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巴穿过崎岖的山路,坐在车内只感觉不停地转圈,太阳透过车窗射到我的脸上,燥热和颠簸的眩晕感一同化作洪流在我的胃里翻滚,我用尽全力作吞咽状,想把那些恶心的东西咽回肚里。
发动机的轰鸣声十分刺耳,就像捅了夏天树上乱叫的蝉窝,车载电视上不知模模糊糊地播放些什么东西,周边的人瞬间都像裹了蚕丝的蛹,看不清他们的眉眼,只听得到叽叽喳喳的喧闹声。
我感到身体中有股力量自下而上,像广场上迸发的水柱,不由分说地一鼓作气,不经身体各个器官的商量和协调,从我的胃部窜到喉咙,再从喉咙涌入嘴巴。
我发了疯似的一把推开旁边坐着的人,把屁股底下早就备好的塑料袋揪出,可无济于事,然后发生的事情快到我失去记忆。等我回过神来的时候,如拨云见日,车上出其地安静,电视里的购物节目正播放得热火朝天。
“同学你没事儿吧?”旁边同行的女孩瞪大了眼睛看着我,伴随着一脸不可名状的表情。我猛地低头一看,颜面全无。
下车前,司机叹了口气,摇摇头说道:“不是本地人吧?”
“不是,北京人,在这读书。”想到我给车上制造的一片狼藉,便不敢抬头看司机。
“难怪了,我看你多半是高反了。”
我从书包里拿出一大卷卫生纸和几个塑料袋,捂着鼻子清理现场,时不时还像余震般干呕几声,糟糕透了。
没想到第一次支教,竟如此狼狈不堪。
做出这个决定的时候属实是头脑发热,我知道面临的困难和阻碍将会很多,但鬼使神差地,就像有人从后边推我一把似的,我面试了学校的支教社团,成了一名支教老师。
支教地点是云南省的一个小县城,离学校不算太远,有大巴接送,时间通常是周六日,至于待遇,没什么也不要什么,只是觉得大学生活总得需要一些东西来调味,我也还想知道世界之外的世界是什么样子。
这里是一大片荒芜的红土地,野草和野花在地上稀稀拉拉地摇曳,远望灰蒙蒙的一片,房屋和建筑都融入了土地之中,没有一点儿颜色和生息。
只有抬头看看天空,才感觉蓝白交错的美丽和生动,视角再转一百八十度,耸立的高山如海上的波浪一弯接一弯,青青翠翠,格桑花星星点点。
不知是山困住了天,还是天围住了山。相互牵制的两个自然事物,让这个小山村显得狭小又辽远。
“这边是学校,学校往北走一里地是住宿的地方。先去收拾行李吧。”要不是社团负责人说这里是学校,我真以为这是茅草和黄土堆砌的公厕。所谓的学校,差不多就两间教室那么大小,没有操场,没有图书馆,只有几张破旧的小桌小椅,饱经风霜的黑板,还有空地上随风飘扬的一面国旗。
正赶上放学,孩子们就像刚从滑梯口溜出来,一个接一个,左顾右盼,摇头摆尾地走出来。他们大多是十一二岁的样子,跟我想象中贫困地区的儿童一样,穿着朴素,黑黝黝的脸庞和泥土包裹的指尖。
社长说,整个学校就这些孩子们,最大的十五岁,最小的七岁,都混在一起上课,老师一共三个人,也都是小学水平。听罢,我看到孩子们望着我们一行人,上下打量,互相拉住衣角窃窃私语,还会露出几颗大白牙偷笑。
胆怯和好奇在他们眼中较量,我忽然之间仿佛看到了时代更迭的落差。
老师从教室里走出来,跟我们一见如故:“来了噶!”她是位瘦弱的中年妇女,长着一张写满了云南二字的脸,尽管她努力地用普通话跟我们交流,但浓郁的地方味道还是无法被掩盖。
“快来看看你们的新老师!”老师一吆喝,孩子们都聚在一起,用更激动的眼神注视着我们,嘴里嘀嘀咕咕着“咦”,“哇”,“啊”,还有的指着我们身后的车子说:“好大的车子哇”。我们从书包里拿出给他们准备的礼物,什么铅笔本子,牛奶饼干,都像发传单似的塞给他们,一瞬间焦点转移了,孩子们都被我们的小玩意给吸引住了,你推我拥,交换捣鼓。
下车后的短暂喘息并没有让我感觉好一些,在简短的礼貌性交流后,我拖着行李向休息的地方走去。路上泥泞不堪,每走一步都像陷阱一片沼泽里,没过多久低头看我的鞋子,洁白的边缘围了一圈铁锈红的泥土。
无暇去整理着装,我只迈着步子赶路,几个小孩追在身后和我们一起回家,路上便搭话闲聊了几句。
他们的父母大多都在当地务农,靠卖手工制品和农作物生活,这些小孩里有不少都是亲戚,条件好点的才能上学,其他小孩家里没有读书的意识也没有读书的条件,刚懂点事的年龄就帮着父母干苦活了。
我想原来书本里和电视上的那些贫困山区的生活是真实的,真的有人在同一片天空下跟我们过着截然不同的生活。
旁边的小姑娘头上围着紫红色纱布,小碎步紧追我们,哼哧哼哧地用小手抠着棒棒糖的包装。我从她手里拿过糖来,她猛地抬头看了我一眼,小心翼翼的眼神颇让人感到心疼,我或许有点冒失了,把糖纸撕开给她,她倏地咧开嘴巴朝我笑,像极了山上盛开的格桑花。
走了二十分钟左右,基本上能看到三三两两的房屋了,还是清一色的灰红,与土地融为一体,放眼望去就是一片破败。几片茅草和几根木板就堆成了几口人的一辈子,他们在这里洗衣做饭,在这里收割庄稼,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代代相传,在这座高原上红着脸背对大山生活。
我的双腿和双脚几近麻痹,五个多小时的大巴还没有让我缓过神来,只是越走越觉得呼吸苦难,头晕脑胀,恶心的感觉愈来愈浓。
“到了到了,就是这里。”社长的一句话像是三千米赛道重点的红线,在说出的那一刻无论输赢我都解脱了。我把行李往逼仄的房间一堆,二话没说坐在木板床上休息,等起来时才发现蹭了一屁股的灰。
我暂住在一位本地阿姨的家里,家中只有她一个人。房间不大,大约只有学校宿舍的一半,但基本的锅碗瓢盆桌椅板凳还算齐全,只是脚底都是红土,墙壁和床板上都是灰尘,家里挂着红色的挂历和木制的背篓,潮湿的霉子味儿在头顶盘旋。
我走出门外,吱吱呀呀的房门叫个不停,我的目光落到了旁边的屋子上。
一个瘦高的男孩正蹲在门外,用手在泥土里搅和着什么。他看起来比那些孩子们都要大,长长的头发盖住了眉目,沾满红土的裤子颇有年代感,在他的裤裆间揉成一团,还有那双没有鞋带的帆布鞋,像是被揉皱的纸球,两边因磨损裂开了缝隙,又是红土,顽皮地寄生于此。
男孩突然站起,伴随着双手捧着的泥土唰唰落下,我看清了他手里拿着的东西,一颗土豆。随即转身进了那个如黄土高原上窑洞般的土房子,眯着眼睛望去好像一块将要融化的小巧克力。男孩再没有走出来,巧克力屋子还在风中摇摇欲坠,好像下一秒它就在阳光下化为一滩土水。
我们几个大学生主要负责孩子们的音体美课程,我是他们的美术老师。第一天上课,我给他们带了水彩笔和画纸,我在黑板上用粉笔画了一片大大的向日葵花海,总体来说没什么难度,粉笔在黑板上嗞嗞划过,我听见背后的画笔也在纸上反复摩擦。
“老师,这是什么花?”
“向日葵。”
“向日葵是什么?”
“嗯……向日葵小的时候会围着太阳转,太阳到哪里,它就到哪里,等它成熟了就不会跟着太阳走了。”我的解释似乎没让他们明白,他们还是红着脸蛋,像高原上的格桑花。
“它是很好的植物,即使在恶劣的条件下也能存活,不光好看,还有实实在在的果实。”
“是瓜子!”
“对,瓜子就是向日葵的果实。”
孩子们在激动的讨论声中转动着画笔,手上都蹭到了向日葵的金黄,一朵朵盛开的花盘向着太阳的方向生长,尽管画面有些许扭曲和卡顿,但蓬勃的生命力跃然纸上。
第一次上课过于紧张,虽然只有二十多个学生,但初次有模有样的授课让我忽略了很多东西。
比如课后站在门外的那个男孩。
被我发现的时候他并没露出惊骇的模样,反而笑眯眯的看着我,他的五官迎着太阳的光线像是掀开了马赛克后的图像,白皙的脸庞上写满了青涩和单纯,单薄的身体显得慵懒又青春,就像是从漫画里走出来的纸片人。那日神秘又模糊的男孩现在仿佛一道透过云彩的光,照在我的面前。
“你是这里的学生吗?”
男孩没有说话,只是摇了摇头,丝毫不做作的腼腆与害羞让人心生怜爱。他的笑容很轻松就可以消磨距离感,但此时的我却有点不自在,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想来上课吗?”看样子他在教室外站了很久,于是我试探性地没话找话。
他点了点头,小声地说:“想。”
我邀请他下次一起来上课,但我并不知道自己是否有这个权利。但他的月牙眼弯弯眯起,我想无论是谁也无法拒绝这种一丝不挂的坦诚。
知道他是我的邻居,便一起回家。夏天的风窸窸窣窣,窜过耳朵,吹起他的刘海,我看到他的额头和眉毛,棱角分明却不带锋芒,好一张清心寡欲的脸。他似乎感到了我的观察,转过侧脸看着我,眼睛仿佛流动的小溪,“老师,你画的向日葵真好看。”
他的声音很清脆,干净利落,带有地方特色,却又充满了少年感。我对他的话感到惊诧,“谢谢,向日葵是我最喜欢的花。”
他又看着我,眼中的小溪水流潺潺,仿佛映出了一片金色的花海。“我只见过格桑花。”他说话慢慢的,好像一碰就碎的玻璃。
是啊,这里漫山遍野的都是格桑花,再寻不出第二种颜色了,我不忍告诉他这里的格桑花实际上是我们口中常说的野花,我想到即使野花,也在这片土地上生生不息,风愈狂,它身愈挺;雨愈打,它叶愈翠;太阳愈曝晒,它开得愈灿烂。
“老师,花都是会说话的。”
“花怎么会说话呢?”我笑了笑,他也笑了笑,没有回话。
“对了,你为什么站在教室外呢?”
“没事做,看看。”他的话云淡风轻,可语气总像是犯了错的小孩。
“为什么不来上课呢?”
“上不了,也不知道上了能做啥。”他的脚踢起路上的石头,时不时还弯腰捡几根树枝攥在手里。
“老师,你讲的可比那些老师有意思多哩。”他的眼睛又眯了起来,提起我的课,他显得很兴致勃勃,大概也是因为这个原因,我莫名对他有了好感。
回家的这段路,竟然一点儿也没觉得长,走到门口才发觉脚掌有些发麻,他挠挠头发对我说:“老师,要不要吃烤洋芋?”我点点头,跟着他去了他家门口,他又像那日般蹲在门外,用手在泥土里刨着什么,不一会又拿出一个拳头大小的土豆。
“为什么把土豆埋地里?”
“啊?”
“噢,就是洋芋。”
“这啊,有的是我捡的,有的是别人给的,不埋地里,老鼠跟你抢吃的哩!”
我跟着他走进他的家里,或许这不能称之为一个家。家里的条件远比我想象的艰苦,所谓的家徒四壁也不过如此了,好像一手拍在墙上,整个屋子就会瞬间坍塌。巴掌大小的家,只有两块不规则的长条木板拼接的床,木板间的缝隙就像裂开的冰川,稍有不慎一条腿就会卡在那里。木板上什么铺盖也没有,只有一个枕头和几块破旧的布子。其次就是放在地上的一口锅,锅下面垫着柴火。
什么装饰都没有,也好像什么装饰都是多余的。
“你就住这里吗?”我不相信这是一个风华正茂的男孩该住的地方。
“嗯。”他漫不经心地接应了一个字,手中的火柴却怎么也划不着。
“你一个人住吗?”我还是不相信。
“我奶,死了。”火柴终于亮了,他娴熟地往柴火上一点,把土豆往里一扔,然后拍拍手站起来。
我再没有过多追问,和他一起等烤熟的土豆。我们看着地上的火越来越旺,门外的夕阳也照红了大半片天,远处山上的格桑花暗淡了下来,黑压压的一片附在云端。
“老师,吃吧。”他灭了火,从柴火中取出土豆,手心冒出的热气直往屋顶上窜,他的手却一点都不抖,沾满灰烬,捧着开裂的土豆给我。
“你平常就吃这个吗?”
“嗯。烤洋芋,煮洋芋,我从小就吃。”
我把手中的土豆掰成两半分给他吃,干涩又生硬的土豆唤不起我味觉的一点儿灵敏,只觉得像在啃一块石头。我很难想象他这么多年是如何靠土豆来维持生存的,也忽然理解了他骨瘦如柴的原因,他却好像一点儿也不在意的样子,还笑嘻嘻地对我说,好吃。
回到寄宿阿姨的家中,阿姨在做白菜汤,看起来寡淡无味,但饥饿感迫使我喝了一碗又一碗,我问起阿姨隔壁那个男孩,就像是触发了她身上的语言机关,开始滔滔不绝地跟我讲。
“那野娃子也可怜,没有爹娘,好多年前我们村子一个婆婆抱回来的,哎不对,八成我看是捡回来的,那时候正是冬天,天气冷得很,不然谁家这么狠心不要一个小孩儿,自那以后他就跟着那老太太活了,那才叫一个穷上加穷。前年那老太太也死了,穷死的,现在就剩他一个人了,每天就那么不清不楚的活的哩。”
“他多大了呢?”
“不晓得,刚抱回来那会还不会说话不会走路,我看姑娘估计和你差不多大小,也有个十八九岁了吧?不小咯。”
“那他平常怎么生活?”
“嗨!村子里哪家有剩饭剩菜,给他送去点,有多余的蔬菜水果也就当施舍乞丐了,他自己从不问人要,每天村里瞎转,挖点野菜野草。就这么着也活过来了。那小子命硬,从不见他生病。”
阿姨轻描淡写地讲着,就像局外人在讲一部悲剧小说的主人公,书外的读者内心毫无波澜,因为都知道这是一个虚构的故事。
阿姨收拾床铺,对我说这里不比城里,勉强将就睡吧。拉了灯,整个屋子都黑漆漆的一片,窗外也没有一点儿光线,那边的山也望不见影了,整座城在黑暗的笼罩下睡着了。
我翻了个身,明天,该回学校了。
高楼林立的大学城虽然不比市区繁华,但城市的气息还是扑面而来,穿过一座座大山和小溪,晕厥和恶心感在汽车鸣笛声和夜幕降临下的霓虹灯中找到了归宿。
回到宿舍冲了个热水澡,惬意的温度让我感觉像是拥入了某个人的怀抱,洗刷白鞋的红土顺水流滑入下水道,不禁想起远在大山里的他们和他,那种与我们不一样的世界和生活,就如同做了一场短暂的梦,一阵朦胧过后,梦里的人都看不清脸。
回校后,社长提议我们动用社团资金为山区的孩子们送温暖,并在学校大范围内筹到了很多生活用品和捐款,但我知道这些东西只属于在课堂上与我们有交集的孩子,那个男孩并不属于我们送温暖的对象。
越是这样,我越是像中了什么魔咒一样,看到花会想到他,看到草会想到他,看到打火机会想到他划不着的火柴,看到运动鞋会想到他破旧的帆布鞋,盖上我的被子会想到他的木板床,吃到土豆块会想起他的烤洋芋。
又一个周末来了,我提前把我能想到的东西都备好了,在路过斗南花市的时候,为他带了一束他从未见过的向日葵。
“秋寒,是打算在这安家了吗?”这次的行李比上一次还要多,我的背包和手提袋一齐卡在大巴的车门中间,挡住了后面的一行人。
“抱歉抱歉。”我猛地用力一扯,听到一声撕裂的声响,随即而来的是噼里啪啦的掉落声,我的身体和行李虽然进来了,但零零散散的东西顺着张开嘴的背包铺在地上。
“我们每周只来一次,没必要带这么多东西。”社长弯腰帮忙捡起散落的物品,有点抱怨似地像是给我说,又像是给大家说。
“下次不会了。”我抱着坏掉的书包就往最里边的座位上钻,索性手里的向日葵还完好无损地仰着脸望我。
“带这花做什么?”上次目睹我呕吐全过程的女孩又坐到了我的旁边,她不嫌弃我我还有点小小的感动。
“嗯这个……就上课写生用的。”与其跟她解释复杂而冗长的一系列事情,倒不如简单点撒个谎,毕竟反复的折腾又将我推向了胃部翻江倒海的风口浪尖。
“你怎么带这么多东西?”女孩拍拍我破掉的书包。
“不是给我用的。”我几近失去了说话的欲望和力气,并且不解为什么每次都如此狼狈地开始。
“我们捐的东西都打包放一起了啊,不会吧,你还夹带私货呐?”
“不在学校里的学生,我们没法帮到吧?”
女孩若无其事的点点头,“话是这么说,但我们总没办法面面俱到,我们是来支教的,不是来救济的。”
“对了,你是文学院的吧?”
“嗯?你认识我?”
“新生开学典礼的优秀学生代表演讲的是你吧?表彰大会拿奖到手软的也是你吧?陈秋寒,对不对!”
我点了点头,“那你呢?”
“艺术学院,乔羽。”
乔羽是个很漂亮的女孩,她的睫毛弯弯,一头波浪卷的秀发在阳光下闪闪发光,她是具有艺术性的美,像大师刻刀下精美绝伦的人体雕塑,放眼人海中一眼就能找到她的特殊,就如同她在课堂上的那样,嘴里冒出的每一个音符都让人流连忘返,她就像一只小鸟,随心所欲,没办法让人讨厌起来。
“秋寒,你感觉在这支教怎么样?”
“晕。”车身猛烈地颠了两下,我的脑壳也随着在玻璃窗前咚咚撞击了两下。
“哈哈”,乔羽笑了起来,就像百灵鸟的声音,“我不是说这个。我发现每个班里都有个调皮的学生不假,即使是在这种小山村里。”
“是那个年纪大点的男孩吗?”
“唔,你看我就说吧,你也这么觉得对吧?我教他们唱歌时,那个男孩竟然说我嘴大的要吃人了。”乔羽微微翻了个白眼,看到她嘟起的小嘴,我也没忍住笑出声来。
“叛逆期嘛,他还把我给他的蜡笔折断当弹弓了呢。”
“要不是为了支教证明,混个学分,我才不来呢。”
忘了我是如何回应她的了,只记得我又在阳光的照射下和蝉鸣般的发动机声中神志不清,闭上的眼中像是万花筒一样红一块绿一块,来回变换着花样和颜色,然后就是一阵突如其来的躁动和摇晃,下车了。
“老师。”
我的脚刚落地,一个熟悉的声音传来,我露出惊愕的表情,没想到他在这里等我。他笑得很有分寸,嘴角的弧度再多一点就显得过于热情,再小一点又不免有些寡淡,好像是用尺子标好了刻度和角度,他朝我笑得刚刚好。
未等我开口,一阵大风裹挟着红沙扑来,将我的整个身体都打上了一层薄薄的红土。这地方迎接人的方式还真是热情。
“老师,我帮你拿吧。”我仓皇地把花藏在书包侧旁,他用手接过我手里的手提袋。
“你特地来等我的吗?”
“嗯。”他蹦蹦跳跳,走路都只脚尖落地,不时地用手扫两旁的树叶和树干。
“先去你家。”
他转过脸来看了我一眼,即使写满了满脸疑惑,但也没有问为什么,只是照做了。
我把东西卸下,拍拍身上的尘土,对他说;“我想吃烤洋芋了。”
他低声地“啊?”了一声,然后又像小兔子般蹲在门口开始刨。
他在门口蹲了很久,好像要掘地三尺似的,但这次的土豆更小了,他一个拳头就能包得严严实实。他把土豆埋在柴火堆里,又开始划火柴。
我拿出打火机,就像法师施术一样,指尖轻轻一点,火苗就从枯树枝和木柴片中冒起来,他惶恐地站起来,“这什么?”
“这个比火柴靠谱多了,不过你用的时候要小心点。”
他接过打火机,就像出世不久的婴儿眨着好奇的眼睛,小心翼翼地揣摩和试探。
“来,你按这里,用力。”紫色的火焰从小小的打火机里冒出,他的手指一上一下,打火机的声音咔嚓咔嚓,他就像另一个世界的演奏家,在他的小天地里弹着一首未命名的曲子。或许他的世界不该被别人打扰,如果可以,我愿意为他的生活设下一个结界,定格这美好的画面。
我力所能及的帮助都给予他了。他穿了新的帆布鞋,这次有了鞋带。他有了像样的被子,这下冬天不怕冷了。他还有了生命中的第一束鲜花,他可以说他见到了格桑花以外的鲜花了。
“真好看。”他左看看右看看,鼻子凑近闻闻,手指轻轻拨动花瓣,仿佛小猫捋顺自己的毛发。阳光下他的投影与山与树呈一道完美的弧线,一个不谙世事的少年在与花共情,没有生命的事物好像也变得会说话起来。
他太美好了。
他转过脸来,打破了这宁和又温馨的画面,好似透过雾气的一幅动态画,空气都流动了起来,画面也随波纹流动。
还是有点不对劲。“你坐下。”我拿出剪刀,把毛巾绕他脖子一周,“闭眼。”
“啊?老师你要干嘛。”
“你不想看清楚一点这个世界吗?”
我低头看他的脸颊,他的眼睛已经紧紧闭着,几条皱纹在眼角开了花。
“放心,我事先做了功课,保证给你剪个帅气的发型。”
我照着手机里的图片在他的刘海上照猫画虎,又把他耳朵两侧的长发剪掉,而他却身子微微颤抖,噗嗤噗嗤地笑:“老师,我痒。”
我低头一看,他的满脸都布满了碎发,像一只只小蚂蚁,在他的眉骨间,鼻梁上,锁骨中攒动,不痒才怪呢。他的手在脸上扑扇着,活像一只受惊的小鸟,我也笑了。
“你和我差不多大,不要总叫我老师,我叫陈秋寒,你叫我秋寒就好。”
“秋——寒?”
“秋天的秋,寒冷的寒。”
他若有所思,薄薄的嘴唇轻轻抖动,好像在念我的名字。
我把他拉到门口,我们蹲在红土地上,我用手指给他在泥土中写了我的名字,“你看,秋,寒。”
“我不识字。”他用小猫似的眼睛看着我,我的心不禁又软起来。
“我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名字呢。”
他的头微微一低,然后又抬起,略带歉意地说:“我不知道。”一张白纸,没有褶皱没有笔迹,甚至连个像样的规格和型号都没有。“你怎么叫我都行。”
“我叫秋寒,嗯……那你就叫冬阳,只是我们两个之间这么叫,怎么样?”
他眯起眼睛笑笑,像雨过天晴的彩虹,清新又明媚,默许了这个名字。
我在红土里也写下了他的名字。他看着发呆,仿佛第一次认识自己。精干的短发和月亮般的眼睛在他的身上点缀着,他真的好似冬天里的暖阳,蕴含着巨大的能量。
“老师,我还是习惯叫你老师。”
落日的余晖又洒满了整个小山村,山的那边又红了起来,每到这时,脚下的泥土就暗淡了几分。没有了高楼的遮蔽,那山仿佛就是眼前的画布,我们可以任意在上面点缀颜色和光辉,就像我们可以自由定义自己的人生一样。不论是我还是他,我想这都是我们最快乐的时光,没有电子信号的干扰,没有纷繁复杂的选择,我们只管在这东升西落的昼夜里交换悲喜,什么都不去想,也什么都不刻意做,只顺着时间的潮流和规律的指示,消磨我们自由自在而又转瞬即逝的人生。
如果能长长久久地待在这里就好了。
“老师,这花放哪里?”我回过神,他的手里还攥着那束花,过于丰满的爱让向日葵看起来奄奄一息。
“这种鲜切花养不活的,把它插到瓶子里看几天新鲜就好了。”
“为什么?”
“这个不好解释。”花终有一谢,何况是脱离了母体的鲜切花,能活过一周就是奇迹。
他看起来有些沮丧。
“向日葵不娇气,你好好照顾它,它会活下去的,而且还会漫山遍野的活下去。”我安慰他。
他用精灵般的眼睛看着我,那一刻我觉得,我们都该相信奇迹,不是吗?
冬阳兴致勃勃地走了两步,拉着我要去给向日葵找水喝。
我们踏着落日的金色在土地上慢悠悠地走着,冬阳走在我的前面,时不时地回过身子来喊一声快点咯,我便踩着夕阳任红土的颗粒在脚下飞扬,跑到他的身后,天与地就在远处成一条水平线,我们好像走到了世界的尽头,天地的那边就没有了终点。我们到了泉边,冬阳蹲下来把桶当船使,在水面上轻轻划动,而我的眼睛在为他素描。
冬阳双手撑开,舀了一把水在手心就喝起来,水流顺着他的嘴唇滑到下巴,再流进衣领间,他的喉结像一颗玻璃球,在脖颈间跳动,他如一朵暴风雨中盛开的格桑花,让人看了无不感慨他顽强又蓬勃的生命力。
“老师,来喝水呀。”冬阳喝完后“哈”的一声,抬起胳膊用衣袖点点嘴巴。
“这水不干净。”我也蹲下,望着水中夕阳和黑山的倒影。
“这是泉水,干净得很,好甜。”
犹豫了几秒,我也学做他的样子用手舀起一掌清水,舌尖点了一下,冬阳看着我的模样哈哈大笑起来,我也觉得有几分不好意思,便把水往草坪里一扬,冬阳笑而不语,低头把水往脸上扑了几下。
但说实话,不知怎的,这水真是好甜。
上课前的这一晚,社长把我们集合起来开了小会。由于学校和社团宣传的必要,我们需要选一堂课进行视频和照片素材的拍摄,可恶的是往日像百灵鸟般活泼的乔羽这时像电线杆上多嘴的乌鸦,开始疯狂推荐我的美术课。
“陈秋寒的课有意思!他们这周要写生向日葵呢,到时候拍出来多有意境啊。”我朝乔羽挤眉弄眼,示意她不要再说了,但她却向我挑挑眉,倒好像一副帮了我大忙的样子。无奈之举,我只好硬着头皮上了,果然撒一个谎需要用无数个谎言来填补。
不知道该如何开口,送出去的礼物如泼出去的水,进退两难的我后悔莫及,最终还是向冬阳张了嘴。没想到他完全没有在意,笑呵呵地跟我说好啊。
“那明天,你也一起来哦。”
孩子们都围坐在教室里,教室中间是那束向日葵,它静静地呆在水瓶里,喝了冬阳的泉水确实精神了不少。阳光洒下一片金黄,映照得整个教室都暖意充盈。没有多余的课桌和板凳,冬阳就靠在教室的窗台边,微风吹动他额前的刘海,他的衣角也随着风的方向飘动,他好像阳光的宠儿,再多看一眼,他就要被阳光吸走回到属于他的那片天国去了,显得他多少有点格格不入。
三脚架在教室的一角立起,随着开始键的按下,我也陷入了一种紧张之中。
“这节课我们画真的向日葵。不要害怕画错,你看到的是什么样,就画什么样。”
孩子们都乖乖地拿起画笔,瞪着眼睛观察,有几个小姑娘还不住地擤鼻子,试图让向日葵的气味钻进鼻孔。我在他们中间走来走去,不时地进行单独的指导。课堂到此进行得十分顺利,我控制住自己不要往摄像机的方向看,但余光依稀还能看到机器上闪烁的红点,还没有结束。
唯独班里那个调皮的十五岁大男孩,拉长脖子左顾右盼,想从别人的画纸上找到什么灵感,但都没有奏效,他的画纸仍然一片空白。可能他还不懂,艺术这种东西不能复制粘贴。
折腾了好一会他才消停,百无聊赖地托着下巴看向窗户,他的眼神很不一样,像是野兽发现猎物那般,找准目标,伺机而动。我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冬阳正弯着腰,专心致志地在窗户棱上写写画画,风吹动了他的白衣衫,温顺得就像一只小绵羊。
我想走过去看他纸上的画,但没等我走到他的边上,那个叫扎卡的男孩突然如猎豹般起身,扑到窗前,一把扯过冬阳手下的画,我听到纸撕裂的声音,还有铅笔掉落的滚动声。大家的目光都聚集到窗户这里,我们都愣住了。
扎卡穿着花里胡哨的藏青长袍,满脸深红,眼眶深邃眼球凸起,几条血丝在眼白织了网,好像一朵暗夜中的野生鸢尾花。扎卡的左手拿着破裂的半张纸,纸上的半只向日葵摇摇欲坠。
“你是谁?”扎卡看着冬阳问。
冬阳直起身子,高出扎卡半个头,站着没有说话。他们靠着窗户面对面而站,两个黑白侧影在我们的目光下燃出熊熊火焰。
沉默。
“他也是我们的同学,以后跟我们一起上课。”空气像被抽干了,凝固在这间小教室里。
“为啥别的课不见你?”扎卡转过脸来看我一眼,又将目光落到冬阳的身上。
一时间我不知道如何解释,空气又凝固,摄像机上的红点还在闪烁。
又是沉默。
“还给我。”冬阳冷冷地吐出三个字,仿佛变声期的男孩,声音都沉重了,他那小猫似的眼睛第一次露出了野性。
扎卡顿了顿,冷笑一声,“凭什么?你是谁?”
“扎卡,回到你的座位上去,我们在上课!”我鼓足了气,厉声几句。
扎卡没有理我,他和冬阳的眼神仍在交锋,电火花在空气流中啪啪打响。
“你出去,我就给你。”扎卡的面部肌肉松弛下来,他的眉毛弯弯,他在挑衅。
冬阳没有说话,视线从扎卡的眼睛转到我的眼睛,我们之间仿佛隔了一片银河。
“扎卡,回到你的座位上去。”我提高声音,再一次警告扎卡。
扎卡把手里攥着的半张纸揉成一团,放在窗户边上,嘴里低声念念有词,但很刺耳,好像在说:“没名字的东西”,随后欲转身回到座位。
忍无可忍,我一把拉住扎卡的手臂,“扎卡,道歉。”
他甩开我的手,虽然没有用力,但一股风从袖间穿过。
“我为什么要道歉?”
“你撕了别的同学的画。”
“他不是我们的同学!”
“……他和你们一样,都有上课的权利!”
“老师你偏心!”
“你说什么?”
“你让他来听课,还买东西给他,这花也是你给他的,我都看到了!”
扎卡说的确实没错,我无力反驳,我的气势竟然输给一个小男孩,顿时像一朵枯萎的花。教室里的画面像按下了暂停键,孩子们都睁着眼睛看着我们,我们三个人面面相觑,一阵无言。
“但你这么做不对。”我放缓了语气,一种负罪感莫名涌上心头。说罢我看了冬阳一眼,他正低着头,用手抠窗台上的墙皮。墙角里的摄像机还在闪着红光,我的心头闪过不安。
猛然,扎卡大步流星地从桌椅板凳中穿过,挤掉别人桌上的蜡笔和铅笔,一阵轱辘声在教室里噼里啪啦地响起,他一把抓起绿布上的水瓶,像锁喉般掐住向日葵的根茎,从窗户外狠狠抛出,水滴在教室里的红土上打下一串串的印记。
我震惊了。
没等我反应过来,一只拳头落在扎卡的面部,两行鲜血从他的鼻孔齐齐降落。
“陈秋寒,你以后不用来了。”
社长跟我站在教室外,夜漆黑一片。
“我不觉得我做错了什么。”我的心一凉,借着夜幕,也壮了几分胆。
“扎卡受伤了,家长不依不饶,这种情况下,你还跟我讲什么对错?”
“是他先扰乱课堂的。”
“是他先动手的。”
我无言以对,但心像钢丝球一般难受。
“不管怎样,你知道的,这件事情不是他们两个的事情,也不是你们三个的事情,而是一个高校,和一个村的事情,你明白吗?”
“我不想明白。”但我明白。
“如果学校追究起来,这个后果你是知道的,你,我,都没法承担。”
社长声音很平静,如结了冰的湖面。
“我想留下,我想当老师。”
“记得你面试的时候就说过,你想当老师,但现在我觉得,你得好好想想这个问题了。”
夜太黑了,连那边山的影子都完完全全地看不到了。
“社长,难道你真觉得是我们的错吗?”
“在有些问题上,对就是错。”
我没有说话,只是拼命想看清眼前夜里的景象,但没有用,除了黑,还是黑。
“你很优秀,离开社团最多也就拿不到支教证明,少两个奖状,少拿次奖学金。”社长点燃一支烟,吐出一团雾,借着烟头的微光,还是看不清他的表情。“但我今年就毕业了……”社长顿了顿,还想说下去,但他没有。
我心乱如麻,不想说话。
“所以,最好的方法,明天带着那男孩在全班面前向扎卡道歉,家长不追究,会免去很多麻烦。”社长猛吸几口烟,然后踩在脚底撵了几下,我们都笼罩在一片烟雾之中,什么都看不清。我想咳嗽几声,但忍住了。
“你不该擅自让那男孩来上课的。”社长转身走了。
人在感到无助的时候,最先想起的就是爸妈。想来很久没有和他们通电话了,我的委屈在心口发了酵,一股酸酸的感觉在鼻子里上蹿下跳。我没有任何顾虑地拨通了爸妈的电话,但却不知道说些什么。
记得第一次坐上大巴后,我给爸妈发消息:“出发了。”不出所料,爸妈又在强调我的安全问题,其实从一开始这个决定就不被他们所看好,“女孩子”、“太远了”、“你能吃得了那苦吗?”……我也无数次想过这些问题的答案,但内心的冲动总是比恐惧略胜一筹,我总逼着自己往好的方面想:用不长的时间做一件终生难忘的事。
能成为一名老师,也是我从小的梦想。
“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没事,就想给你们打个电话。”
“那边支教感觉怎么样?”
“挺好的。”
外面的风吹起红土,我打了个寒颤,声音也颤巍巍的。
“爸,妈,如果,我以后一直留在山里教书的话——”
“别说这些没有的事,你这次去我们本来也不同意,你也不跟我们商量,就你那性格和身体条件,去了非要整死你不可。早说了,你吃不下那苦。你就老老实实地学习考研,毕业后回北京考个公务员或老师。”
“我只是说如果……”
“没有如果,我们辛辛苦苦供你上大学,是要你往外面走的,不是往山里走的!”
我望着远处的黑山,与夜融为一体,什么都看不到,我想山上的格桑花,此时也应该沉默了。
又是一次不愉快的通话,在支教这个问题上,我永远妄想从父母那里得到一点安慰,我庆幸自己忍住没有把冬阳和扎卡的事情告诉他们,否则我可能这辈子都与这些回忆没有瓜葛了。
也许父母和社长说的对,或许我不适合当老师,更不适合留在这座大山里。我只是一辆载客的火车,载着各种期望和压力,规规矩矩地行驶在铺好的轨道上,稍微偏离路线,就会出现各种各样的问题。也许我该听父母的话,不要异想天开。
夜里十一点多了,周遭真是静得可怕。冬阳的小屋子在那安静地矗着,门口的挂着的树枝随风乒乒乓乓地不安晃动。不知道他睡了没有,不知道他是不是委屈得掉了眼泪。想到他今天那张初生羊犊的脸上挂满了委屈,我的心就像被撕碎般疼痛,我可以一走了之,而他呢?
我不敢再看他的那双小溪般的眼睛,好怕里面滚滚的都是泪水。满满的负罪恶充斥着我,山风也不知趣地吹进我的眼睛,是沙还是尘,惹得我总想掉眼泪。
看着漆黑的夜我竟然有种莫名的安全感,什么都看不到也就无所谓了,但天总会亮的啊,过不了多久太阳又会从山的那边升起,格桑花又在山上飘飘摇摇,晨雾遮住了眼睛,仿佛身在一片混沌之中,伸手永远也够不到山的那边去。
这如画的风景竟让我感到害怕,我不敢看,美好的东西好像总是经不起人的注意,一看就消失。我也害怕明天的我在伴着太阳升起的那一刻,一阵大风吹来,我就像一只开在这片土地上的蒲公英,一吹就散,飘到我本该去的地方,再也无法完完整整地回到这里。
村里黑的很,我坐在寄宿阿姨的家门口,不敢走远,打开手机显示已经是凌晨一点半了,屏幕左上角的信号格在焦躁地跳动。沉寂似乎能让心情变得平静,但黑夜中的每个画面都是一个男孩的侧影和令人心疼的表情,我没法静下来,睁眼闭眼都是错。
我的左耳听到树枝砸在门上的声音,转头一看,冬阳正站在黑夜里。
自从上午事情发生后,我就再没有见过他,也没有和他说话。我本能地像做了亏心事一样逃避,因为我完全不知道如何面对他,面对一个无辜又弱小的生命,一双澄澈又单纯的眼睛,还有那总是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的笑脸,每一想,我自封罪加一等。
他那边的门吱吱呀呀地敞开了,我想他正往我这边走来,我害怕他的脚步逼近,但我内心无比希望能敞开心扉与他坐下和谈,实际上我比自己内心的恐惧和自责更希望他能热烈地向我奔来,即使什么话都不说,谁也看不清谁的脸,只要他能向我走来,我的痛苦就会少几分。
沙沙的声音愈来愈近,可能是风的声音,也好像是冬阳的脚步声。
“老师。”
他的声音冲破了我内心的最后一道防线,我都想原谅我自己了。
“还没有睡吗?”我很紧张,但心底却有一种莫名的放松。
“睡不着。”他坐下,在我的旁边。
我想说些什么,想说说今天的事情,想给他几句安慰或是几句诚恳的自责,但始终开不了口。他也不说话,我们就用彼此的呼吸声窃听对方内心的秘密。
期间我委婉地转过几次头尝试去看他的脸,但太黑了,我似乎也感觉到黑暗之中有双眼睛在注视着我,但这一切都处在一种不确定之中。我又看远方的黑山,仿佛晨光熹微,格桑花的影子好像在夜幕中摆动。我有点慌。
“老师。”他又在叫我,声音却好轻好轻,像浮在天上的云朵。
“嗯。”
“今天……我……”
“今天你没做错。”
我不知道他是不是要说这件事,但我几乎是脱口而出,斩钉截铁的说出这句话。过后,我发现自己并没有过脑子。明明是我们做错了啊。
想起社长对我说的话,我的身上好像有了个身不由己的任务,牵动着社长的,社团的,乃至学校的命运:我必须说服冬阳明天跟我去道歉。
“但我们得道歉。”我对自己失望了。
他一直没有说话,时间过得好漫长。我有点想看到他的表情。
“你说我没有做错。”他嘴巴都没有张开似的在说话。
我的心碎了。我们是没有做错。
“我知道,但你至少要为你的冲动道歉,只是为了冲动。”可他仅仅是想捍卫属于自己的东西啊。
冬阳没有说话,我难过又后悔,我为什么不试一试和他站在同一条战线上呢?胆小鬼。我看着天那边渐渐亮了起来,不知道是幻觉还是太害怕天明,总是觉得黑暗的庇护要走
了,一切都会清晰起来,什么都得面对。
我渴望你能说一句话,给我这无理的要求一个回应,我甚至已经在你的沉默中下定了决心,如果你坚决反对,或是表现出一点的难过,我就义无反顾地站在你这边,才不管后果是什么,我只要证明你没有错。
“好。”
但你为什么不呢?
天亮了。
阿姨问我怎么坐在门口,我说起早了。阿姨说白菜汤做好了,她要去外面买肉晚上做给我吃,我在想那时候我大概已经不在了。
坐太久了,起身一阵眩晕,地球在我眼里打转,分不清东南西北,一屁股的红土也就随它去吧,这也许是惟一的印记。
去教室的这段路无比煎熬,不是第一次来的时候那种生理煎熬,现在想来那算得了什么。想到一会我要为错正名,我就感到头晕恶心,我所做的这一切是为什么,是为了保护我自己,还是为了保护冬阳,还是为了保护一个没所谓的清白名誉。我不知道,我也无法去想,我怕得到答案,我从心底里怕我鄙视我自己。
社长站在教室门口,穿着一身卡其色的休闲西装,高帮的马丁靴在太阳底下反光,他用昨晚点过烟的那只手扶了扶金丝边眼镜,很难想象这么文质彬彬的一个人昨晚在黑暗中吞云吐雾,给我讲何为对错的样子。
“所有人都在,想好该怎么说。”
他的手不停地在摸眼镜框的金属边,令我厌烦,我没有理他。
冬阳应该也快到了。
在扎卡和他母亲大摇大摆走向教室的时候,冬阳也在他们身后跟过来了,他今天还是穿着昨天上课穿着的那件白衫,只是我给他买的裤子和布鞋换掉了,又穿上了那皱巴巴的一身。他看起来憔悴不少,应该也是一夜未睡。
社长满脸堆笑,弯腰扶着扎卡的母亲,询问扎卡的伤势,还不停地说些什么年纪小不懂事,第一次没经验之类的话,扎卡往我和冬阳这边看了一眼,那眼神已与昨日大有不同,没有了攻击性,但也绝不是愧疚和抱歉,而是一种像作弊后拿到第一名的心虚。
我们三人之间的眼神交错闪过,就那么一两秒的时间,仿佛又将故事重演了一遍。
“陈秋寒,进来。”社长站在教室里,又扶了一下眼镜腿。
我示意冬阳一起进去,他就跟在我的身后。
今天教室里的那架摄像机没有了,但心中的紧张却丝毫未减,扎卡的母亲膀大腰圆,跟扎卡一样穿着一件暗红色的长袍,头上戴了一顶高帽,上面点缀了许多复杂的饰品,她的皮肤像打了油漆似的黝黑,面部像一张牛皮纸,每一个毛孔都长着嘴呼吸,很轻易就让人想到她风吹日晒辛勤劳作的场面,但却是一副苦相,还有几分凶煞。
扎卡就站在他母亲旁边,顿时显得娇小又乖巧,他一直看着地下,隔很久才往每个人的身上瞟一眼,又马上躲开。
“昨天在美术课上发生了一些小矛盾,事情我已经了解过了,不管怎样,动手打人是我们绝不容忍的,各位同学也不能模仿这种行为,此外,我们的老师在这件事情的处理方式上也有问题,是我的失责……”
社长不停地摸他的金丝边镜框,摸完后又将手指交叉放在小腹前,来来回回不断重复,不像是道歉,反倒像一番慷慨激昂的演讲。
社长瞥了我一眼,示意该我上场了,但听完他所谓的道歉,我那些乱七八糟的复杂情感竟然烟消云散了,我的大脑一片空白,莫名就多了几分壮士视死如归的决心和勇气。
事实上昨天到今天的这段时间里,我根本没有去想该如何摆出一副谦恭诚恳的模样去卑躬屈膝地道歉,而是无不笼罩在一种不知所措的恐惧之中,但我明白不是因为别的,都只是因为冬阳。
我的脑袋里没有一点台词,我甚至肯定我的思绪早已不在这里了,我无法开口道歉,更无法让冬阳陪我一起低头道歉。
“陈秋寒!”社长皱了皱眉,低声朝我这边喊了一句。
所有人焦灼的目光都汇到我这边来,但他们越是这样迫切地看着我,我越是有恃无恐,也许是我知道我彻底完蛋了。
我没有说话。
社长急了,他看看我,看看冬阳,深吸一口气,走到我们面前,用右手大拇指和中指撑住两只眼镜腿向上用力扶了一下,狠狠地,几乎是咬牙切齿地,低声对我吼道:“你在干嘛!”
“我们不该道歉。”我一字一句告诉他。
社长把刚才吸入的那口气又重重地呼了出来,扶眼镜的手撑在脑门几秒钟,似是朽木不可雕也亦或是恨铁不成钢般的无奈和生气,把视线转到冬阳脸上。
“你,知道你自己做了什么吧?你动手打了扎卡!你该道歉!”社长完全是对冬阳大声吼道。“去,去道歉!”
社长往日英俊潇洒的形象现在完全碎了一地,看着他气急败坏的模样,我不厚道地有些莫名想笑。不知道学校里那些小姑娘们看到往日追捧的全能学长现在这张铁青的脸,是不是会移情别恋呢。
冬阳看了我一眼,似在请求我的意见,也或是内心已经和我一样无所谓了,我也没有给他一个回应,而是就这么看着他,仿佛是电影中生离死别的最后一眼。
冬阳的视线移开了。
他看着我们面前的扎卡和扎卡母亲,嘴唇抖动,社长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的嘴巴,期待能说出一句令他满意的结束语,结束这所有一切要承担的责任。扎卡和他的母亲也在看着他的嘴巴,等待上下嘴唇一碰,得到那三个字。他的嘴唇像水面上的波纹,一直在抖动,却没有发声,我也跟着他张开了嘴巴颤抖,多希望他不要说出来,不要说,不要说。
“对不起。”
对不起,应该是这世界上最简单的咒语了吧。
冬阳出口的那三个字,让我彻底迷失了自己,仿佛行走在一片荒漠上。从来没有这么疲惫过,我感觉自己像一只牵线木偶,其实什么都没有。
在社长那里,我出尔反尔,固执己见,就像我眼中叛逆的扎卡一样,是自私的,更是不可原谅的。在扎卡和他母亲那里,我偏心学生,纵容暴力,是不称职的老师,是不合格的大学生。在父母那里,我一意孤行,不听教诲,是乖巧久了却突然翅膀硬了的弱鸡。在冬阳那里,我……我又是什么呢。
我收拾行李,回校的大巴在等着我。看我把床单洗漱用品之类的全部打包带走,阿姨问我要去哪,我该怎么说呢?
“永远不回来了。”
我把东西放到车上,最后站在这片土地上,看着那个小小的巧克力屋子。
他还不知道我要走了,我是不是应该去告别,但告别是残忍的,这是对他的二次伤害。悄无声息的离开是否更让人崩溃呢?我不懂。好像无论我怎么做,带给他的只能是伤害。
莫名闯入一片秘密的森林,惊扰了丛林深处冬眠的小熊,是我动静太大了,引来了带枪的猎人,我本就与人为伍,而它却要在枪口下四处流离。
每一次在我犹豫不决的时候,冬阳就会主动向我走来,好像是上天安排的,也好像就是我们心中的节奏太过于合拍了,在抛出硬币的那一刻我希望是哪一面落地,冬阳就会从哪一面向我走来。我对于我们的默契十分感动,但此时来不及感动了。
巧克力小屋开门了。
“老师你要去哪?”他眼里的小溪结了冰。
“你知道,山的那边是什么吗?”
他不明白我在说什么,皱了皱眉,很焦急的样子。
“山的那边还是山。”他有点没耐心了,“老师你要去哪?”
山的那边还是山吗?几乎在他说出这句话的同时,我们都看向了那一座座连绵起伏的黑山,山上的格桑花开得正旺,像是油画笔蘸上去的颜料,笔触和调色令人叹为观止。它们不说话,就只是摇啊摇,摇啊摇。
“或许,你想跟我去山那边的地方看一看吗?”
“什么?”
“我说,你想去山的背面看一下吗?和我一起,或许山的那边不是山呢?”
“不会的,山的背面除了山,什么都没有。”
我对我自己的提问感到失望与可笑,又觉得不可思议,我怎么能妄想带他逃出这座大山,然后采几支山上格桑花作为信物,像电影里的男女主角潇潇洒洒,一起到我生活的世界中去呢?天方夜谭也过莫于此。
他的血肉早已熔铸进这片红土地了,我不可能带他走的,除非我能将这片红土也塞进我的背包,除非我是神话里的愚公可以移走这座大山。
我只是一个普通人,只是一个刚满十八岁的学生,只是一个怀着一腔热血想要成为一名老师的姑娘。我什么都做不了,只有离开。
其实不是山困住了天,也不是天围住了山,这里的山困住的是你,外边的天围住的是我。
我不是逃避,而是彻彻底底地想明白了,离开是我最好的选择。
我上车了,乔羽又坐在我的旁边。我们一直没有说话,换作是谁也不知道在这种情况下该不该安慰一个落魄的人。这样沉闷的气氛我也顾不上尴尬,我的心情就像一块海绵,注水过后怎么也拧不干,那股波涛汹涌的劲儿似乎过去了,但滴滴答答的水声敲在心房上,还是引人作痛。
过了许久,乔羽按捺不住了,拿出一块包袱给我。
这是冬阳的枕巾!
“他给你的。”
我的大脑蜂窝似的轰鸣,脑壳里一阵巨大的震动。
“我今天临走的时候碰巧看到他,问我你去哪——”
“你和他说什么了!”
“我就如实告诉他,你不会再来了……怎么了,你没告诉他吗?我说错什么了吗?”
我解开枕巾笨拙的结,一颗肥皂大小的土豆,一把紫色的格桑花。
我浑身上下都在发烫,起身要回去找他,但车门在我站起的一瞬间关门了,司机拉起手刹,油门一踩,我的整个人撞在前排的座椅上。天旋地转,我的怒火使我面目全非,掉到地上的土豆也不知道滑到谁的座位下去了,我使劲捶我的脑袋,什么话都说不出。乔羽拉着我,一直在喊怎么了怎么了,像是照顾一个发疯的精神病人。
混乱之中,我听见乔羽说,有人在喊我的名字,她张大了嘴巴,用手指不停指着后面的窗户。
我费劲地转过头,一手拍在玻璃上:“冬阳!冬阳!”
我大声地叫着他的名字,看着他嘴在动,但风把他的头发和身体全部吹得变了形,越来越远,越来越远,什么都看不清了。
“陈—秋—寒—”
“对—不—起—”
“是—我—错—了—”
车拐了个弯,那座山恰好横在我们中间,他彻底消失了。
我的泪水终于决堤,捂着脸痛哭起来。
这是他第一次喊我的名字,撕心裂肺。
为什么,该说对不起的人是我啊!
大巴绕过一座座山,我已辨不清哪一座才是阻隔我和冬阳之间的那座了,我已经失去了力气,流下的眼泪也足够让手里的格桑花延寿益年了。
乔羽看我情绪稳定下来了,安慰我:“没事的,只是少一个学分而已,你那么优秀,算不了什么的。”
如果所有感情的割舍能用物质来偿还,那我宁愿一贫如洗,两手空空。
“我没告诉他我不会再来。”
我的手里一直攥着那把格桑花,就像他当初攥着我送给他的向日葵。我想象冬阳是如何爬到那么高的山上笨拙采下的,裤子一定弄脏了吧。
“乔羽?”
“嗯?”
“你是学艺术的,你相信花会说话吗?”
“怎么不会?”
“你帮我听听,这格桑花在说什么?”
“在我们这里,格桑花是所有美好的象征,但它少有的花语,是珍惜眼前人,我猜它,大概是想说这个吧。”
我竟然无意识地笑了笑,我希望他也能懂,我那份沉默的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