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冯姨要结婚了,她这几天正和准新郎一起手写请柬,发给一些要好的亲朋。
冯姨今年五十九岁,五十三岁那年,她离了婚。
冯姨的第一段婚姻并不幸福,可是她一直坚持到五十三岁才离婚。离婚在我们生活的这个年代,已经不再那么艰难。很多人会说:“不幸福为什么还要在一起?”“有个婚姻的外壳真的那么重要吗?”“不幸的婚姻对孩子伤害不是比离婚还要大吗?”可是对冯姨这样年纪的人来说,婚姻在她们心中分量太重,要迈出离婚这一步,不但要面对舆论压力、生活压力,更要走出自己内心的屏障,真的是无比艰难。
冯姨是个贤惠细腻的女人,她当初是一家工厂的普通职工,工作挺忙碌,但是忙碌之余,她总是把自己的生活打理得细致。
冯姨爱唱歌,手风琴也拉得很棒,但是她不喜欢在大庭广众之下抛头露面,常常是在傍晚,忙完一天的事情,家务打理停当,她才带着孩子,找个安静的角落,拉上几首曲子,释放一天的疲劳。
冯姨喜欢书法,小楷毛笔字写得漂亮,但是她不爱张扬,很少在人前显露,只在休息日忙完家务的时候,在纸上写写,自己端详,心生喜悦。她钢笔字也写得好,她帮女儿抄的诗词,曾受到女儿老师啧啧赞叹。
冯姨还会做衣服,会刺绣,物质相对匮乏的当年,一块普通的布料,常在她手中变成漂亮的裙子,一件普通衣服,在她手中稍加修饰,就变得雅致起来。
冯姨是那种在岁月风霜侵袭下依然保持羞涩与优雅的女人。她婆婆出名的泼辣,跟另外两个儿媳都当街吵过架,她对冯姨也时常刁难,但冯姨从来没有跟她吵过,她总是忍让,始终学不会泼辣。她一生说话轻声细语,有时被人夸奖衣服穿得好,她还会有些不好意思。
这样一个女人,似乎应该受到厚待,可是,在那段漫长的婚姻里,冯阿姨是不受待见的。
2
冯姨的老公老段,当年是某机关小领导,一生钟爱各种酒场。
老段喜欢热闹,热爱嘈杂,妻子的贤惠与优雅,从来入不得他的眼。冯姨偶尔提出看个电影,他总说那是矫情。冯姨拉琴写字,他觉得那是附庸风雅,于生活毫无益处。冯姨性子害羞,他说那是上不得台面。
年轻的时候,遇到这个城市里有戏曲表演,或者偶尔有个音乐会,冯阿姨想让老段跟她一起去看看,老段却嗤之以鼻,“听这些有个毛用。”久了,冯阿姨也就不再对老段提这样的要求。
家事忙完,冯阿姨喜欢散散步听听音乐,老段从不陪同,他觉得,这些全然是在浪费时间,有这功夫,打打牌喝喝酒多好。
老段有时要带冯阿姨出席某个场合,冯阿姨也不喜跟随。冯姨和老段,思想从没合过拍。
老段常醉酒晚归,很少做家务,不太关注孩子,冯阿姨那些细腻的心思,他自然也没有半分体察,冯阿姨常感失落,但是也不曾提出过离婚,夫妻想法背道而驰的很多,大家不都在将就着过嘛。
3
冯阿姨突然产生离婚的想法,是在一场病后。
五十三岁那年,冯阿姨做了一个不大不小的手术。当时女儿正在外地,身边只有老段能够照顾她。老段本不是能耐住性子的人,冯阿姨手术的当日和次日,他在病房里照顾,到了第三天,冯阿姨依然躺着行动不便,老段有个要紧的酒场,急着想去,就打电话叫冯阿姨妹妹来照顾她,人还没到病房他就急匆匆走了。随后的几日,冯阿姨的妹妹,老段的姐姐,能够被用上的亲戚,老段全都打了电话,她们赶过来照顾冯阿姨,他才得以腾出空来,去完成各种应酬。
冯阿姨的妹妹说:“姐夫可真是忙呀。”冯阿姨躺在床上,慢悠悠说了一句,“其实没有推不掉的酒场,只有不想负的责任。”
术后出院,冯阿姨提出了离婚。
冯阿姨此举受到众人反对。
妹妹说:“姐夫只是性子粗糙一些,喜欢各种应酬,但是这辈子也没干什么出格的事,到不了离婚的地步。”
老段的姐姐说:“就算你住院时他照顾不周,也不能为了这点事离婚呀。”
街坊邻居说:“几十年都熬过来了,一把年纪了还要离婚,这不是折腾吗?”
好朋友说:“你现在病了,身体不好,正是需要老段的时候,这时候提离婚,对你不利。”
反应最强烈的是女儿,她从外地赶回来,言语间指责妈妈太作,五十多岁了还要闹离婚,这不是作是什么。
冯阿姨等女儿激动的情绪平复一下之后才说了一番话。
她说,帆帆,妈妈想离婚不是因为眼前这一件事,妈妈躺在病床上,回顾这几十年的婚姻,心里忽然感到绝望。
你觉得妈妈五十几岁了,离婚太作,可是年轻的时候,妈妈没有这个勇气。
妈妈害怕离婚,有一部分是因为妈妈的软弱,有一部分是因为你。
你小的时候,妈妈没有勇气离婚,因为怕你失掉一个完整的家。
你年满十八岁的时候,妈妈没有勇气离婚,因为担心你刚刚成年,未来不定,情绪不稳,接受不了家庭离散的事实。
你大学毕业之后,妈妈没有勇气离婚,因为担心你将来找对象,人家会嫌弃你是单亲家庭。
帆帆,现在你二十五岁了,是个能对自己负责的成年人了,而妈妈,生了一场病,算是经了个小劫难,遇到劫难活了过来,妈妈不想再将就着活下去,妈妈想要按自己想法活着。
一向柔顺的冯阿姨那年没有听劝,一意孤行离了婚。
4
冯阿姨离婚后独自生活,日子渐渐过得有了情趣,她退了休,去老年大学报名学钢琴,健身唱歌、种花写字的时候,再没有人在旁边指摘。
后来,冯阿姨遇到了老林。
说起冯阿姨跟老林的相识,其实是在医院。六年前,冯阿姨住院的时候,病房里还住着一个女人,是老林的妻子。当时老林一直守在病房,对妻子照顾得无微不至。老林妻子病中忧郁,常发脾气,老林从不放在心上,一直悉心照顾。某天老林的妻子提到想吃某种食物,老林不晓得怎么做,正很苦恼,旁边的冯阿姨擅做这种食物,就细致地道出方法,老林连连称谢。
病房里的相遇只是短短几日,后来大家各自忙自己的生活,早就把那段插曲遗忘。
后来冯阿姨在老年大学上学,遇到了丧偶的老林。老林在这里教课。
老林退休前是个记者,见识广博,早年东奔西走之余,他也是个很有生活情趣的人,擅长乐理,喜欢书法,为人智慧宽和,跟冯阿姨很谈得来。
渐渐的,两个人熟悉起来,发现共同话题很多,在一起总有说不完的话。
两个人家住的不远,于是常常一起去看电影、听新年音乐会,也一起买菜散步,关系逐渐亲近。
冯阿姨的种花、写书法、拉风琴,在老林眼中皆是情趣,不像当年,这些在老段眼中皆是不入流的附庸风雅。
老年大学的同学都看好他们,但是当事人谁都没有开口说要生活在一起。
一把年纪了,冯阿姨没有奢望过结婚,她想,能够有个情投意合的人说说话,就算不负余生。
5
可是冯阿姨忽然病了,腹痛难忍,去住院检查才发现是当年手术的地方粘连,需要再做一个小手术化解。
虽然只是虚惊一场,可是冯阿姨这一病把老林吓了一跳,冯阿姨住院的日子,他在医院悉心照顾冯阿姨。
冯阿姨出院后,老林提出了结婚。
冯阿姨答应了老林的求婚,她说,都一把年纪了,就别再举行婚礼了。
可是老林说,我娶你,这是大事,仪式是一定要有的。我们办的简单一点,请最好的亲朋,一起吃个饭吧。
冯阿姨的女儿从外地赶回来准备参加母亲的婚礼。
女儿对冯阿姨说:妈妈,你离婚的时候我二十五岁,那时候很难理解你的决定,现在我三十一岁,结了婚,有孩子,我懂你当年婚姻里的寂寞,我懂你那时候内心里的绝望。
妈妈,我支持你的决定。
6
冯阿姨和老林一起手工制作请柬,那些请柬非常别致,上面的字是他们一起用毛笔小楷字写成的。
两个人边做请柬边偶尔相视一笑,一种默契和幸福感,在空气里流淌。
妹妹赶来跟冯阿姨一起选礼服的时候,说冯阿姨这次遇对了人。
冯阿姨想,没有当年的奋力挣脱,也许就没有今天的相遇。
她对妹妹说:“一辈子快过去了,才刚刚明白什么是情投意合带来的幸福。我觉得我挺幸运的。”
妹妹说:“其实一辈子也还早,你还不到六十岁。”
冯阿姨说:“是呀,还不到六十岁。好日子还长。”
一想到余生与老林共度,她心里充满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