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瓜芽与地瓜蔓—我的乡村三十二

祖母在生产队的育苗床边采地瓜芽。

育苗床在向阳的墙边立起,一溜长排地横出去。墙对面是牛栏,总会有几头黄牛在咀嚼一些铡刀切碎的玉米杆,嘴角扯着上下磨动。它们身体立着,眼睛并不看吃食,漫无目的地大睁着,发着无辜的光。牛头转动,把两只角顶出去,总有要刺破某个物体的倾向,小孩子走过时就要轻着脚步、躲开它们。

再往里面的屋子就是我们的托儿所了。十几个孩子呆在一起,队里派人看着。已经记不起当时学了什么、玩了什么,只记得偶尔会有大队部的人提着筐和桶走进来,送一些集体食堂里剩下的窝窝头和凉的菜,那是工作组进村后吃剩下的。这样的饭和菜每人只能分得一小点,和家里惯常的饼子、咸菜比起来味道就好,嚼来就香,昏暗光线的泥屋子里就有了嘴巴回味的轻响。那时的临时老师也有好多别的活要忙,小孩子就有机会这儿那儿地乱看,在牛栏里、石墙旁、或者跑到胡同里看看总也没有什么变化的光景。我就时不时地窜到育苗床旁祖母的身边,看她和队上年岁较大的一群人怎么育地瓜芽。

育苗“床”顺着墙边铺开,有几十米长。说是“床”,其实是大人们的“土发明”。听父母讲,地瓜芽发出来需要一定的温度,之前的人们就拿出自家的半铺火炕,在培育地瓜芽的季节把挑出来的 “地瓜母”(用作育芽的地瓜)放在炕上生芽。这样人瓜共眠着,小心着好多天芽才能发出、长好。有了“育苗床”,育苗这件事就专业了很多,有自家育苗经验的老人在这里派上了用场。“育苗床”的底部盘了火炕,上面培了细沙,选了粗大、肥实的“地瓜母”,半埋在沙中。祖母那一拨人忙着给火炕加柴、给育苗床上洒水,忙着查看地瓜发芽的情况,并没有时间管我这个小人儿。

我就自己到处看。生命新鲜而神奇,我看见地瓜的表皮变得不再光滑,好多的地方有硬块、有突起,紫色的肉芽从瓜体的四面刺破瓜皮拱出来,愣头愣脑地和我一样瞧这世上的新奇。地瓜芽长得快,没过几个时日就探出茎,茎上舒展出小的紫色叶片;然后茎拉长,叶片变大、变绿、撑出心形,颤巍巍地向上。我就在那些蒸腾的热气里,在人影的憧憧里,懵懂地遇见那些繁殖和生长。

当地瓜芽的细茎变粗,叶子也展开四五片时,祖母他们就把这些茎叶轻轻从它们的根部折断,一根根的摘下来,在手里集成油绿的一大把,然后很细致地、一顺儿地放进筐里、篓里,直到摞满。

这些地瓜芽一筐一篓的摆放着。它们的身子还没褪去粉红色,饱满着水份。每一颗都四五寸的长度,顶着细小的叶子,处在与母体分离的惶惑中。祖母他们不时地给这些筐里、篓里喷上水,把瓜芽像小的婴孩一样保护着。我就在育苗床和地瓜芽间看来看去。褪去地瓜芽的“地瓜母”没有了原有的圆润,“皮肤”皱缩,身体一部分凸起一部分凹陷,干巴巴地堆在了墙角,等待被生产队分给各家,各家又明知其食而无味、嚼来费力但又不舍得丢弃时蒸煮、吃下、做饱腹之用的时光。

这时候已是农历的四月中,地温上升,坡上的山地已经深耕,泥土松软,要种地瓜的沙土地里已经堆起了高垄。地瓜芽被独轮车运到山里,人们就一手握苗,一手扦插。把地瓜苗插进泥土深处的是人的握紧的肉拳头。在幼童的眼中,黄牛和人群犁地、耙土、整畦、栽种的过程只是一种热闹、一种仪式、一种生活着的样式罢了,到了一定的时节就一定会发生,对其间的意义和辛苦是没有感知的。

真正体会到这种劳作的艰辛是在土地承包后的日子里。在有着细沙粒的山地里,看父亲弯腰弓背、深蹲垂头,左手擎一把绿芽,右手拿过一枝,用虚握着的拳形围护着,然后一次次的把拳背深插泥土、捅出浅窝、插下瓜苗、扶正细茎,然后培土护根、留下浅坑以备浇水的时候。每一颗瓜苗都被如此对待,在我们家分得的南塂、在沙沟、南沟那些坡顶、坡底、水库边上的半沙的地里,父母亲重复着这样的动作栽下每一颗地瓜芽。

地瓜芽幼嫩,栽到地里就需要马上浇足水。水库边上的地可以用库里的水,父亲一担一担地挑来浇。远离水库的地需要寻找山隙里的小水沟去担水。南塂那块地在坡顶,能担水的水沟在坡底。上山路上,父亲用扁担挑着的两个水桶总会在从坡底走过时就打满了水,然后两头的铁链绕上扁担几圈,挂钩钩住水桶,斜着步子上坡,把肩膀勒出深痕。即使这样,桶底还是与那个陡坡摩擦、相撞,水花溅出,一路留下湿的水印。我和妹妹稍大时,两个人就抬一桶水上坡。桶在扁担上向下滑,前面的人需要弓腰,后面的人需要昂头,需要用手把住桶系止住它不停下滑的态势。每一次的抬水都举步维艰,来回走下来要用上几十分钟的时间。水就金贵,用瓢舀向地瓜芽时就不舍得洒掉一滴。

风和煦,阳光充足。地瓜芽沾了泥土养份,起先还硬挺着向上,一等叶子增多,茎蔓就只能倒伏在地,贴着地面疯快铺展,叶子连缀出一片的葱茏覆盖了整个地垄。这些地并不需要特别地侍弄,只是要在地瓜蔓没覆满地面的时候用锄锄草,地面已经没有缝隙的时候用手拔草。然后就不用再管它,尽管让它在自然的风雨下耐心地长,人们也只管把心思和力气用到别的庄稼的生长上去就行了。

和地瓜一同长在山地里的还有花生,一畦一畦地种。同地瓜比起来,花生叶片细小,植株浓密,繁盛时会看到黄的花点缀叶间。不过这相伴相长的两种作物还真有很多相似处:同样是春天播种,同样是果实藏在地底,同样是只见其叶与蔓的繁茂,不知其果实长到什么状况。一个夏天就那么长着。秋风一吹,心急的人就会偶尔拔起一墩地瓜或是花生看看,看花生皮泛着白、仁瘪着,地瓜小着,就悄然埋下,收了自己的心急急的等着。

庄稼陆续入仓,花生也被刨出,山地里就只剩下地瓜地还顶着些绿的风光了。秋天平铺直叙地蔓延出很长的时日,风倒是一日比一日猛烈,把地瓜的叶子刮得反过来、正过去,直到把一部分叶片刮黄,人们也不急着收获。总要等到霜降,野草覆了白的霜气,大片的倒伏下去,地瓜蔓也有了瑟缩之态、叶子开始蔫下来,人们才陆续上山收地瓜。

总会被父亲要求先掀起地瓜蔓。顺着长藤,牵起叶片。那些长的枝蔓这一棵连着那一棵,这一条缠着那一条,中间不曾有断开的地方,一垄地瓜蔓就连缀成一个整体,掀起的茎条越多,拉起的藤叶越沉。小孩子身体轻,有时候会和那些藤蔓一起从地垄的这一边翻滚到那一边,和地瓜蔓一样的仰面朝天了。一垄一垄的翻过去,整片地的瓜蔓翻转到一边,很像头顶的发剔去了一半的样子,地瓜地向天裸着半张头皮。藤蔓上大部分叶子的底面翻转、朝上,这样叶子的背面和正面交合,绿和浅绿缠绕在茎间堆叠出些人为的画面来。接着做的事情就是找到地瓜藤与地瓜相连的那一点扯开,彻底地断绝藤蔓与地瓜的生命联系。

地瓜蔓已被拖到了地头,整个地瓜地只看到原生的泥土,用垄与垄间的高低不平说明着其中的蕴藏。父亲打着赤脚,踩在了垄上,三爪的镢头抡起,准确地刨向瓜隙,地瓜就露了头。这时镢头的齿被父亲横过,当了耙子,扒出三、五块到上十块不等的一墩地瓜,平摊在刨开的崭新泥土上。地瓜一墩一墩地被刨出,平放在土地的表层,像一群群浮在褐色河水上的白色鹅,状似散开却又连接一体互相依存,仿佛那地瓜芽和地瓜蔓大半年的奔争生长和相继退场呈现出的表面繁华就只为了等待地瓜破土的这一刻。

刨地瓜是技术活,是一年一年固定模式下重复的劳作中形成的对土地的软硬、对地瓜的生长状态、对地瓜可能的大小的充分认知基础上的挥镢重刨。父亲的每一镢头下去,刨出的地瓜基本都是完整的,薄的瓜皮最多蹭出些擦伤,不待内部的汁液流出就已氧化。可我们如果趁父亲休息的间隙抡下镢头,经常看到的就是瓜身被利爪划碎,或干脆几块分身的惨状。父亲就会大声地制止,停了休息赶过来又操起镢头……

我们就拣地瓜,一块一块装进篓子里,拐进独轮车上绑着的筐篓中。筐篓填满,就装麻袋,麻袋绑在筐篓顶,车梁上再放上满装的竹篓。这一车的重量就有几百斤。父亲推,我们拉。从坡顶到坡底,再从坡底到坡顶,从水库旁的窄路小心走过……推到坡顶歇息时,父亲就盘坐在沙质的硬地上,摘几朵依然坚挺着的山竹的红色花在鼻边嗅或在嘴里嚼,脸上有了笑意……

一部分地瓜运回去的同时,祖母和母亲已经在右手上套了皮质的半手套,只护着中指和手掌,铁制的擦子架在竹篓里,左手按住,右手就拿起地瓜擦下去。经过擦子,地瓜变成了薄片,堆叠满篓子。我们小孩子就去把地瓜片一片片地平摆到地里,从远处开始慢慢地摆向祖母和母亲坐着的地方,把她们围住。小孩子就觉得自己做了一件大事情,满山地笑。

山地被各家擦好的地瓜片覆住,没有了泥土的颜色。等着深秋的风吹过,太阳的光晒过,上十个晴好的日子走过,一天天地跑到地里把它们翻过来、倒过去后,地瓜片失了水分,表面起了一层白粉,身体缩小,四周反翘,这就成了地瓜干,被人们一车车地收走。山地没了负担,仰天舒展着肢体,只为那还堆着的地瓜蔓留一点边角地就可以了。

人们并不急于把地瓜蔓收回去,好像把一年的收成都收尽了,这盈余的“尾巴”尽可以在天地间呆到“地老天荒”似的。直到霜打后,青的雪飘起来,人们才想起山上还有一点遗忘,这才把那些变黄、变褐,完全蔫掉的茎和叶收拾回家,供一冬天的猪饲料。其间,也有老者选了其中的几片叶子,卷进薄的白纸中当烟抽,“吧嗒吧嗒”的,皱着眉头。

尝了生地瓜脆爽干硬的滋味后,家家夜晚的炊烟里就有了煮地瓜的甜味。大的铁锅,地瓜平铺放在锅底的水中,中间放一砂碗的咸菜或白菜、萝卜,猛火烧开,掀锅后在锅边处贴上一圈玉米面的饼子,再烧。一冬天的饭菜就如此,属于那个年代的典型的农村生活场景在每一栋房屋里重复上演。

一部分地瓜这样当了全家人的口粮,养了村人的浮膘。一部分推成了粉条,给了饭菜柔软的点缀。还有一部分被储藏,放进村后高坡间挖出的几十米深的地窖里。地窖日常是敞口的,放入地瓜后就加了盖子。小孩子会经常跑去看,对地瓜怎么进窖、怎么存放感兴趣。待到春天,地窖才会被打开,连着好几天开口放气。然后就会有人在窖口放下篮子,篮子柄系了粗绳子,里面放一支点燃的蜡烛,缓缓地放下去再拉上来,看蜡烛亮着,篮子里就换坐了人放到窖底。人们开始一篮一篮地往上拉地瓜。因为总会有地瓜窖里憋死人的传闻每年被提起,小孩子就替窖里的人担着心,伸长脖子看,可总也不见他上来。总会这样干上大半天,窖底的人才被拉上了,看他从篮子里跳出来,喘着粗气,小孩子才放了心,闹哄哄地散开来。

地窖里拿上来的地瓜经过筛选,开始准备发新一年的地瓜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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