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记得自己多少次在接完家人的电话后,泪流满面;我不记得,什么时候开始,我害怕手机上显示的是家人的号码。我开始习惯性的咬手,这是成年后才出现的行为。
我很喜欢的作者张德芬说过,苦难是上天赐予每个人的礼物,这个礼物经过层层包装,只有打开着层层的包装,才会发现里面的惊喜。那么:
上帝,这就是你为我量身定做的礼物吗?
台湾歌手赖佩霞说,我们每个人都要找自己回家的路,不管这条路多难走。因为,你没得选。她说:“如果你妈妈不快乐,你会快乐吗?你敢快乐吗?你有真正的快乐吗?你不会,不敢,因为如果你的妈妈不快乐,你的快乐就是一种对家庭的背叛。”对,如她所言,我无法快乐,因为,血缘让我无力背叛。
可是,我是不是会一直背着家庭的枷锁,永远喘不过气?我会吗?
到2017年了,到春节时,我将满27岁。我不像一个真正有着成熟内心的人,我还像婴儿一样在找寻什么是爱,什么是家。家——别人说家是港湾,是在外面打战累了,回去休整的地方;别人说,回到家,就觉得好温暖,就可以安然入睡,每天可以自然醒;别人说,想念妈妈做的饭,回家会吃得特别香;别人说,……
别人说的都是别人家,那种我看电视羡慕的不得了,就是别人说的他们家。
我的家,是打开门后的各种凌乱,是到处飞灰的家具,是走到卧室,一张尚未铺上被子的光床和需要擦拭的桌子,是妈妈永远不知道爸爸在做什么的父母,是那进入家门后的冰冷空气……二十多年了,我愈逃愈远,然后又越拉越近。我在家的外面到处找自己找容身之处,外面,那件狭小,每个月要赚钱支付租金的房子,也比我从小长大的家更像个家。
朋友们聚在一起总喜欢说起关于家的话题,就像英国人谈论天气一样,随口就能自然说起。朋友间感情越深,说家的话题就越多越深入,就像男女朋友,你不仅会认识我,还会认识和我息息相关的家人。可是,我不行,我没有在这方面可以高谈阔论的资本。这是我身上的刺,外面的小口,我谨慎的藏着、掖着,生怕别人看到,肉里的痛,不停地扎着身体的每一处,我只能靠自己来添伤、包扎。
(一)远离家后我学会的第一件事是吃饭
我对自己上学前(6岁)的记忆很少,现在想来都记不得爸爸妈妈那时候的样子。长大后,陆陆续续听到的消息才知道,妈妈在我小时候生了重病(鼻咽癌,估计那时我才3岁),爸爸带着妈妈去了广州治病。我和哥哥很小就由外婆带着。现在想来,觉得奇怪,为什么是外婆带着,而不是爷爷奶奶带着(爷爷奶奶只有爸爸一个儿子,其他都是女儿)。我能想起最早的记忆是伸手去抓高处的热水瓶,然后整瓶的开水顺着我脖子下面流了下来。如果不是现在胸上和手上的伤疤,我可能这点记忆也没了。
90年代初,农村实行承包制经济,爸妈从广州回来后,开始在家里承包土地种水果,爸爸是党员,很早就是村干部。家里早早的盖了新房,之后的记忆就都是搬到新家后的。
我小时候一直很瘦,读小学时,我已发育很快,但始终没胖起来。写文章时,映入我脑海的第一场景就是吃饭,我迄今还能清晰感受出当时家里吃饭时的那种压抑,我很长时间都不能好好吃饭,想来这个和我那时的瘦有关吧。
时至今日,我依然清晰地记得我们一家四口吃饭的画面,我的细胞依然没有忘记那种压抑,那种感觉,让小小的我在饭前就开始不安。农村人的早餐,一般都是吃饭,经常是昨晚的剩菜再加一两个新菜。中餐是最随意,煮面条或是热剩菜剩饭。晚上吃的最好,新煮的饭,还有好菜。白天吃饭时,爸爸端着大碗在家门口左边的马路上吃,妈妈端着碗在门口右边一边吃一边和邻居说话,哥哥拿着碗,不知在哪。饭菜做好后,放在桌上,没有人坐在桌子旁边。一家四口,各自找个各自的地方吃饭,没菜了就回桌上夹菜,彼此没有干扰,没有沟通。那时候的我找不到能让自己舒适的地方,只能每次开着电视,站在桌子和电视中间。
晚上,天渐黑了,爸爸一般回家早,回来看看天气预报和新闻联播。妈妈回来晚,经常是在新闻联播开播一会儿才到家。她经常带着一身泥巴,一头散发,一回家都开始做菜。妈妈准备做菜时,爸爸就把剩菜拿出来,小抿自己酿的糯米酒。等妈妈第一个菜炒好,爸爸开始吃饭,第二菜炒好时,爸爸差不多吃完。爸爸的节奏似乎把握得特别好,总是能在妈妈上最后一个菜的时候差不多吃完。妈妈炒完菜一般都是先洗澡,我和哥哥吃饭,哥哥就算天黑了,也在外面吃,我还是盯着电视。等妈妈洗完澡,我们都吃完,她一人在桌上吃。我们都各做各的。一顿饭下来,一家人都没有沟通,就在那不大的地方,我一直感觉有团厚重的乌云一直压在每个人头上,大家在这里忍受着,都想逃,都在随时找机会,可是,谁也没有解脱。
当然偶尔会有那么一次欢愉。那是家里请客人或有人恰巧在晚饭时间到我们家来。那下子,乌云一下就会散去。爸爸会很开心的和别人聊着天,那一刻,我会突然放松,我看着爸爸笑着和别人说话,我看着爸爸劝别人多喝点酒,多吃点菜,这时候,妈妈也能赶上,和大家一起吃,一起聊,那样的场景多美好。
只是,和别人,我们才能聊的那么欢快。和家人,我们却一句话也没有。妈妈老说哥哥内向,不敢说话,可是经常三个女生也说不过哥哥。我们都是在外活泼,在家就突然不会说话了。
小学五、六年级,我和哥哥又开始住外婆家(此时外婆已搬来和舅舅住一起,外婆只有舅舅一个儿子,外公很早去世)。那时段的我,正处于长身体期间,特别能吃,一餐能吃满满两碗饭,只是我不敢放开吃。我一直觉得自己是外人,我和外婆亲,但我始终和舅舅舅妈不亲,所以我很拘谨,方方面面都不敢放纵。我在另一个镇读初中,在学校寄宿,一星期回家一次。在县城读的高中时,差不多一个月回家一次。寄宿时,学校的饭菜很难吃,此时,我能放开吃了,却吃不下学校的饭菜。
从大学开始,我能好好吃饭了。少了那份压抑,我吃得很开心。我终于学会顺应身体本能,简简单单的吃饭。以至于大学期间,我一直是个胖妹,毕业时体重飙到三位数。毕业工作后,一年呆在家里的时间不超过10天,在外工作后,我不仅能好好吃饭,还学会了做饭做菜,甚至还能招待几个好友,开开心心吃顿热闹饭。
离家越来越远后,我学会的第一件事,竟是吃饭,好好吃饭。
(二)我希望有个家,家里爸爸是爸爸的样子,妈妈是妈妈的样子
2016年12月晚上,我又一次大哭了一场,哭了多久,我不知道,那晚,我又咬手了。那是爸爸来的电话,爸爸很久不跟我打电话了,几个月前打电话给我,也是问我有没有钱。这次,也是,问我有钱吗。他的声音有点颤,透着一种无奈,似乎这个电话,他也打得很艰难。他说,哥哥买车了,跟家里要钱,如果家里没有哥哥就要分期付款,他不希望哥哥分期付款。他边说,我边咬手。12月初,我便没有工作了,下一份工作,我不能确定具体的时间。我在外面租着房子,给自己的存款做了所有规划,包括之前承诺他们的给家里买台电视。几个月前,爸爸打电话说有没有钱,我带回去了,没钱原因也是关于哥哥的。这次,我是真没有。我跟爸爸说,我拿不出钱了,钱都买理财产品了,取不出。电话结束,泪水喷涌而出。
我哭,是因为电话里,没有一句话问我好不好;我哭,是因为,爸爸开口向我要钱,我没有的那种委屈;我哭,是因为,理由是哥哥;我哭,是因为,我不知道妈妈知不知道爸爸开口向我要钱了。各种情绪,让我除了哭,什么也做不了。
我打电话给好友,跟她诉说,我哭着说:“世界上最大的不幸就是家庭的不幸。我宁愿家境贫穷,我宁愿出生残疾,来交换一个温暖的家。在这个家里,爸爸是爸爸的样子,妈妈是妈妈的样子。这样,让我可以勇敢面对来自社会的各种压力。可是,我没有这样的家,我觉得自己可悲,因为别人轻而易举就有的家,我没有。”
第一次, 我跟他人说出这样的话,第一次,我说出了自己的不满。那一字一句,都带泪。
或许,在我没有记忆的日子里,爸爸是有爸爸样子的,妈妈也是有妈妈样子的。妈妈经常说我小时候娇气,走路去外婆家的时候,我总撒娇要妈妈抱着,而哥哥就很积极,一路都是自己走。那时候的妈妈应该特别温柔吧,不然,我又怎敢撒娇任性呢!
而爸爸在那个年代,能带着妈妈踏上去广州的路,他是多么爱家,多么疼爱妻子啊!不然他哪有勇气走出村子,不然他怎么会想办法去挣那么昂贵的医药费!
我还记得刚搬新家时,妈妈在炉火上烧着开水给家里的碗筷消毒。我还记得妈妈说,开水煮过的东西就会没有细菌。那时候的妈妈多用心打点家务。
那时候,爸爸妈妈也是别人羡慕的夫妻吧。我也是别人羡慕的小孩吧。
可是什么时候就变了呢?是妈妈从广州治病回来后吗?那时,我还太小,对妈妈生病的事情没有记忆。后来大人们时不时提起,我才零零散散了解些。大人们说妈妈命大,以后会享福。长大后,表姐对我说,一个人生一场大病,性情就会发生很大的变化。我不知道表姐哪里得来的结论,只是后来,我们的家给家里的每个成员都带来了或轻或重的痛。
90年代初,农村的承包制经济蓬勃发展,村民可以向政府借钱开发建设。我们村走的是水果经济的道路。爸爸妈妈回家后,作为村里第一批经济建设者,开始进入忙碌的劳作。我们有80亩的水果园,还有几亩水稻田,家里还种蔬菜、豆子、花生、玉米。农村里说的双抢,我们也经历过。爸爸妈妈一天到晚在外干农活,事情怎么也做不完。爸爸忙外,妈妈忙里忙外,比爸爸还拼命。爸爸挑担子,妈妈也挑担子。家里面,没有时间打理,家对爸妈来说就是放东西,吃饭、睡觉的地方。我很早已学会做家务,洗衣、做饭、洗碗、扫地、打理内务,从上学开始,这些事就我做了。我不会炒菜,只会煲饭,菜由妈妈干完农活后回来炒。妈妈什么时候回家炒好菜,我们就什么时候开饭。
妈妈要顾外,还要顾我和哥哥,还要顾我做不了的家务。她变得越来越强势,很少和我们好好说话,对爸爸,对我,她永远是发号施令,叫我们做这做那。那时候妈妈意气风发,精神头也特好。她经常抱怨爸爸,说爸爸这做不好,那做不好,说爸爸做事耍滑头。她指挥爸爸做事时永远是这样的语气:“你去给我把山上的水果挑回来。怎么老是在家里坐着,是不是所有的事都是我的事。你们所有人都只管伸手向我要。我是不是欠你们的。”妈妈这样说,我也是躺着中枪,内心很不好受。可是妈妈一遍遍地这样说爸爸,似乎这样,她才能和爸爸说上话。爸爸开始时一声不吭,磨蹭磨蹭也把事情做了。时间一久,爸爸就像没听到妈妈说话一样,什么反应也没有。妈妈看爸爸不去做,就自己把事情做了。
我从小心疼爸爸,虽然我和爸爸交流极少,可是,我觉得自己懂爸爸。他的不作为,他的情绪,我懂得到。我一直在心中以爸爸为骄傲,爸爸很会修家电,别人家电器坏了,都是爸爸才修得好;爸爸很早就会开拖拉机了,后来我们家是村里第一个买豆腐机、糍粑机,爸爸都是一下子就学会,家里买了摩托车、三轮车,爸爸也开得很溜。爸爸很能干。他当村干部时,组织村民修渠道、修路、搭桥,都做得很好,只要爸爸动手做的地方,都很合规范。村里接了自来手后,爸爸设计了家里的浴室,邻居家看到后,就喜欢的不得了,说要照着我们的做,邻居的阿姨说她丈夫就没有爸爸这么会想。爸爸高大,长得很帅,五官很好看。每当别人说我五官长得好看时,我都在心里想着,是随了爸爸的。我虽然从小怕爸爸,当对比别人的爸爸,我总觉得自己的爸爸好太多。爸爸人好,对妈妈这边的亲戚都十分和善、大方。对他人,爸爸是宁愿自己委屈万分,也不会舍得让别人不好过一分。
外面的农活占用了妈妈的所有时间。后来水果丰收,妈妈又开始到处赶集卖水果。起初,家里没车,家乡一条坑坑洼洼的路,还很长一段很陡的上坡路,那时爸爸妈妈只能挑着水果担子走很远的路去别的村坐车。不久,家里买了拖拉机,爸爸开车载着水果和妈妈去市场。下雨天时,泥巴路很滑,车子上不去坡,我们就一家人在路上推车。妈妈口才好,在市场上特别活跃,她卖东西比别人快很多。很多人都说妈妈是做生意的料,太会说话。爸爸比起妈妈来,木讷了些,他不会说那些夸大华丽的话,老老实实的。妈妈经常说爸爸不会做生意,水果烂掉也卖不出去。所以爸爸尽量让妈妈卖水果,当然,经济大权也掌握在了妈妈手里。
就这样,长期以来,妈妈在家里最忙,妈妈在家里最有权,妈妈也最有钱。她指挥着爸爸、哥哥、我做事。很多时候,我做不好,妈妈说我没用。一次,我和哥哥在别人家打牌,被妈妈发现,她当着所有人的面打了我和哥哥各一巴掌。妈妈忙到没时间洗衣服;每次做菜都是匆匆忙忙,新菜里面热剩菜;她不会研究菜要怎么做好吃,怎么吃才营养,经常一做一大锅,这餐吃不完,下餐接着吃;她也不整理衣物,鞋子、衣服、袜子都凌乱的散着。她很忙,已经顾不上其它的了。
我上初中时,一星期回家一次。每周必做的事情是洗爸妈一周下来换洗的衣服,堆了几天没洗的碗,还有家里各种打扫、整理。在河边洗衣服时,我经常要蹲到脚发麻。有一次,我把洗完的衣服挑回去,看到妈妈在家,就央求妈妈帮我把衣服晾上,妈妈很凶,板着脸对我说:“你是看我不够累吗?晾个衣服也要我去做,是不是所有事情都要我一个人做,这个家是我一个人的,你们都坐着才开心,是不是。”我不再说话,从此后,我再不恳求妈妈做任何事情。
我小时候笨,总在妈妈身旁绕,妈妈就指挥我不停做事。哥哥一直在外面玩,吃饭了妈妈就会在大路上,大声叫哥哥的名字。哥哥想要霸王机、自行车……妈妈都给买了,在同龄的小朋友当中,哥哥拥有很多东西,所以很多小朋友找哥哥玩。我从小不会主动要求什么,有时候说了,妈妈可能也忘记。我从小和哥哥不亲,哥哥有的东西,我也很少去碰。妈妈从市场回来,经常会带些零食回家,我一般都是吃一点,就放着,留给他们吃。每次如果是哥哥先看到,是他喜欢的,就会全部吃完。
小时候,妈妈很少给我们买衣服。我一般穿亲戚们姐姐的衣服,读书有校服后,就天天穿校服。妈妈偶尔给我买衣服又不合我身,经常是偏大款,我也不爱,天天穿着学校发的衣服。爸爸衣服更少,妈妈给爸爸织的毛衣,爸爸穿了几年,袖子短了一截,爸爸冬天也穿上。到了过新年时,爸爸就自己去市场上买一套,不会让妈妈陪着(妈妈也没时间陪)。
家里太乱,我上学后回到家的时间都是整理和清扫。家里就像个仓库,水果丰收时,堆满四季各种水果;稻谷丰收时,堆满稻谷。要是下雨天,家里就泥泞潮湿。家里老鼠很多,常常睡觉时,还能听到老鼠穿行的声音。回家整理一次,凌乱的情况会改变很多,可是下一次回来,又是一片凌乱,又得重新整理。学校布置的作业,在家根本没时间做,每次都把作业背回家,又原封不动背回学校。
(三)生病的生病,离开的离开
我1990年出生,在我读书前,爸爸带着生病的妈妈在外地治病,这段记忆因为我年龄小,没印象。96年我开始读书了,现在还有的记忆大多也是从这个阶段开始。农村承包制经济的发展,让整个村里的生活都异常忙碌。那时候,也有很多人的父母在外打工,很少回来。很多同龄的小朋友都是爷爷奶奶带着。我们村情况稍微好些,在家里种水果的年轻人占一大部分。爸爸妈妈都忙着外面的农活,我们的一日三餐,经常不在点。爸爸妈妈很少互相沟通,除非要吩咐对方做什么事,其余的时间都不说话。在这样的环境,我还是慢慢长大了。爷爷奶奶家住得很近,就在我们旧房子的后边。妈妈从来没去看过他们,爷爷奶奶来我们家也大多是估计着妈妈不在家的时间。我没见过妈妈和爷爷奶奶之间吵架,但是他们之间似乎有什么很深的见地,总在刻意避开彼此,大路上碰到也彼此像陌生人一样。当时,在我们村,婆媳关系特别糟糕,吵架、打架的事情天天上演,大街上他们彼此诅咒着对方的狠话,一句比一句响。曾有就有个媳妇用尿泼向自己的婆婆。村里夫妻之间也经常吵,严重的经常是把家里碗、家具什么的砸了。妇女们,闲来没事坐一起的时候,要么说婆婆的坏话,要么说自己老公没用。但是,我爸妈不吵,也没有冷战,就是互相离得好远。那时候,我宁愿,他们大声吵。
外公去世的早,我记忆中一点印象也没有,应该是在我出生后。爷爷是在我读小学五年纪或六年级去世的,2001年或2002年。我记不起爸爸当时的样子了,葬礼的细节我也没有很深的印象。只是多年后,爸爸做了一副爷爷的遗像,放在家里电视机旁边,一进家门就可以看到,好久都没有撤掉。
爷爷去世后,奶奶一下子失去依靠,经常和别人说关于爷爷的事,说爷爷对自己的不关心。奶奶说,一直以为是自己先走的,她没想过是爷爷先走。爷爷去世后,奶奶就经常放声大哭。我一直觉得爷爷奶奶的感情很淡,他们没牵过手散步,没有亲切的沟通过,连叫对方名字的音调都很生硬。他们的感情就像爸爸妈妈的感情一样,都离对方好远。爷爷在世时,奶奶经常抱怨爷爷不给她花钱,她经常说给我听的往事是,有一次,爷爷奶奶走路去另一个镇的亲戚家,路上经过卖包子店时,爷爷说,再走一会儿就到亲戚家了。遇到卖油糍粑店时,爷爷又说,再走一会儿就可以在亲戚家吃中饭了。其实奶奶跟在后面一句话也没说,爷爷怕奶奶提前开口,就把话先说开了。奶奶那辈子的人,到了结婚年纪,就自然有人上门说亲,面都没见过,就嫁了过去。然后,和这个男人,生娃,建房。然而,那个年代,没听说过谁家离婚的,没见过哪家男的在外沾花惹草。爷爷奶奶掐了一辈子架,说起对方时,也是各种不好。可是爷爷走了,奶奶就崩溃了。
一开始,爸爸说让奶奶搬过来,和我们一起住,奶奶不愿意,坚持要一个人住。爸爸也没强求。
小学毕业升初中时,我突然间发现自己脖子很大。终于我也病了,是甲亢(大脖子病)。我知道自己会生病,因为我经常觉得自己活不下去。妈妈拿钱给了爸爸,第二天爸爸就带着我去了市医院,然后去了一个熟人那,给我带了大把中药。那是我第一次知道中药的味道,苦得喝一口就打颤。熬的药水我全喝了,因为,我怕浪费钱。读书时,妈妈提前帮我熬好药,用1.5L的瓶子装着,让我带到学校。提到学校后第二天,发现药有点变味了,我就一下子把一瓶中药水全喝了,因为,那是钱买的。妈妈经常跟我灌输家里没钱的观念,加上亲眼看到爸妈的劳碌,我知道他们赚钱很难,那是他们的血汗钱。后来爸爸带我复查,我好的很快,脖子也消了下去,医生嘱咐爸爸定期带我过来复查,只是后来我再没去复查过。工作后,我自己去医院复查,情况很好。我感恩上天,照顾我的身体。
初中课程突然增多,我一下子适应不过来。不过,在学校,我不知道怎么交际,我和老师、同学都不大说话,我也不擅长任何体育活动,没参加任何兴趣班,所以我只能读书。所以,那时成绩并不算差。而那时,只要成绩好,都是老师的宝,每个班级都在比分数,成绩好就是对班级的贡献了。初中三年,没有给我留下美好的印象,那时候,我只知道我在学校除了读书,没干任何事。
读初中时,每周末回家,村里的小朋友就告诉我,说我爸爸妈妈又吵架了,吵得很凶。我在家,他们没有明枪暗箭。只是,他们分开做菜,各吃各的。我不知道跟谁吃,在家总是很紧张。有一次,神情恍惚,在爸爸要我把做好的菜盛出来时,我往里面加了一把生水。
终于有一次,在我在家的时间里,我看着他们在我面前狮吼。当时爸爸正在别人家吃饭,妈妈跑到那家人门口骂爸爸,一声一声,感觉妈妈的内脏都要吐出来。我看着爸爸憋红的脸,眼睛也是红的,他夹着菜,一口一口、一下一下地咬着,我看着爸爸的上下齿缓慢地咀嚼着食物,似乎在他嘴里的不是菜,而是一块干硬的皮。我能感觉得到爸爸心里的痛,那种隐忍的痛,夹着无数的无奈。我硬拉着妈妈离开,妈妈到家后,直接瘫坐在门口的睡椅上。她做在那里,止不住的流眼泪。此时的妈妈已由原来偏胖的身材变成一个瘦黑的身板,她此刻在那里坐着,痛苦不堪,瘦弱的肩膀一搭一搭的啜泣着。爸爸不一会儿就带着一团怒火而来,我看着他重重的呼吸,微乱的步子。爸爸高高地扬起手,对着妈妈冲过来,眼睛里的怒火告诉我,他现在只想狠狠一掌劈下去。我在旁边看着很害怕,用力的喊着:“爸爸,你干嘛!”爸爸的手就停顿在半空,终是没有打下去。他咆哮道:“离婚,马上离婚。”我怔住了。他走了两步,看着我,两行泪滚滚的落了下来。爸爸看着我说:“女儿,你不知道我有多苦。我受不了了,离婚后,你跟我,我送你去读书。”爸爸那张通红黝黑的脸上,躺着的两行浊泪刺痛着我。爸爸终于说出了自己的感受。那一刻,我知道,爸爸真的忍不住了。
我看到妈妈哭,会心里难受。可是看到爸爸哭,我会无法忍受,我会觉得全世界的痛苦都不及这百万分之一。时至今日,我对这场架记忆依然十分清晰,每次想起爸爸说他好苦时,我依然还会忍不住地哭。
爸爸说完要离婚后开始打包自己的东西。我趁着妈妈心情平复些时,对妈妈说,离开也好,你们过得快乐就行。可是当天下午,已嫁到外地的大姑、二姑就出现在我们家,他们过来劝爸爸,跟爸爸说不要离婚。姑姑们问我,要是爸妈离婚了,我会不会难过。我说,他们不合适,过得一直不快乐,我宁愿他们分开。当时的我十多岁,说出那种大逆不道的话,被姑姑狠狠地批评了。她们大声说我,说爸妈离婚后可能我书都会读不起,说我不知道离婚又多大的后果。我闭嘴了,没和姑姑再说话,我没有考虑未来,我只知道,长这么大了,这个家里的所有人都不好过。
后来不知道姑姑们怎么说的,总之爸爸不再提离婚。或许在那个环境下,他无处可去。经济大权在妈妈手里,他也不敢说走就走。不管什么原因,姑姑们的劝说平息了这场风波。事后,我才知道,是妈妈偷偷跑到别人家,打电话让姑姑们过来劝和的。后来,我又听到风声,说爸爸和别人在一起,被妈妈撞见了几次。
妈妈跟我说,她生病时,爸爸为她花了很多钱,她欠爸爸的,她要还给爸爸。
(四)生病的生病,离开的离开
爸爸妈妈依然在喋喋不休的吵架,我初中毕业,升入高中。这段时间,不知道什么原因,奶奶住在了我们家。奶奶到我家后,我看到奶奶如同当时我在舅舅家的样子,深深的不安和拘谨。她主动做家里很多事情,又怕自己做得不好,动作总是犹犹豫豫。妈妈依旧不理奶奶,似乎奶奶是个透明人。住我们家的日子,奶奶哭得更频繁,我经常回家,看到奶奶脸上的泪痕,看得出来,奶奶不快乐。可是当时的我,和妈妈一样,对奶奶并不热心,连说话的语气都和妈妈很像。奶奶在我们家住了一年左右,非常执意要搬回自己家,而且爸爸不帮忙搬,她就自己动手搬。我从未见过奶奶有这般的决心和速度。很快,奶奶又住回了原来的房子。
初中到高中六年时间,爸妈很少到学校看我,也很少参加家长会。初中时,学校要求我们每学期交一定数量的米,可以按月交,也可以一次性交完。有一次爸爸到学校来交米恰好碰上开家长会,爸爸就顺便参加了我学习路上的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家长会。爸爸坐在教室里,一句话也没说,家长会一结束,就让我带着把米交了,匆匆赶回了家。我同学跟我说,我爸爸很帅,很耐看,很有男子气概,就是感觉饱经风霜。当时爸爸穿的衣服竟是泥巴,一身灰扑扑的。
高中有一次家长会,班主任强烈要求我们通知家长过来。我告诉了爸爸。后来妈妈赶过来参加的,还給我带来了一些冬天的衣服。会上,妈妈做了精彩的说话,说了很多,也很振奋人心。她说,曾经我在电话中哭着跟她说,不想读书。但是学生时代,一定要努力读书,努力奋斗。说了很久,下讲台时,我看到妈妈笑了,很会心的那种笑。老师和同学都热烈的鼓掌,说妈妈讲得好。英语老师后来还跟我说,感觉我和妈妈很像,就是我们给人的感觉很像。我不大明白老师说的那种感觉,我不想和妈妈很像,我不想像她那样没日没夜的劳作,我不想像她那样无助。
那次家长会后,我因为成绩好,学校给奖励了两百。我告诉妈妈,妈妈让我把钱留着,自己用。哥哥和我在同一所高中,比我高一届,他知道后,向我要钱,我不记得给没给。同在一所高中,当我还整天穿着校服时,哥哥已经穿上名牌。当我还是只会读书时,哥哥已会买很好看的记录本,让同学在上面给自己留言。后来一起在那所高中的同村伙伴说,中秋节收到哥哥送的月饼,是那种挺贵的月饼,说哥哥给很多人都送了,问我有没有。哥哥没给我送,他根本不会提起他有个妹妹在这所学校。爸妈给我的零花钱很少,我很节省,在外面吃个炒菜都扣着、省着。我依然是个书呆子,只会读书。我害怕和别人交际,畏畏缩缩的过着校园生活。那时候的我,就像生活在层层的套子中的人。
2008年,我高三,到了整个学习生涯中的冲刺阶段。高三最后一学期时,我跟随着班里紧张的学习气氛,刻苦的奋斗(我当时所在的是理科重点班)。就在我冲刺的时候,爸爸来学校找我了,他告诉我,奶奶生病了,在离我不远的第一医院住院。爸爸带我去奶奶病房,告诉我每天三餐给奶奶送吃的,然后给了我一笔钱,说要是没钱了,就给他打电话。我问:“妈妈呢。”爸爸说,妈妈去长沙了(当时哥哥在长沙念大学)。爸爸回去了。我留下,照顾奶奶。那是我第一次那么近距离接触奶奶,那是我第一次觉得奶奶真的很可怜。奶奶儿女众多,一子三女,可是,此刻,奶奶病倒在病床上,身边却只有我。她在离家这么远的地方,连个照顾她的人都没有。等我上学去了,偌大的医院,奶奶连个说话人都没有。
爸爸交代后,我便每天早、中、晚趁着课间休息时间给奶奶送饭。我去外面的餐厅点快餐,每次都告诉老板要把菜炒很熟,还少油、少盐、少调料。有一日,我刚好给奶奶送去中饭,听到外面一群人熙熙攘攘,笑声不断。他们推开门,我抬头一看,是姑姑和姑父们,他们一大群人,一人手上拿着一个大大的油糍粑,吃得油光满面。看见我在,问我要不要。我说,吃了。那段时间我一般是早早地给奶奶送饭,然后赶回学校食堂吃饭,如果食堂关门了,我就饿着肚子。我很饿,可是,我看到他们一大波人,看到他们脸上的笑容,我吃不下。他们说,原来我在照顾奶奶,这样,他们就放心了。我借口说要上课了,赶紧跑了出去。走出病房的瞬间,我泪流满面,跑着回了学校。
有日下午,奶奶说想出去走走。我扶着奶奶出了病房。可是才走不到两百米,奶奶就走不动,说腿软要回去(奶奶住院是因为当时身体已经不能很好造血,来医院的第一天就输了一罐血)。后来奶奶跟我说,她便秘,医生给开了一种从肛门入药的药,可是她自己做不到。我说,我帮你。奶奶不让,她应该是知道我怕脏,不喜欢做这些。护士给奶奶测体温,过了好久也不取,奶奶不敢动,等到我来,才告诉我。她的手,因为打针肿的很大,也不敢说,只是悄悄告诉我。奶奶说,隔壁床的病人,趁家人不注意,把医生开的药给扔了,奶奶说,那药都是钱,那人一点都不珍惜,药也不好好吃,还给扔了。有时候我给奶奶买的包子,奶奶吃不完,就放在热水杯上,说留着晚上吃,叫我晚上不要给她带饭。奶奶不知道,她每次跟我说完这些,我一离开病房就哭得不行。
这世上很多人懂事得让人心疼,竟然上天也不舍得多给她们一丁点爱;这世上很多人任性得不行,偏偏很多人围绕膝下,嘘寒问暖。懂事,是多么无助的成长。
期间,我给爸爸打过一次电话,说医院这边没钱了,已经停药了。爸爸在接到电话后的几天赶到了医院。时间过了不久,奶奶就出院了,这次回去直接住在我家。爸爸给奶奶的卧室打通了一个门,这样门打开,外面的人可以直接进来。奶奶也可以在里面上厕所,每次上厕所都需要小姑姑帮忙搀扶。这段时间,我回了一次家,和奶奶看了会电视。这次后回学校才没多久,我就接到家里消息,说奶奶去世了。我平静的参加了奶奶的葬礼,看爸爸妈妈忙进忙出的身影,看到姑姑们在奶奶棺木旁放声大哭,看到几十张宴客桌上贵重的菜肴。看着这些,我吃不下饭。我知道奶奶解脱了。
高中的最后一次班会,班主任让我们畅所欲言。在会上,我问老师,读书的意义是什么,我们为什么要努力读书。我的提问得到同学们一致的认同,我不记得老师是怎么答的了。后来,高考失利,我的分数,连二本也没上。我也没什么所谓,我已经不知道成绩和学习是用来干什么的了。我只知道,这么久了,我背着枷锁一直走,我很累,我想逃,想解脱。
高考成绩出来后,要马上填自愿。我对外面的学校一无所知,更谈不上对社会的发展的认识。没人告诉我,我要怎么做,没人给我一丁点儿指导。我一个人翻着学校发下来的关于各大学校的书,随便找了些长沙的学校填了。我没有选择三本,因为三本学费太贵了。我不想给家里太大压力。哥哥比我早一年高中毕业,他高考后,成绩很差,爸爸妈妈到处找人,给哥哥做安排,哥哥后来的专业也是在亲戚的建议下选的。妈妈事后指责爸爸不关心我时,爸爸让我自己联系亲戚,从亲戚那里我才知道,我自愿上填的全是民办学校,亲戚建议我复读。我自然没有听从。
在决定要不要继续读书时,我在楼顶上和妈妈商量,说我不想读书了,大学费用贵,家里会负担不起。妈妈告诉我,她已经帮我把学费存好了,叫我放心读书。这样,我读了大专。
进入大学后,爸妈每个月往我卡里打五百生活费(哥哥第一次来长沙时,爸妈往哥哥卡里打了一万,不久哥哥就把钱花完了,之后,我们都是定期收生活费)。大学的自由气息,终于让我嗅到一丝快乐。我顶着乡下姑娘的形象,在大学有点自卑、有点兴奋地过着。在大学发生的变化,让我一再很感谢妈妈对我读书的支持和鼓励。上大学时,哥哥依旧很少联系我,我想,我当时的形象会让哥哥觉得丢脸吧,他的妹妹是个乡下来的小胖妞。所以我们在各自的学校,各自生活,各是一番形象。
在遥远的大学,我远离的家里的压抑和纷争。只有每次寒暑假回家,我才会感觉爸妈又老了好多,当时在农村,读大学的人不多,像我们家连着两个同时读的,更少。爸爸妈妈必须很努力赚钱,来支撑家里所有开支(后来我才知道,哥哥在高考后的体验中,检查有乙肝,所以每个月,妈妈还要给他打医药费)。当终究因离家远,而把更多精力放在了大学生活上。
当经济吃紧时,爸爸妈妈就必须和谐,赚更多的钱。这样,他们自然无暇关注其他方面的需求,因此,家里相对平静。
外婆在我工作的第三年去世。去世前,外婆住院,妈妈每天在旁边守着,伺候左右。在外婆的葬礼上,妈妈哭得声音嘶哑,说不出话。妈妈说,外婆走了,她以后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了。
对妈妈来说,外婆是自己的妈妈。奶奶只是爸爸的妈妈。
(五)不休止的风波
2010年,哥哥顺利毕业,在亲戚推荐下,在一家大公司工作。2011年,我毕业。毕业前的实习工作,我赚了第一笔钱,给爸妈买了衣服。毕业后,跟着同学,去东莞工作。在东莞工作时工资是一千八一个月,是一个只有几个人小家庭公司。做到春节时,我做不下去,辞了工作。当时因为辞职被老板扣了部分工资,那时还不懂维权。工作了半年左右,卡里存了差不多七千,回家过年。这时哥哥说要创业,要家里支持,我便把积蓄卡给了哥哥。等哥哥还我卡时,里面只有两位数。2012年的上半年,我来到长沙,和哥哥一起创业。我守着哥哥开的兽药店,负责店里零售,去物流市场接货、送货。哥哥负责跑乡下市场。爸妈给我们打了几次款,让我们支付门面租金、进货成本。我的生活费全来自店里的零售,有一天,我卖了将近五百,哥哥让我给他打款四百。很多时候,我连一块钱的公车费有凑不出来,就走路来回店里,走差不多一个小时。一天,去物流市场给哥哥发货,我当时只能拼出一块多钱,其中很多一毛的,我带着重重的一箱货,做了公车去去,回来时,把总共不够一块的七八张一毛钱卷在一起,做了公车回来。那时候,自己很勇敢。也不担心没钱的第二天要怎么过。
哥哥跑市场效果很差,我们的收入离支出差一大笔,几乎靠家里支撑或哥哥借钱。他日渐颓废,去买了张财神爷的图像贴在店里摆设的电脑上,经常对着财神爷发呆。
我第一次咬手,就是在帮哥哥看店这段时间。因为哥哥费了很大心思弄来的个体户工商户营业执照被我弄不见了。当时哥哥下乡跑市场去了,我去领来的营业执照。领来后,我放在了店子电脑桌抽屉里,等哥哥回来跟我要时,我才发现不见了。哥哥找遍店子所有地方,就差把屋顶掀了,可是找不到。他一遍遍问我,放哪了。我只记得自己放在了抽屉,现在不见了,我根本不知道那张纸飞哪去了,我也很伤心。哥哥不停地在店里找,我就不知不觉开始咬手,一口一口,很用力的咬,等我反应过来,才发现,左手上已没有一块完整的肌肤。后来哥哥的店开不下去,搬东西时才发现,那张我们到处找的营业执照掉到了抽屉下边,那个抽屉是坏的。
哥哥开店这段时间,家里操心着哥哥的事,妈妈无心关注其他,日子算平静。
2012年6月,我离开长沙,到深圳找工作。从朋友那里借来一千五,就到了深圳。当时住在朋友的公司宿舍,我急着安定,很快就找到一份提供住宿的工作,工资三千一个月。从朋友那里借的钱,在新工作工资没发下来前,就用完了,公司不提供吃,所以还要解决吃的问题。我当时没有买锅,中午在公司叫外卖,晚上回来就买两根黄瓜吃。领到第一个月工资时,哥哥问我要钱,我大概算了下,暂时还朋友部分钱,还能有剩,就给哥哥打了过去。到第二个月领工资时,哥哥又问我要钱,当时我还了朋友钱后,除去自己开支,所剩无几,所以没给。之后,我存了一笔钱,买了电脑,每天晚上跟着电脑运动一小时,哥哥知道后,说应该把买电脑的钱给他,他算借。我没说话,之后再也没给哥哥打过钱。到了年底,我给爸爸妈妈每人买了一台手机。同时,因为运动和自己调理,我乡下小胖妞的形象也有所改变。
2013年,我以为会是相对太平的一年。因为那时我的工作稳定了,哥哥也把店转了出去,又回到原来的公司上班,哥哥的工作也稳定。说起来,爸爸妈妈不用有那么大的经济压力,也不用太多操心我们,那时,我认为我们家日子会好很多。可是,后来发生的事情给了我的“以为”重重一棒,平静的生活一下子就来了海风。2013年的一天,妈妈打电话给我,说她在车上,在去东莞的路上,一个人。我在深圳,妈妈说她要来东莞,我一下子就懵圈了。妈妈没出过远门,大城市的各种恐怖她完全不知道。我接到电话后,就一直在担心,根本无法安心工作,整个人不在状态。我不停给妈妈打电话,了解她的情况,直到妈妈说,她已经到朋友家里了,我听到了她电话里熟悉的乡音,我才松了一口气。城市生活,人人压力都很大,我担心妈妈住别人那里给别人添麻烦,于是拜托妈妈一位从东莞上深圳的朋友,把妈妈带过来,然后把妈妈接到了我的宿舍。
在深圳见到第一眼妈妈时,我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她干干瘦瘦,体重不到八十斤。黑黑的皮肤干干的贴在骨架上。那个曾经指挥我们干活的她不见了,那个很有精神的她不见,短短的时间已经让她变了个人。她现在很不自信,总说自己丑,总是在闪躲着眼神,她局促不安,又假装镇定。繁忙的农活和冰冷的家庭,终于摧毁了她。在这个繁花似锦的深圳,她格格不入;在这个走在时尚前沿的城市,她落后太多;在这个人潮拥挤的地方,她孤单一人。
趁着不上班,我带妈妈去买了几套衣服,只要妈妈喜欢的,我都给妈妈带上了。妈妈在深圳帮我准备早中晚餐,下了班,我带妈妈去跳广场舞。走在路上,妈妈似乎总是不安,这时,我会挽着妈妈的手,一起走。那是第一次,我牵妈妈的手。她的手因为长期劳作,变得十分粗大,和她瘦小的身躯不大搭。
同时,我又发现,妈妈听力急速下降,需要大声说话,她才能听到。她吃饭特别慢,如果饭里没汤,就会吃不下去。这些情况让我很担心,多年前的治疗方法现在开始出现了不可恢复的负面影响。妈妈说,楼下卖菜的应该很赚钱,要不她也去卖菜(当时住在菜市场旁边)。妈妈说,如果她在这里住一年,会不会变胖些,变好看些。短时间内,妈妈是不想回去了。
妈妈的突然到来,让我一下子青黄不接,我打电话给哥哥,要他给我打钱,哥哥说好,却始终没行动。我跟爸爸打电话,说妈妈在我这里,要他放心。爸爸说,怎么能跑你那里去麻烦你。我说,当旅游吧。
我带妈妈去爬凤凰山,爬到一半,妈妈就说要回去。她看上去很枯萎,悲伤就像从她身上生出来的一样,弥漫她的全身。下山路上经过一个算命摊,妈妈就怔住,不走,此时刚好算命的人在招揽另一个顾客,就跟顾客说:“你看你是一副好命,就算命里有点不平,我给你算算就过去了。如果是这位(指妈妈),给我再多钱,我也不帮。她是苦命。”我不知道妈妈有没有听清楚这话,拉着妈妈就走了。我在想,难道一个人的命真的可以从外表就看出来吗?
后来我去上班的时候,表姐从深圳去东莞,妈妈也收拾行李跟着去了。妈妈本来是想在东莞那个朋友那里住几天,如果有事情做,就在东莞做事。结果,表姐就直接连蒙带骗把妈妈带到了汽车站,把妈妈送到了回家的车上。表姐出车站后,跟我打电话,问我她这样做可不可以。我说不出话,泪流不止。表姐说:“我知道你不好受。我也不想这样做,可是你现在没这个能力。你知不知道,你妈妈老是背着你哭。她人在深圳,心还是在家里。”
我给妈妈打电话,妈妈说:“朵朵(表姐的名字)开始说一起回家,然后又一起回来,票也买了两张,可是我上车后,朵朵就说不去了。”我忍着泪,说道:“哦,你车上注意安全,到家了,我叫爸爸去接你。”
我给爸爸打电话,告诉爸爸什么时候去接妈妈。爸爸起初不愿意,说妈妈知道怎么去,就会知道怎么回。我各种劝说,爸爸才答应去接。后来有没有去,我没问。但是我知道,向来爸爸说出口的事情,他就一定会做到。
我给大姨(妈妈最大的姐姐)打电话,拜托大姨近段时间内到我们家陪妈妈聊天。
整个事情下来,我虚脱了。后来,妈妈老念叨,要出去,说在家里呆着,很烦,说家里都是说不上话的人,而且家里人很坏,见不得人好,经常在背后做手脚,老说要我在附件看看有没有她可以做的事。有时候和妈妈打电话,我说自己没时间做饭菜,妈妈就会立马说,要不她过来帮我做饭菜。
我接到了很多个来自妈妈的电话,每个电话都透彻着穿越几千公里的悲凉。在电话里,妈妈抱怨爸爸怎样的不负责任,说爸爸整天不务正业,不帮她干活,整天就是喝酒、打牌;她说爸爸现在会哄人开心了,会说谎话了,水果地里的水果掉了一地,爸爸也不取采摘;她说爸爸现在一句话都不会和她说了,连她问话,爸爸都懒得回;她说爸爸带着别人到处玩……
每接一个妈妈的电话,我就哭一次,每个电话我都需要我好几天时间才能消化掉那些负面能量。那时远在深圳的我,工作换了好几家,搬家也搬了好几次。我拼命努力的工作,晚上经常睡不好。工作和心理的各种压力,让我脸上长满痘痘,长久不消。体重也下降很快,之前买的衣服一下子大出许多,不需要运动,我也站在了瘦子行列。
我也经常给爸爸打电话,妈妈不好过,我认为爸爸应该也不会好过。可是每次爸爸在电话中都跟我说一切都好,我听不出他有什么负面情绪。我们的每次电话结束语都是:
我:爸爸,你在家注意身体。
爸爸:嗯,我会的,不用担心家里。你一个人在外面好好的。
(六)风波依旧,人已变
2014年11月底,我因为工作和身体的原因,离开深圳,到了家乡小城这边工作,工作是在深圳时提前找好的。新工作包吃住,工作很轻松。这段时间,我的身体得到了很好的休息。因为离家近,我回家次数很多,差不多一个月回家一次。每次回去都从超市带上家里用得上的,他们会觉得好吃的。我一周一天假,我一般上午去,下去回。可能在外面久了,我特别珍惜和家人相处的时光。
回家次数多了,和爸爸妈妈的沟通也变多,我和他们的关系一下子亲密了许多。亲密了,话也敢说了,我越来越多说妈妈不会整理,家里一直乱糟糟。经常告诉妈妈,这要怎么做,那要怎么做。妈妈变了,她不像以前那样一句话就让我噎住,她按着我说的去改、去做。我在家的时候,妈妈也不去干农活了,就陪我在家坐着,想办法给我做好吃的。爸爸变了,他不在遥远的躲在一边,爸爸会帮我拷个大红薯,让我当零食吃。我回到家时,一日三餐,我们围一个桌坐着,开心的吃饭。每次这样的时光,总让我恍惚,以前的生活就是个大骗子。
可是真他妈的以前生活就不是骗子。没有改变的还是没有改变。改变了的,又是让我害怕的看不透。比如,在爸爸妈妈心里,儿子永远是最重要的;比如,妈妈骨子里的强势;比如,爸爸已经变得对妈妈一点感情都没了,妈妈再难受,在不好过,也不会让他有一点点怜悯;比如,爸妈的家庭地位已经倾斜;比如,爸爸心思真的放在她人那了……
就在一次我们全家围着吃晚饭时,我兴冲冲的跟爸爸说,要在家里弄个厕所,我兴奋地跟爸爸比划着怎么装热水器,怎么装洗水盆。一直在旁边静静听着的妈妈,突然冰冷的说:“装什么厕所,以后这个房间就是你的卧室。要是哥哥成家了,二楼哪有你睡觉的地方。”妈妈说完这话,我似置身冰天雪地,一句话也说不出,像被人掐住了脖子。我的兴奋劲瞬间消散。原来,在妈妈眼里,我做再多,再乖巧,再懂事,不管我如何的为他们担忧,我也不在这个家庭的规划内;原来二楼装饰那么好,都是为哥哥准备的,跟我半毛钱关系都没有。怪不得,只给哥哥买了席梦思,电脑桌,而我还是木板床,旧桌子……小时候,哥哥能一天到晚的玩,而我要洗碗、做饭,妈妈从来不分配任务,要是我也像哥哥那样玩,不做事,就被妈妈骂;家里来了客人,我要去厨房帮忙洗菜,不主动帮忙也被妈妈骂,骂我们都顾自己开心,不顾家。有一次家里客人来很多,妈妈就跟我说,家里坐不下这么多人,叫我去奶奶家吃饭;小时候,有一次在妈妈耳边一直哝哝,妈妈扬起手,直接给了我一巴掌,说她累得要死,我还烦她……
原来哥哥说,家里一切都是他的,是对的。
原来,儿子才是家里的继承人,在我们家也没有例外。
我抓起自己的背包,忍着泪,就要冲回自己的卧室。爸爸在我身后说:“你放心,我给你弄个室内厕所。”我“嗯”了一声,回到房间,泪如雨下。
原来,爸爸也是懂我的。
2016年中旬的时候,爸爸把室内厕所给做好了,完工时间距离我们谈论这事大概一年左右的时间。年底,哥哥给家里买了热水器,我买了电视。家里从2015年开始,爸爸开始掌握部分收入。爸爸手里的资金越多,在家的时间就越少。如果我和哥哥都不在家,爸爸几乎连饭都不在家吃。妈妈吃饭还是很慢,如果不在饭里加汤,就不能下咽,所以妈妈自己经常煲粥,一个人喝。在我和哥哥愈发不用家里操心的时候,爸妈两人的心就离得越远。近段时间来,我再不像以前那样能读懂爸爸,他越来越远,行为方式让我有点害怕。爸爸跟我打电话说没钱时,妈妈不知道,事后我跟妈妈说这事,妈妈就说爸爸手上有钱。哥哥让爸妈养了一批猪,年底时,爸爸手上收入几万,当哥哥买车向家里拿钱时,爸爸说没有。家里如果有什么开支,爸爸一般不出,都让妈妈出,有时候妈妈让爸爸出,爸爸就会用很冷的眼神看着妈妈,妈妈不敢再开口,自己想办法凑。
最近一次和家人的通话是妈妈打来的,她说自己在山上劈柴,告诉我爸爸最近手里有点钱,就带着人到处溜达去了,大清早就骑摩托车出去了。她还嘱咐我,不能把钱给爸爸,怕爸爸把钱玩掉。她说,以后我买车买房都得靠自己,所以自己的钱自己存着。如果哪天她不能赚钱了,我和哥哥每人每月给她生活费。
一边听妈妈说电话,我一边咬手。嘴里应付着说,好。
可是,我在想,我在妈妈心里,到底算什么。她只要难受了,给我打个电话,从不分时间段。哥哥结婚,买车,买房她都考虑了,我之前问妈妈干嘛那么拼命赚钱,妈妈说要给哥哥做准备。我呢,我得一切靠自己。哥哥照样潇洒,花钱大方,可是妈妈永远都是只打电话向我诉苦。
爸爸变了,他不在对家用心付出,他要追逐他的那份快乐,不管后果,不管代价。
2016年12月,哥哥车买来了,没有分期,一次性付款,妈妈取了五万给哥哥。一年前,哥哥打电话,让我帮他存一笔钱,给他买车,我呵呵两句,没再回答。我们开车回家当天,家里很热闹,很多人到马路上放鞭炮迎接我们。哥哥一下车,妈妈给了哥哥一个红包。然后就去厨房忙了,我依然主动去厨房帮忙,听妈妈抱怨:“看你爸爸买的什么菜,都不知道要怎么炒菜。”我不说话,静静做手上的事。
客厅,哥哥在主座上畅饮,招呼着客人。说着自己的各种牛逼,还说:“我给家里买了最好的热水器,还给妹妹买了手机,以后我不欠妹妹任何东西了。”2个月前,哥哥给了我两千让我买手机。
此时哥哥意气风发,爸爸在旁边的次桌陪着另一桌客人,妈妈坐在沙发上发自内心的开心,她骄傲的看着她的儿子,我在沙发的尽头,盯着电视。吃完饭后,哥哥一直嚷着要去外婆家,爸爸以为哥哥要买烟,就说自己开摩托车去。说完爸爸就去穿外套,拿钱。哥哥不让,一定要自己开着新车去。等我刚好收拾好餐桌,拖好地,就听到爸爸和哥哥的吵架声,原来刚买的新车,今天第一天开,哥哥就开着刮花了。
当天晚上,我去到小姑家,看到那个人也在。我留心细看,很久不见,她越发比以前有福了,脸白净了,人也变胖了。她,被滋补得挺好。
有天晚上,我给好友打电话,跟她说起家里的事,她说:“这么久了,你怎么还是这样,还没从家庭影响中走出来。”
一瞬间,我醒了,是呀,我怎么这么久了,还拘泥在家庭这个池潭。2017年的新年马上就来了,我即将满27岁,我该往前走了。
2017,我的新年愿望是,在勇敢些,直面困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