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喊青青回答题目时，我就惊喜于她的思维和表达了。

        语文应该是最摸不着头脑的学科，没有放之四海而皆准的公式定理，从文本到结论的路每一次都不同，无论老师引导多少回，最终还得靠学生自己走。其间，思考方法正确与否、语言表达贴切与否，决定了他们能否走出文本和题目构建的迷宫。

        青青，就是在初一刚入学时走得最顺的一位，我因此将她暗定为“疑难突破手”，简单的问题无须出场，只待大部分同学露出迷惑的神情，才叫她一枝独秀于人前。她也不负我望，总能在课堂上带给我惊喜。至于应对考试，她早早就上了我的“放心名单”，每回成绩出炉，总是不出所料。虽然她的总成绩不过中等，但我始终相信，有本事走出语文迷宫的孩子，迟早有一天会走进优等生行列。

        然而到了初二下学期，青青的作业让我皱起了眉头。

        “青青，你确定，这是你独立完成的吗？”

        青青很乖，就像大多数女孩子表现出的那样，我本不想这么直截了当地问出口，但是我不能再用“巧合”来自我安慰或自欺欺人。

        果然，这孩子一下子慌了——课堂回答问题时，她也常慌张得声音颤抖，那时我觉得很可爱，但在此刻，我仿佛一下子坠入冰河，浑身都冷了。

        “说实话。”我强压怒意和失望，努力放平语气。

        “不是。”她低下了头：“我有查答案。”

        “在哪儿查的？”我又问。

        “网上。”

        答案在意料之中，但以往犯事儿的多半是及格线上下的学困生，青青怎么也“沦陷”了……我暗暗地叹息，问她：“为什么这么做？”

        “我怕错……”她嗫嚅着，不一会儿就红了眼眶。

        她的惶恐令我莫名不安：难道是我给了她太大压力，以至于“盛名之下，不堪其负”？这个问题一时没有答案，迫在眉睫的是“物理隔绝”：“你用手机上网查答案，你的父母不管吗？”

        青青沉默不语。

        我开始思想工作：“知道吗青青，老师很早就对你感觉亲切。因为你的思考方式和表达习惯，像极了我初中时候，所以我比你更加清楚你的潜力有多大。如果你能咬牙挺住，不怕错，不怕难，也不怕遭遇暂时的学习低谷，那么将来，无论你优秀到什么程度、考上多么名牌的大学我都不会吃惊。现在你告诉老师：你愿意从今天起，丢开手机和电脑，坚持独立完成每一次作业吗？”

        青青很使劲地点头，很听话的样子。但是不知为何，我心里仍然很不踏实。

        虽然一个人的成长，内因起决定性作用，但有如“蓬生麻中，不扶而直”，对于身心发育不够成熟的青少年，必要的环境约束不可或缺，尤其是在家时间远远超过在校的初中生。于是我决定对青青做一次家访。

        家访目标位于距离主干道较远的村子里，进村只有一条窄窄的泊油路，我第一想法是：该怎么错车呢？带路的亲戚却对我说：“一般不会遇到这种情况。”

        青青是家里的独生女。父亲做汽车修理工作，时常很晚还要出工。母亲操持家务，有较多时间陪伴孩子。这一天，两位家长都在，和青青一起，引我到灶房兼饭厅坐下。趁着客套，我暗暗观察四周：虽然是做饭用餐的地方，却收拾得干净清爽，没有异味。

        这是一个很好的迹象，说明青青的父母很用心地经营生活。如此，他们也会很用心地对待青青的问题吧。

        “你们知道青青用手机查抄作业答案的事吗？”我进入主题。

        青青的父亲笑了笑，似乎有点尴尬：“我们说她了，不让她拿手机，她就是不听。”我又看向青青的妈妈，她却只是和善地笑，不肯多说似的。这种轻描淡写的态度，让我很意外。

        “青青爸爸，青青妈妈，这不是小事。青青有能力考重点高中、重点大学，但前提是她用自己的头脑完成学习任务，真正掌握学习内容，提高学习能力，而不是用电脑查正确答案，假装自己学会了……”

        我说了很多，又是打比方，又是举例子，甚至现身说法，但是两位家长很少回应，和我对话最多的反倒是青青。她的父母似乎在她的学习上没有什么发言权，甚至不打算干涉过多。这让我颇有些着急。

        “青青爸妈，你们看青青多么出色，应对表达非常自入，超过了大多数同龄人！但她现在还不成熟，很需要你们的督促。如果她最终没有发挥她的潜力，浪费了她的天资，你们难道不遗憾吗？”

        可能因为激动，我说得有些口干，端起杯子喝了口水。这时，青青突然出声：“爸，妈，我也想你们管我的，”她低着头，眼角噙着泪，“我想你们管我，强行把我手里的手机、iPad全都收走！”

        一刹那间，就像突然打通了时空隧道，她的软弱、迷惘、恐惧，一如她的敏锐善思，我全盘接收并感同身受。我暗暗地自责，为什么没有早一点发现，青青竟是在“孤军奋战”？

        对大多数人而言，学习绝不是，或者大多数时候并不是个令人愉快的过程，我们需要时时刻刻地与“无物之阵”搏斗，那往往是我们最热切的欲望，最痛彻的疲累，最难以抗拒的大环境，还有我们在重压之下逃离现实的冲动。

        不要说放眼古今中外的名人，即使我们周围，目之所至耳之所及的世界，就有多少超乎我们想象的精英才俊，我们与他们之间的差距，便是我们搏斗之中输下的场次累积而成。

        诚然，初中时代的我比当下的青青输的少，但或许那只是因为我的初中时代连电脑都是稀罕物，作业答案根本不会像现在这样传播得遍网都是，平日里只有各种书籍聊以解压，不仅没有耽误我的学习，反而练就我赢取考试的阅读能力和思考习惯。而我最坚强的后盾，对我关爱备至又严格极致的母亲，在我和青青一样茫然沉落的那一刻，拉着我跌跌撞撞地闯出“青春期陷阱”，使我以一分之高险险考进重点高中，从此与优秀者一路同行。

        若我晚生30年，青青今日所面临的诸多诱惑和大势所趋，处在放任自流的家庭环境，我就真的有本事、有决心，以一人之力“顽抗到底”吗？

        原本是想好好教育青青的我，却收到了措手不及的人生教训。在我十三年的教学里程中，这是唯一一次。

        当社会大环境不断地摧毁意志、家庭小环境盲目地放松警惕，身为教师的我必须重新审视自己的角色和职能，为了我们的孩子，不再孤独地负重前行。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但为君故，沉吟至今。”青青，还有更多的青青们，我会竭尽所能，做你们最可靠的同盟和后援，不放弃，不抛弃。也请你们，无论输掉多少场战斗，都不要向那“无物之阵”弃械投降，输掉没有下一次的人生，输掉我们的命运之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