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虽然已活到了不惑之年,但还常常为一件事感到困惑,为什么很多人总是这样地仇恨新奇,仇恨有趣。古人曾说:“天不生仲尼,万古长如夜”。但我有相反的想法。假设历史上曾有一位大智者,一下发现了一切新奇,一切有趣,发现了终极真理,根绝了一切发现的可能性,我就情愿到该智者以前的年代去生活。这是因为,假如这种终极真理已经被发现,人类所能做的事就只剩下了依据这种真理来做价值判断。从汉代以后到近代,中国人就是这么生活的。
有些人认为,人应该充满境界高尚的思想,去掉格调低下的思想。这种说法看上去美妙,却使我感到莫大的恐慌。因为高尚的思想和低下的思想的总和就是我自己;倘若去掉一部分,我是谁就成了问题。假设有某君的思想高尚,我是十分敬佩的;可是如果你因此想把我的脑子挖出来扔掉,换上他的,我决不肯,除非你能够证明我罪大恶极,死有余辜。人既然活着,就有权保证他思想的连续性,到死方休。更何况那些高尚和低下完全是以他们的立场来度量的,假如我全盘接受,无异于请那些善良的思想母鸡到我脑子里下蛋,而我总不肯相信,自己的脖子上方,原来是长了一座鸡窝。想当年,我在军队代表眼里,也是很低下的人,他们要把自己的思想方法,生活方式强加给我,也是一种脑移植。菲尔丁曾说,既善良又伟大的人很少,甚至是绝无仅有的,所以这种脑移植带给我的不光是善良,还有愚蠢。在此我要很不情愿地用一句功利的说法:在现实世界上,蠢人办不成什么事情。我自己当然希望变得更善良,但这种善良应该是我变得更聪明造成的,而不是相反。更何况赫拉克利早就说过,善与恶为一,正如下坡和上坡是同一条路。不知道何为恶,焉知何为善?所以他们要求的,不过是人云亦云罢了。
假如一个人每天吃一样的饭,干一样的活,再加上把八个样板戏翻过来倒过去地看,看到听见上一句就知道下一句的程度,就值得我最大的同情。我最赞成罗素先生的一句话“须知参差多态,乃是幸福的本源。”大多数的参差多态都是敏于思索的人创造的。当然,我知道有些人不赞成我们的意见,他们必然认为,单一机械,乃是幸福的本源。老子说,要让大家“虚其心而实其腹”,我听了就不是很喜欢;汉废除百家独尊儒术,在我看来是个很卑鄙的行为。摩尔爵士设想了一个细节完备的乌托邦,但我像罗素先生一样,决不肯到其中去生活。在这个名单的末尾是一些善良的军代表,他们想把一切从我脑中驱除出去,只剩下一本二百七十页的小红书。在生活其他方面,某种程度的单调、机械是必须忍受的,但是思想决不能包括在内。胡思乱想并不有趣,有趣的是有道理而且新奇。在我们生活的这个世界上,最大的不幸就是有些人完全拒绝新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