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两天二刷了米洛斯·福尔曼(Milos Forman)的《莫扎特传》(Amadeus,1984)。
大概三年前第一次接触时,只觉得这部电影是试图通过一个鲜明反差,毫不留情地描绘出凡人(萨里耶利)和天才(莫扎特)不可逾越的差距,以及天才由于其恃才放旷最终被心怀妒忌的小人谋害的故事。
第二次与和初看时的感觉颇有不同。
第一次看到的是以庸才们为背景的天才,这一次,却看到了以天才为背景的庸才们。
第一次看到的是莫扎特,这一次从萨里耶利看到了自己。
电影以一个声嘶力竭的诡异惨叫开头——
是萨里耶利(Antonio Salieri)。
电影片头的配乐是莫扎特《第二十五交响曲》(K183,K173dB) 第一乐章,已是老年的萨里耶利在家中不断惨叫着,试图割喉自杀,被送来甜品的仆人发现及时抢救,最后被送到了精神病院。
莫扎特这部作品一开始的四个小节中,那种动荡不安的切分音便显现出《G小调第25交响曲》带有了独特而鲜明的“狂飙”特征,在旋律的线条处理上,显现出巴洛克音乐的遗风,显得躁动和粗犷。
总揽这部交响曲的整个第一乐章,充满着激动不安、沉重紧张的情绪,这在莫扎特此前创作的数十首交响曲中是极其少见的,尤其是莫扎特对于尾声的处理,更加重的旋律的悲剧色彩。
磅礴躁动的狂飙风格,配上萨里耶利割喉倒在血泊中面目狰狞的画面,手忙脚乱抢救的场景,行色匆匆的路人,深冬飘雪的街道的剪影,让观者一头雾水的同时,电影就此全速前进了。
电影真正的情节由已经住在精神病院的萨里耶利向神父的忏悔展开。
通过对三十多年前事件的倒叙,萨里耶利讲述了曾经的自己是如何从光辉到落寞,从质疑到妒忌,再到崩溃,最终心生恶念“杀死”莫扎特的经过。
电影中的宫廷乐师萨里耶利,曾经是维也纳最受欢迎的作曲家。他兢兢业业作曲教学,放弃享乐,他受到所有人的欢迎与爱戴——直到莫扎特的到来,将其彻底取代。
一次宫廷里的邂逅,萨里耶利扎扎实实见识到了自己与莫扎特的差距,更被其极端的粗鄙低俗所震惊。
巨大的反差使萨里耶利痛苦万分,曾经每日对主的祷告,由感恩逐渐变成了埋怨。
再之后的祷告,甚至演变成了针对莫扎特的苦苦恳求。
莫扎特几乎成了萨里耶利的一颗毒瘤。
莫扎特虽有才华却恃才傲物,不愿主动向宫廷求职位,以至于没有了经济来源。于是一天,莫扎特的妻子偷偷带着他的手稿来私下求萨里耶利,希望他向皇帝帮莫扎特求情。
就在翻看莫扎特手稿的时候,萨里耶利终于彻底崩溃了。
“一页接着一页,好像他在听写一样。”
看到这完全超出想象力却几乎毫无修改痕迹的手稿,一直拼了命地试图写出杰出作品却一次次失败的萨里耶利,似乎是被“功夫不负有心人”这句混账话扇了一耳光。
慕艳,妒忌,怀恨,渴望,失落,几种情绪复杂地交织纠葛在一起,萨里耶利最终迸发出了恶念。
他将曾经祷告的十字架耶稣像丢进了火堆,从此开始了他恶毒的计划。
电影中,萨里耶利匿名伪装成莫扎特的父亲在一次化装舞会上的样子,让莫扎特“为本应有《安魂曲》却没有得到的一位逝者”写一部《安魂曲》。
他利用莫扎特生活的拮据,与对逝去父亲的愧疚,通过物质与精神的不断双重施压,使本就有病在身的莫扎特得不到休息,最终抵不过疾病与劳累的折磨,在《安魂曲》创作未毕便离世。
电影似乎是从一个旁观者的角度,讲述了一个平庸之辈因妒忌天才而将其谋害的故事。强烈对比之下,天才愈发光芒耀眼,凡人愈发寒碜可悲——情节似乎就是那么简单。
然而,第一次看的时候我就有一个疑惑:既然是《莫扎特传》,为什么作为讲述者兼反派人物的萨里耶利抢了如此大的戏份?无论从实际情节还是心理描摹,萨里耶利在整部电影中占的比重,似乎比莫扎特还要大得多。若仅仅是作为一个旁观者,妒忌者,作为一个天才的衬托,是不是有些比例失调了?
我不能理解,但也没多想。
现在似乎是明白了。
如果《莫扎特传》的主角不是莫扎特呢?
这部作品,或许并不是一部简单地向世人展览一位高不可攀的天才——或许,它的主角其实是萨里耶利——
在电影片尾,萨里耶利对神父说了这样一句话:
前几十年里苦心孤诣欲求达到天才而不得,被折磨得痛苦万分的作曲家,如今却用几近嘲讽的语气,说自己“代表全世间所有的庸才”,是“庸才的英雄、圣人”。
坐着轮椅被推去吃早餐,穿过精神病院的长廊,萨里耶利突然开始对路过的精神病人说话,又或许是自言自语,不断重复着:
长廊两侧精神病人们举止紊乱神情呆滞,疑惑地看着萨里耶利如同神父般地路过,并“宽恕庸才的罪过”。
此时此刻一副如此拧巴而诡异的画面,却配上了莫扎特《第二十号钢琴协奏曲》第二乐章,浪漫舒缓的音符倾泻而出,恬静又美好。
萨里耶利释然地仰起头,配着这纯净清澈的旋律,空中竟再次响起了电影中出现无数次的莫扎特魔性的放声大笑。
第一次看忽视了最后这个情节,现在看来,这其实是整部作品的高潮。
无论是萨里耶利的嘲讽般地“宽恕”,精神病院作为的背景,莫扎特恬静的浪漫曲,还是最后那无比有穿透力的笑声,将一个天才对世俗的不屑嘲弄刻画到了极致——庸才如何地羡慕妒忌,奋力追赶,内心痛苦,彷徨,纠结,阴暗,污浊,这些统统与天才无关——他的音乐就在那里,不去理会世俗的浑浊,清澈透亮地那么持之以恒。
萨里耶利在电影里似乎是一个彻彻底底的反派——自己才华不够反去因妒忌陷害天才。
而这次看完却有些同情他。萨里耶利的可悲似乎就可悲在,他被痛苦折磨了这么多年以来都没有认清事实:他认识到了自己与天才无法逾越的差距,而却没看清自己。
对莫扎特的作品,他望尘莫及,虽对莫扎特恨之入骨,却每次音乐都会偷偷跑去听。
萨列里从影片一开始就说过,莫扎特从小是他的偶像。这是一个祈求上帝赐予自己音乐财富的孩子,这是一个小男孩最骄傲的祷告词:
上帝,使我成为伟大的作曲家,让我透过音乐赞美您的荣耀,让我自己也能因此得到荣耀。亲爱的上帝,使我闻名全世界,使我永垂不朽,我身亡之后,让所有人赞美我的音乐。为了回报,我愿意奉献我的贞洁、我的努力、我的谦卑、我每一刻的生命。阿门。
然而萨里耶利直到向神父忏悔尚一直不能接受的是:莫扎特毕竟是莫扎特,自己永远也不能成为莫扎特,“Amadues”一词本就有“上帝选中”之意。反而,他一次次受挫,嫉恨莫扎特,谴责上帝——知道与接受是两回事——几十年来内心的挣扎与痛苦,也并没有使他愿意真正接受自己与莫扎特与生俱来的差距。
举个例子好了。
马克思在共产主义理论中论证工人阶级“觉醒”,认为尽管工人阶级的薪资待遇会由于机器的发明与引入有所好转,而历经了相对与绝对剩余价值的剥削,他们会渐渐意识到,他们所获得的报酬与资本家赚取的利润的比例正在缩小——也就是,他们遭受的压迫正在加剧。
然而如何产生觉醒的呢?马克思从心理学的角度论证,人们不是自我参照的(self-referential),而是他人参照的(other-referential)。简单阐述就是,一个人过得比曾经的自己要好并不能使其满意,他会将自己与其他人比较,即使自己生活改善了,如果其他人改善得更多,他依然不会满足。
然而,工人阶级“不满的觉醒”理论是有问题的。虽然马克思的论证似乎无懈可击:“人比人,气死人”。不过,这种“other-referential”比较通常是不会出现在“工人——资本家”之间的,而是在“工人——工人”之间。
也就是说,人们确实会将自己与他人作比较,不过,只会与和自己同阶级的人比较。嫉妒,通常只会针对相似的人。
萨里耶利若是真正认清并坦然接受了这种差距,或许妒忌,以及之后萌发的邪念也随即消失。
“到处都是庸才。我代表全世间所有的庸才,宽恕你们的罪。”
这不是一部简单的叙事性传记,更不是一部单纯夸耀天才的电影。
或许这种矛盾就存在我们身边。之前看到过一句话:“你要忍耐着宽恕身边那些无论如何都比你厉害的人,而上帝宽恕你的嫉妒和庸碌。”
我想在此之前,首要的大概是认清自己吧——知道自己是什么定位,有怎样的潜力,合适做什么,能把一件事做到什么样的程等等。否则或许就很容易眼高手低,陷入萨里耶利式的困惑与痛苦。
当然,这也是一个艰难且极富动态的过程。
时常在看到书中某个段落,听到某段音乐,了解到某种高科技,或者是接触到任何其他令我叹为观止的事物后,便心生感慨:“能写出/做出这样东西的人,我是这辈子都追不上了。”
大概就是这种感觉吧。
努力或许会缩小甚至超越这种差距,但若无法逾越,也得坦然接受吧。
PS:关于这部电影很重要的一件事:现实中萨里耶利却有此人,而根本没有证据表明是他谋害了莫扎特。
实际上,萨里耶利不仅是贝多芬,李斯特,舒伯特的老师,还写了大概四十部歌剧,可以说是音乐史上的一位巨匠,历史上的萨列里虽然确实有些妒忌莫扎特的才华,但是他也是最能理解莫扎特作品的一个人,在很多方面帮助了莫扎特。
莫扎特至今死因不明,电影把萨里耶利人物形象黑化得实在过分了,由于其名声远不如莫扎特,很大程度上观众因这部电影对萨里耶利的了解就是“害死莫扎特的小人”。
关于这一点,我想作为一部传记电影,歪曲得实在有些过分了。不过除了这一点,总体来说,还是一部不可多得的佳作。
BTW,在这里我只分享了其中两首插曲,实际上大概有三十首莫扎特的作品贯穿整部电影,都是莫扎特很具有代表性的作品,感兴趣的可以自己去找《Amadues》电影专辑来听,我比较懒,就不在这里整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