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边的太阳快要落山了……”
这个婉转而朴实有力的调子,这么多年里总是飘扬在我看到的每一次晚霞之中。
多年以前的一个下午,外婆带着我坐在西山顶上,几棵大树跟前的一截横木上,看着热了一天的太阳渐渐地疲了,斜倚在天际的树梢上,收敛了光芒。酡红的余晖从林间洒落下来,在我们脚边缓缓流动着。那时候,外婆就在我身边轻声唱着这首曲子。她唱歌时,苍老的目光跨国面前杂乱的荒草,又越过起伏的山峦,最后绕过偶尔飘来的一朵云彩,消失在不知何处的远方。山顶的风好像在应和着外婆的歌声,她时而尽力飞舞,把外婆的歌声传得很远很远,好像要把一整个天地都唱得苍凉;时而柔和下来,轻轻抚着外婆的眼角,把那些岁月留下的嶙峋刻痕抚得温柔。我早已忘记了那是何年何月,是一个怎样的季节,但外婆无意间哼唱的歌声却伴随着我对每一轮落日的偏爱,长久地镌刻在我的记忆里。
外婆应该是喜欢音乐的。在她卧室的抽屉里,珍藏着一管红色的口琴,在时间的打磨下,那管口琴的颜色有些发暗了,但外婆还是小心翼翼地用一块红领巾将它严严实实地包裹起来,放在抽屉中一个舒适柔软的角落里。有时我会好奇地把它翻出来,拿在手上玩弄,这时候外婆就会过来,把口琴接过去,用力擦一擦,试着吹一两个音,然后就索性认认真真地吹奏起来。印象里外婆最喜欢吹奏的乐曲是《东方红》。不知为何,这首名字里就带着朝气的歌,在我的记忆里却总是在一个宁静祥和的傍晚,悠悠地从那管口琴中流泻出来。外婆坐在床边,歪着头,皱巴巴的双手捧着口琴在嘴边灵活地划动着,粗大的手指有时一张一合,打着一段柔和细腻的节奏。现在回想起来,我总觉得夕阳在外婆的白发染上了一层金红的柔和光泽,她手中的口琴在这时候也变得熠熠生辉,晚风从华灯初上的城市之中穿梭而来,将口琴嘹亮的声音吹得微微扬起,撩拨人的心弦。在很长时间里,我都觉得这首曲子就应该这样,悠扬而从容,在一个个音符的间隙隐可以看到袅袅炊烟,万家灯火。多年以后,无论我在哪里,每当我看到落日晚霞,都忍不住久久驻足,拿起手机拍了又拍,直到完全被霞光醉倒。现在想来,这份钟爱大概在很早以前就滥觞于外婆的歌声中了。
其实外婆做了大半辈子勤勤恳恳的农民,也不会有什么机会接受专业的音乐训练。我时常觉得,对于她们那一代人来说,几乎所有轻盈的思想都被生活那无法抗拒的引力重重地摔在土地上,在日复一日,一锄一锄的苦耕中被一点一点地埋葬了。但生命中那些真诚而素朴的忧愁与哀伤,真诚而素朴的希望与憧憬,真诚而素朴的感动与同情大概并不会因为被尘土埋葬而就此消逝,恰恰相反,它们会在心田中悄悄地生根发芽。当它们找不到语言的道路时,它们就会找到音乐的窗口,变成曲调,贴着山走,顺着风游,最终落到另一个心灵中,变成另一份真挚的触动。外婆那简单粗犷的歌因此也就有了一种别样的生命力。或许,所有的音乐也都因着这一份触动而被赋予了生命力。
外婆现在也还喜欢哼哼各种各样的小曲儿,有时是《梁祝》,有时是某一首摇篮曲,还有时是某一首不知名的调子。无论什么样的歌,当外婆坐在椅子上,沉浸于其中时,它们都有一个共同的名字——心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