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风说话
你就像风在说话/吹动着方向/你就像海中的波浪/伴着我成长、
-----题记
梧桐树巨大的绿色华盖又覆上了老屋的后窗。我常常在无法入睡的夜晚踩着我的小床趴在后窗上,透过老梧桐枝叶的留白看你屋子里橘色的灯光。那盏橘色的吊顶灯朦胧出来的世界温暖了了我所有时光……
我出生那年,你已经六十三岁 。比起其他孩子的奶奶你已然不再年轻。而我偶然翻起当年的老照片,你坐在月季的花树下 ,怀里抱着小小的我,眼睛里焕发出的光彩却连那些艳丽的花朵都为之逊色。那是,我上面已有七个兄长,我是唯一一个丫头,是唯一一个你一手带大的孙辈,是你的第八宝。
五岁那年,我还习惯枕着你的手臂入睡。三月桐花盛开的时候,梧桐树上才开始长出小小的叶子,满天熠亮的星辰都透过稀稀落落的树枝洒在玻璃窗上 ,斑驳了我的百花被。我总爱在夜里熄灯后拥紧你的脖颈,奶声奶气的痴缠不休,要你给我讲鬼故事。你也拗不过我,便压低了嗓子给我讲和尚和女妖怪、狐狸和书生。三月干燥的风掠过树梢,枝叶翻卷发出簌簌的声响。我躲进你的怀里,害怕突然窜出一只精怪就把我抓走。你抱着我,披覆满身的星辰月光。
记忆中的你似乎从来都是一副从容干练的样子丝毫不显露一个老人年迈的疲态。而是,总希望清晨睁开眼就看到的人是你。记得一次,早上醒来没有看到你,就一个人跳下床,满屋寻找。房里的水龙头一夜未关,漫过了里屋又淌进了院子。你的屋里没有铺地板,长年累月磨得光滑的青砖洇出泥水沾在我的小脚丫上。你听见我的哭声风风火火地跑了进来,抱起我,手上沾着的洗衣粉泡沫蹭到了我的脸上。你亲亲我的额头,看着我破涕为笑。
时光把文人的风雅镌刻进了你的骨子里,尽管它并未赐予你精致的生活。你说,梧桐花盛开的时候像大朵的云彩。梧桐花、云彩,这真像诗一样的语言。
你习惯在早晨推开窗子,清清浅浅的花香就洇透纱窗在房间里弥漫。木质的窗格碰到树枝洒落一地的桐花。你也总爱在闲暇时沏一盏茶,仿佛这世间的烦恼就在那一缕缕散开的茶香中消解。你从不独爱某一种茶,于是家里就有了瓶瓶罐罐的数种。你教我识别哪一种是有着香甜气息的正山小种,哪一味是普洱中的黄印绿印,哪一杯又是碧螺春沏出来的小翠绿。窗下,你悉心栽下白玉簪,大朵的月季高及人肩,一丛金针花总是开得很茂盛,茉莉花轻易就芬芳了一个夏季。
那些花花草草像一个奇妙的异世界,你牵着我的手在那里自由地奔跑。风痕温润,带着泥土潮湿的味道,像一个古老的传说,又像一曲悠长的歌谣,贯穿了我童年的始末。
家里的长辈都说我像极了你年轻时的样子,总是安安静静,唇角沾笑,衣花染香,仿佛一卷题了诗的仕女图。你从来不曾教给我什么大道理,但你却用你的三杯清茶,两盏淡酒和一院花香教会了我怎样把平凡的生活过出诗意。
我十二岁那年,你有了自己的小院,我趴在后窗上就可以看到它。十月的秋风吹尽了你钟爱的菊花,散开了一地金黄,我突然很想念那些姹紫嫣红的时光。你喂了两只鸡,早中晚撒三次米,猫总是跃上房顶,狗在院子里撒欢。你还想养一只羊,每天都可以牵着它到处逛逛,去胡同口啃啃草。
你大抵是寂寞吧。我不再腻着你,你也是真的老了。你开始有了许多老人的毛病:高血压、腰腿疼和记忆力衰退。你常常分不清哥哥和弟弟的名字,记不清默涵是大哥二哥哪家的孩子,却对我每周一次回家的日子记得格外清晰。在我归家的日子里,那小小的后窗台上总是摆满了各种瓜果零食,放的摇摇欲坠。你用三年的时间慢慢习惯我每周去看你一次 ,给你一个拥抱,一个响亮的吻;我却用三年来成长,在学校的时间被不断延长,也延长了你的思念。
犹记得高一那年军训完返家,家里都在为哥哥的婚礼忙得脚不沾地。表姐抱着小外甥向我抱怨你总是一天三遍的问我怎么还没回家。我踏进你的小院,你正在灯下拿着筷子笨拙地挑鱼刺,专心致志的像个孩子。我从后面搂住你,你拍拍我的手说:丫头,回来了。语气淡然仿佛没有惊喜。我分明看见你转身擦了擦眼角的泪,你却骄傲地说:风吹迷了眼。
时至今日,我依然记得那时表姐问我:你知不知道她一个人生活多孤单?爷爷去世后,你一个人生活了三十年。后十八年里有十二年你拼尽全力的爱我,最后的六年你常常陪伴着你的宠物们等待我的拥抱和吻。
六度春秋,十二载冬夏,我以为才十八天,哪知道光阴似鸟飞兔走早已逃窜了十八年。十八岁,我有大段的语言去描绘三月瑰丽的桐花和仲夏迷人的凉夜。我不是想念那些花与风,而是想念那些阳光下,我们一起听风说话的日子。
我仿佛又回到五岁那年,枕着你的手臂,喋喋不休的向你痴缠。你轻声说:十八九,喇叭花,谁说话,弹一下。仲夏夜的凉风摇动树叶发出沙沙的声音,像传说,像歌谣,像风在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