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六十四骨

第八章

    就算是一时冲动，也已经答应人了。失信于人不是他们老刘家的风格。

    “你什么时候进剧组？”罗莉问道。

    “很快，明天就签合同了。”

    “导演是程立均吧……”罗莉回忆了一下这位导演的长相，“是个很负责的人。明天要我去帮你看看合同吗？”

    罗莉是演艺圈中人，以前也是演过好些电影和电视剧的，只是生下刘笑阳之后心思淡了，就只做话剧演员了。

    影视剧合同之类的东西，她自然最了解，不会上当吃亏。

    让她去看看是有百利而无一害，罗莉一露面，指不定还能拿到更好的条件。但是……剧组还有另一个人在。

    刘笑阳顿了片刻道，“不用了。”

    八字还没一撇，这个婆媳会面，也来的太早了些。

    罗莉敏锐地嗅到了儿子话语停顿里的不寻常，狐疑道，“怎么，你藏了什么不能给我看见？”

    刘笑阳不答。

    罗莉猛地转身，双腿屈膝搭在木椅上，手臂在椅子扶手上有节奏地拍了拍，眼中精光一闪，“儿子……”

    刘笑阳正兀自勾着唇笑，黑沉沉的双眼里满是温柔静谧，神情柔和。

    这样的表情，罗莉已经好多年没见过了，上一次还是刘笑阳他爸爸第一次跟她表白的时候。

    “你有情况。”罗莉斩钉截铁下了结论。

    刘笑阳没有否认，抬手把秋千往前推，低声道，“……一个宝贝。”

    我藏了一个宝贝，等我把她从遥远的地方一点点地拉近，妥帖地安置在身边之后，才能放心地让你见到她。

    罗莉坐在秋千上一来一回，眼底逐渐添了些笑意，“这个宝贝是你的吗？”

    刘笑阳语气笃定，“是。”

    “那我等你的好消息。”罗莉拍拍秋千，刘笑阳收回了手。

    秋千停下，罗莉轻巧地跳到地上，往酒店里走，“记得把合同拍下来发给我看，我得泡澡去了。”

    儿子的状况出现得不早，他又一向眼高于顶，罗莉料定他想拿下那个尚未谋面的姑娘需要一段时间。

    但万万没想到，五年过去，刘笑阳已经从一个试镜入围的新人混成了当红演员，和不同的女明星被公司炒过几波绯闻……他藏着的那宝贝还是毫无亮相的动静。

    在《夜茶》的拍摄期间，刘笑阳和代如亦的接触，比他想象的少得多得多。

    刘笑阳演的角色是个邪派公子，但人物本身亦正亦邪，加之造型出彩，很是吸粉，最重要的是，这个角色，他不喝茶。

    只要是他的戏份，都不需要代如亦参与。

    只有一场和男一号的对手戏里，对方喝茶，所以他在工作中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见到了她。

    那一条开拍之前，代如亦先给刘笑阳和男一号讲解品茶礼仪和还有茶具摆设。

    男一号那边代如亦早就看过他的戏，该说的都说了，只是稍加调整而已。

    很快到了刘笑阳这里，则要从头说起。

    剧组的人都跟着程立均管代如亦叫代老师，没有一个人知道她的全名。刘笑阳却不太想这么叫，所以面对她总是点点头，没有称呼。

    代如亦走到刘笑阳面前盘腿坐下，两个人中间隔了一张矮茶桌。

    “你只拍这一场，理论我们就不说了吧。”代如亦打算直入主题。

    刘笑阳却道，“我想听。”

    代如亦拿茶杯的动作顿了顿，挺直腰背看着对面的人。

    刘笑阳底子好，五官轮廓本来就较普通人深一些，皮肤又白，用不着化浓妆，脸上做的最大的修整就是修眉和画眼线。

    眉毛变成了剑眉，描黑了许多，鸦色入鬓，显得气质凌厉，原本就长的眼尾勾上了细细的眼线，眼周铺了一层淡淡的棕红色眼影，晃眼一看便觉他眼里波光潋滟，动人心弦。

    穿得倒是简单，一身月白圆领袍外罩一件墨蓝长衫，衣服上用银线绣了饕餮纹和流云纹，乍看之下不太明显，只在光线照射下流光曳彩。

    偏就那张脸面如冠玉，因为妆容又稍带了一些张扬的侵略性，硬把一身冷色调的衣服也穿得热烈逼人。

    代如亦忽然不敢再看，短暂扫视过后视线就收回来，垂眸拿了个茶杯在手里，缓声道：

    “一枪茶，二枪茶，休献机心名利家，无眠未作差。

    无为茶，自然茶，天赐休心与道家，无眠功行加。

  “品茶之事，因为清净自然，和道家旷达逍遥的处世态度不谋而合，所以历来备受道教中人推崇。茶道茶道，先是茶再是道，茶应运自然而生，茶道也讲究道法自然。

  “在中国茶道里，有一句话说：‘茶是南方之嘉木’。称之为‘珍木灵芽’。好茶的生产，在种茶、采茶、制茶时必须顺应大自然的规律。在茶事活动中，也讲究自然美，朴实美，有种说法是‘动则行云流水，静如山岳磐石，笑则如春花自开，言则如山泉吟诉’，举手投足、一颦一笑都应是随心而生。”

    ……

    代如亦说了许多理论上的茶道知识，末了由衷叹道，“我不精于茶道，这些只是纸上谈兵，你随便听听就行。” 

    精于茶道的另有其人，是她大师兄代归澜。

    刘笑阳一直听着她说话，态度认真，听到这一句时神情松动了许多，出声道，“你讲得很好。”

    动则行云流水，静如山岳磐石，笑则如春花自开，言则如山泉吟诉，举手投足、一颦一笑都应是随心而生。

    如果这么说的话，他倒是觉得她已经尽得茶道精髓。

    她是那种透骨生香，气韵天成的美。

    代如亦对刘笑阳的话一笑置之。

    如果他见到她大师兄喝茶，就不会这么觉得了。

    一口气说了那么多话，嗓子有点干，正好剧组已经把泡茶的东西准备齐全，她干脆烧上水，演示一遍流程给刘笑阳看。

    既然是动作指导，实践总比理论的教学效果来得强。

    洗茶，冲泡，封壶，分杯，分壶，奉茶，闻香，品茗……过程缓慢，但却宁静悠然，沁人心脾。

    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刘笑阳总感觉代如亦倒出来的茶有一种他以往喝茶从未喝出过的余韵绵长。

    代如亦也慢慢啜完一杯热茶，和刘笑阳讲起了他要做的部分，“剧本里你不用煮茶，只有品茶的镜头。要先用三根手指捏住茶杯。”

    代如亦拿起一个杯子，大拇指在一侧，食指和中指在另一侧，示范给对方看，“像这样。”

    刘笑阳学着她的动作拿起茶杯。

    代如亦看了一眼，伸出手去纠正他，“手指放松一点，茶杯往外移一些。”

    她的手覆在刘笑阳的手上，手掌从下面托住茶杯，大拇指轻轻拨了拨他食指和中指。

    她的手凉，刘笑阳的手却很热，触感极为鲜明。

    代如亦忽觉不对，立刻收回了手，故作自然道，“这样就对了。”

    她之前也这样纠正过其他演员的动作，男女演员都一视同仁，只是工作需要而已。

    怎么一到刘笑阳这里……气氛就变得很暧昧。

    ……而且她确定不是自己的错觉。

    代如亦纠正刘笑阳动作的时候，他心神恍惚了一瞬，手上力气不自觉放松，等待她一撤开手，刘笑阳就没能握住杯子。

    “啪”地一声清脆响起，杯子掉到地上碎了。

    “抱歉，我没拿稳。”茶杯从手里滑落的瞬间，刘笑阳就反应过来，他刚才走神了。

    但是，这个走神的体验还不错。

    代如亦看着对面的男生嘴上说着道歉的话，脸上完全没有一点歉意，笑意一路从嘴角染上眼尾眉梢，睫毛颤动，眼尾一点红更显其人颜色。

    不知道该作何反应……她从来没有过这种……被调戏成功的经验，而且对方还是一个小她五六岁的高中毕业生。

    她隐隐感觉自己的脸上有点热。

    大事不妙……代如亦站起身，匆忙扔下一句，“要说的就这么多，我还有事，就先走了。”

    话一说完，落荒而逃。

    “有事”真是人类有史以来最好用的退场借口。

    今天就这么一场需要指导的戏，还能有什么事，连个借口都不会找。

    刘笑阳想起刚才她少有的手足无措，低头笑开。

    竟然脸红了。

    年龄果然不是差距，他蓦地生出了一种来日方长的悠然情绪。

    那天的戏一直拍到结束，刘笑阳都没有再见到代如亦。

    他知道她性格偏静，当天的工作结束了躲一躲他也正常。但是第二天，代如亦没有来片场，第三天也没有……一直到电影拍摄完成，整个暑期过去了，她都没有再出现。

    他后来才知道他的那场戏，已经是代如亦最后的工作，工作一结束她就走了。

    刘笑阳四处试探，发现只有导演能联系到代如亦，他把罗莉拉出来当借口，去问了程立均。

    程立均的答复却很让他失望。

    “笑阳，你妈妈需要茶道老师的话，我可以给她联系更合适的，我正好有几个朋友是做这方面的。但是代老师不行，她这次只是临时过来帮忙，不会再做别的。”

    电影拍摄过程中程立均发现刘笑阳的表演天赋，想好好培养他，几个月下来两个人关系近了不少，他也不想瞒着刘笑阳，“实话跟你说吧，我也没有她的直接联系方式，当初是通过别人联系到的。”

    刘笑阳不死心，“现在还能联系到吗？”

    程立均却突然换上了一副讳莫如深的表情，劝说道，“她情况特殊，联系不到了。”

    ……情况特殊？

    刘笑阳一怔，正要再问，程立均就转移话题道，“说起来试镜的时候她一开始就表现得很欣赏你，那时候我还怀疑你们认识，她是有备而来想让你进组。不过你连她的联系方式都没有，怎么可能认识。现在想来倒是她慧眼独具，一开始就发现你是好苗子。”

    刘笑阳听出程立均有不能透露的原因，不再为难他，但程立均这一番话也着实让他立时烦闷起来。

    他的确就是连她的联系方式都没有。

    早知道会这样，他那天绝对不会就那么让她离开。

    这么一懊恼，便是足足五年。

    他不知道怎么找她，只好孤注一掷，跟娱乐公司签了五年合约。

    《夜茶》上映斩获当年最高票房，国内获奖无数，又帮程立均拿下了一个奥斯卡提名，刘笑阳在电影中表演出彩，身价也随之水涨船高。

    首映礼的时候，他西装革履坐在台下看完了电影，滚动字幕到礼仪指导的时候，只有简简单单一个“代”字，连名字都没有。

    短短三秒，字幕滚动一过，那一行字便消失得无影无踪，再寻不到踪迹。

    电影进行开机宣传的时候微博上放出了制作团队表，代如亦也应程立均要求特地申请了一个微博号，头像空白，简介空白，名字是茶，也是只有这么一个字。

    她的主页则空空荡荡，只转发了那条开机宣传的微博。

    这种毫不刻意的不加留意，不针对某一个人，却让刘笑阳几年来每每想起便是如鲠在喉，难言其中滋味。

    他和代如亦固然相处时间不长，但这是他有生以来第一次有了被某个人强烈吸引的感觉，愈是触碰不到，便愈是执着入骨。

    几年的时间足够他思考自己到底是怎么想的，想要什么，又是为了什么在坚持下去。

    他并不了解她，关于她，他几近一无所知，不过是因为她像一束白月光高挂心头，便让他无法释怀。

    有时候分不清自己究竟是争强好胜还是情难自拔，或许两者都有，又或许……两者都不是。

    她是他年少时的惊鸿一瞥，从此蒙蔽了他的双眼，让他再看不见其他。

    五年下来，公司很看重刘笑阳，给他最好的资源，最好的经纪人，程立均也给他最好的推荐，刘笑阳成了当下最拉流量的新生代青年演员之一，出席各大颁奖典礼，荣誉尽数加身。

    但他还是没能找到代如亦。

    合约快要到期了，他的希望也在年复一年的杳无音讯中堕入了一坛死水，翻不起半点波澜。

    只是命运惯会嘲笑人，就在这种时候它又让他找到了她，然后……

    被她婉言拒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