腑十一个部件的描述,都是有具体所指的。得出这个判断是有充分依据的:一是有中医元典《黄帝内经》的记载,根据其内容及意思,五脏六腑与十二经脉及奇经八脉(实为古人对血管、神经、淋巴管等的初步认识)都是实指器官,这个是核心证据;二是有中国许多古医书的插图为证,如《华佗内照图》《存真图》等,这个是直接证据。其实,从《黄帝内经》成书年代开始,一直到一百以前,脏腑及经络等都是实指。
正因为此阶段的中医有如此特点,使其不断遭受因具体解剖实例而带来的质疑。其中,最典型、最系统的质疑事件有两次:
第一次,是王清任的医林改错,即清道光年间一个叫王清任的医者,写了一本叫《医林改错》的书,对古医书记录的脏腑部位的错误进行了大量纠正,其中最著名的是“灵机记性在脑、不在心”,王氏的改错在当时医界有较大影响,但在传统中医的强大力量面前,根本不值不一提,也未起到纠错作用。
第二次,是余云岫的废中医案,即1929年曾留学日本的医者余云岫向当局提出《废止中医案》,这一次险些让中医翻船,当时南京政府卫生部召开了第一届中央卫生委员会会议讨论该提案,此事见诸报端后,遭到中医从业人员的强烈抗议,政府不得不取消废止中医提案。
余云岫被称为废除中医第一人。其废止中医动作,之所以能弄出这么大的动静,有两个原因:一是处在民国初年科普正兴的时代,且有政府及开明人士的大力支持;二是当时的科学知识,已全面揭示出中医知识体系的错误,尤其是中医脏腑知识的错误。虽然,余云岫的此次废中医提案未获通过,但已对中医构成了致命的打击,余氏对中医的否定,几乎为当时舆论接受,虽然遭到了中医从业者的强烈反对,但是从当的历史潮流来看,把中医拉下马只是迟早的问题。
那时,余云岫几乎就成了中医的终结者;然而,那是一个英雄倍出的时代,余云岫的对手出现了。高手似乎都是一样的,有两大特征:一是在民间,二是有双重身份。余云岫的对手就是这样一个人,他叫恽铁樵,原是《小说月报》主编,1920年正式挂牌行医,后创办恽铁樵函授中医学校。
当时,余云岫刺向中医的利刃是1916抛出的《灵素商兑》,指出《黄帝内经》所言脏腑与实际解剖不符,这是对中医的元典的釜底抽薪,眼看中医大厦将倾。在这样的情势下,恽铁樵出手了,其抛出《群经见智录》,指出“《内经》之五脏非血肉之五脏,乃四时之五脏”,这就是著名的脏腑虚化论。以此为肇端,此后中医将脏腑、经络等全部转为指向人体功能,而非解剖上的实指,中医的原有错误就此消失,现代科学再已找不到中医的任何破绽了。可见,恽铁樵的功绩在于给中医打造了绝世神功金钟罩,一劳永逸地解除了废中医派的击攻,让中医从此走上康庄大道。
现在的人们可能会认为,脏腑虚化论算不得什么,那是中医的特点与必然。但是,这只是我们长期享受恽铁樵理论带给我们的方便而不自知的结果。在那个年代,脏腑虚化论的提出真是石破天惊,它颠覆了二、三千年来中医理论的基本遵循,是对中医世界观和方法论的再造。此前的中医,还讲求实相,多少还有点实证和经验主义的影子,此后的中医则虚幻无比,如存在于另外一个时空中的东西。
当然,恽铁樵的方法论,只对不懂科学思维的人有统摄力。科学界对这种伎俩自有破解之策,那就是科学哲学家卡尔·波普尔提出科学的可伪证性。恽铁樵的中医理论,虚幻完善得不可证伪,因而它不是科学。
对恽铁樵在保护中医斗争中的胜利,从现在的眼光来看,有如下三点认识结论:第一,对恽铁樵的方法,从智慧的方面来看,有两个特点,一是认知升级,二是逆向思维,但实际上又脱不了诡辩与耍无赖的嫌疑。第二,恽铁樵斗争胜利的实质,并非其智识的胜利,而是当时中国社会需要这样的结果,他只是实现这个需要的工具。第三,恽铁樵的胜利,客观上为中国留下两件世界级的文化遗产,一是中医,二是经络,这是客观事实。
恽铁樵对中医做出了这么大的功劳,但他也为此代付出了巨大的代价。第一,其三个儿子均因患伤寒病而亡,且在中医治疗过程中,恽铁樵对医师及其治疗方法多有不满及争执,后令其痛下决心弃笔从医;第二,恽铁樵在其职业生活中不注意身体保养,晚年患上重病,仅57岁病故;第三,脏腑虚化论虽有一定智慧,但也有狡辩与诡辩之嫌,其敢于提出,也会承担一定心理及社会压力,此体现了其独立特行的鲜明个性。总之,恽铁樵为他的时代、他的职业、他的选择付出了相应代价。还是应了那句老话,出来混迟早是要还的。
今天,人们可能不知道,现在的中医并非一百年前的那种中医;也不知道,恽铁樵为中医此次华丽转身所作出的巨大贡献以及付出的沉重代价。我们对改变这个时代走向的人,应当多一份记忆、思考和理解。想必现在的中医从业者们,仍然记得这位勘称现代中医之父的文艺青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