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复兴

晚秋。亚叙达的街道上更加阴冷了。灰白色的云层严严实实地捂住了阳光，没有一丝热量触碰到冰凉的水泥路上。没有风，没有犬吠，没有人声。人们都沉默地走着——无数的沉默汇成一片死寂。行尸走肉一般，人们早失了灵魂。

“旗鱼”消失了。是的，“消失”——瓦伦丁的讲话中，用的是“消失”这个词。人们也更愿意旗鱼是“消失”了——“消失”，或许还有重现的希望；“阵亡”，则是死神的宣判。

曾几何时，“旗鱼”给人们带来了希望的曙光。那时候，他们还是人民的依靠，是人民的信仰。是旗鱼让人群从疯狂变得理智，甚至是旗鱼让这个国家从崩溃恢复到正常。他们是人们在最黑暗最绝望的时候点起火光的人。

但如今火光熄了。所有人又重新回到无尽的黑暗中去，看不见当下，也看不见未来。一个民族失去了信仰，好比一个人被抽掉了脊椎，在一瞬间瘫痪下去，永远地静默了。

“根据——国际南极土资源配置会议决定，”和平伊甸的领导人不紧不慢地宣布，摄像机的声音咔嚓咔嚓地响。“成立——国际南极土资源共享联盟，将南极土矿区根据联盟成员国国家开采实力，公正、平均地分配，确保南极土资源的合理利用；任何成员国不得违反《联盟条约》，不得发动战争、挑起事端，共同维护世界和平。”

掌声起了又落。

亚叙达。一家街角的小酒馆，在浓雾中依稀亮着温暖的黄光。酒馆不大，几张深褐色的长桌，五六个客人，杂碎的嘟囔声。

老板是个年轻人，穿着一身深红色的格子衫，单手撑着脑袋，双眼空洞地望着门外稀稀拉拉经过的行人。墙壁上挂着一台电视，如今也跟人们一样地黑着脸，沉默了。客人本来就不多，更没人想听最近的新闻。人们来这里是为了麻醉自己空虚的心灵，让自己在幻想的世界中获得片刻的欢愉。

“老板，一瓶火鸡。”一个沙哑的声音对着前台说道，放了两个硬币在桌子上，敲出清脆的声音。是弗利亚跟另外一个同伴来酒馆喝酒。火鸡是这里最便宜的啤酒——他们的钱也只够买这种了。若是更有点闲钱的人，都悄悄地把存款藏好，从不轻易花出去。毕竟，那些人对生活还存着点希望。

老板转动眼珠子，看了一眼，示意地点了点头，把钱收走，转身回柜台拿酒去了。弗利亚垂着头，双手还是插在那件脏兮兮的夹克衫里。他刚把存款从银行里全部取了出来，预备着能过半把月的日子——先来喝瓶酒——借酒消愁。弗利亚他们已经没有收入了。

根据《联盟条约》，南方共和国必须进行裁核，减少对军工业的发展力度。是的，军工厂关闭了——每个人拿到了月末的一点工钱，就被驱逐出工厂。一小队军警在萧索的秋风中关上了工厂的大门，生锈的门轴拖拉出长长而刺耳的吱呀声，似乎在宣告着一个时代的消亡。

砰。尘土向上扬起，模糊了灰绿色的铁门。咔啦，门栓闩上，锁头沉重地碰撞铁门。钥匙拔出，军警渐渐远去，淹没在风尘中。

弗利亚一想到那天的情景，眼泪就开始不住地流。寂静的酒馆里，隐隐约约传出几声抽泣。生活还有什么希望？弗利亚好不容易看见了一点点曙光，可上帝又无情地夺走了它。一个人从低处走到高处很轻松，从高处再回到低处却会受到极大的打击。是那样的反复无常，幸福的生活就像个影子，似是而非，抓也抓不到，永远只能望着个影儿。弗利亚终于忍不住，把头埋在桌子底下痛哭了起来。

哗啦哗啦。浅黄色的啤酒从酒瓶里倒出，落在酒杯里，击打出一层雪白的酒花。又是酒花。弗利亚想到了酒花土。南方虽然是大国，分到的矿区也很多，但相比北方——甚至是相比联盟中任何一个成员国——分到矿区的质量都要差。

因此，在南极事变后，南方企业的酒花土开采效率骤降，同样大小的矿区，以前开采一天可以产出一吨半的南极土，现在连可能半吨都不到。许多酒花土企业纷纷倒闭，酒花土的生产重心由南方慢慢转移到了北方。肯定是北方搞的鬼！这分明是抢劫！——南方这就算是完蛋了吧——没了军队，没了资源，还剩下什么呢？

酒馆还是那样寂静，整个城市也还是那样寂静。只不过在某些角落，偶尔多了几声哭泣与无奈的叹息。

但，人类向来都是追求光明的生物。在黑暗的夜晚，火光若是熄了，就必然会有另一个人来重新点起火光。人们不会一直沉默地忍受黑暗——不在沉默中爆发，就在沉默中灭亡。

隆冬，亚叙达的一处广场。

冰冷的水泥地上浅浅地覆上了一层雪花，鹅毛般的雪从天上缓缓飘落。仍然没有一丝风，雪花安静地落着——这是自然的沉默。

沉寂突然间被打破。一个看不清面孔的中年人站在一座高台上，振臂高呼。

“南方失业的工人们！公民们！

我们已经承受了太多的苦痛！我相信——你们之中的不少人，已经走到了穷途末路。南方共和国——也已经走到穷途末路了。我们不再是大国，我们现在只是是一介弱国，是一个连西方群岛国都不如的弱国！我们该怎么办？山穷水尽，唯有破釜沉舟，背水一战！

联合起来！只有联合的力量才能让我们冲破一切黑暗——重新拥抱光明！”

中年人的面前全是一团一团呼出的白气，他神情十分激动，全身都在颤抖。高台下聚集了一大群失业的南方公民，弗利亚自然也在内。中年人说得没错——他们都到了穷途末路了，南方也到了穷途末路了。

“我——格兰瑟姆·纳尔森，在此宣布——成立南方工人复兴党。我们将共同努力，由我来带领大家，为大家找到一条全新的道路。最终，我们将在明年的大选上赢得总统席位，复兴南方酒花土工业，复兴南方共和国，复兴整个南方民族！”

“好——！好——！”

整个人群沸腾了。在寒冷的冬日，这个小小的广场上，纷纷扬扬的大雪中，爆发出一团熊熊的火光。弗利亚抬起头，隐隐约约地，又瞥见了几缕曙光。是的，这种感觉似曾相识，就像半年前那样，像“旗鱼”那样。弗利亚不禁感到欣喜，但又有种说不出来的感觉在心中作祟——因为这种希望实在是太像了，相像到几乎和半年前的希望一模一样。

不过它很快就被弗利亚忽略了。毕竟，最重要的是，如今他看到了确确实实的希望。那是一条看得见摸得着的道路——复兴党执政，恢复南方工业，重建南方共和国——等到那时候，南方又成了世界上首屈一指的大国。南方和南方民族，会把失去的东西都夺回来的……弗利亚笑了，他越来越坚信。在这大雪纷飞的天气里，弗利亚的心中却无比炽热——所有人的心中都是如此——他们都拥抱着一团希望的火光，明朗地燃烧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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