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什么把我砸醒了?怎么那么不识时务,我正梦见母亲来着呢,我还没看清她苍老的容颜呢。噢,原来是下雨了,不过我也挺久没淋过雨了,就权当洗洗澡吧。这恶心的鬼天气!
我是多么地讨厌被留在这里啊,他们打完仗了就把我们这些死人留在这里,也不懂得把我们送回去。哎,这些无情冷漠的人也只能是自求多福咯,老天爷可不会让这些人成为幸运儿的。这么多年过去了,他们也不知道分散在哪里了,在家共享天伦之乐,或者像我一样白骨苍苍。
嘿,可别提了。不知道从哪里射出来一颗子弹 ,唰的一声从耳边擦过直直朝着憨货过去。憨货是我们起的名字,他可有个名字叫田忠呢。说他憨吧他倒是保住了条小命。
生命这东西啊真脆弱,像个小鸡一样一掐就没了。我们跟小鸡没啥两样。
我睡着以前还是太阳高照呢,被埋在地下的那一半身子虽然没有感受到阳光,虽然裸露在地上的身体经常受到让我不舒服的风吹雨打,但曾何几时它能很清楚地告诉我那时阳光正好呀。
杂草和野花在我躯干里深深扎根,枝蔓从我的骨架穿过。我已经记不清这些花草是几时在我身上出现的。冬天它们枯死了,可春天一到它们所留下的籽又开始扎根发芽,如此年复一年,日复一日。那缠绕的感觉让我不舒服。
我想,现在应该是春天了吧,那几条新长出的根把我勒得更紧了,所剩无几的骨头也快被这些东西榨干得一干二净了。
春天啊,想起我的童年,有母亲熬制的地瓜粥,香糯可口又夹着丝丝甜味让人唇齿留香的地瓜粥。和材哥捧着一碗热乎乎的地瓜粥坐的门口的小马扎上,看着周围大人和小娃娃们忙碌起来。一口粥喝进肚子里,从肚子直暖到心窝,浑身舒畅,哎呀那种是心满意足的感觉啊!
春天的时候,燕子就会携着伙伴们归来,衔着泥土衔着枝条给他们的小巢装扮一新,寻找自己的人生伴侣,组成一个新的小家庭。
母亲曾教导过我,不要去掏鸟窝,一但破坏了它们原来的生活秩序,它们家庭幸福日子也就结束了,那些净是没人性的人才会做的事情,我们不能做那些缺德的事,我们一旦做这些事了,老天爷就会生气,会惩罚我们的。
我一直记住母亲教我的这些道理,可有的人总会把这个道理忘在身后,所以老天爷发怒了,老天爷使他们支离破碎,流离失所。
我死亡的时候也是春天,虽然人们总是说温暖的春天、春暖花开,但早春的寒气还没退去,冰雪刚开始溶化时真是冷得我直发抖啊。这个时候家乡的人在做什么呢?随军好几年我都没回去过一次。累,太累了。我多么想好好睡一觉哟,不再过着提心吊胆,生离死别的日子哟。
村口的老柳树现在刚吐芽吧,河里的冰也该是溶了呀,燕子啊燕子,带去我的思念吧,替我问候一下我的老母亲,告诉她儿子很快就能回去了,很快就能陪伴在她身边尽孝了。母,儿子我不走了,再也不走了,陪在您老身边好好尽孝。
后来有一颗子弹打中了我的腿,就像是被什么虫子咬了一下;第二颗打中了我的头,我听到子弹打入头部那一刻的声音;打那刻起我就记不住有多少颗击中了我身体。看过许多次别的同志倒下时从不害怕的我现在竟然无别慌张。现在轮到我倒下了,再也站不起来。母亲,儿子我不走了,我再也走不了了,儿子再也无法尽孝了。
打那以后我再也听不到呼吸声和心跳声了,从此以后我就被遗忘在这土地里了,再也回不到家乡了;从此以后再也见不到母亲的脸了;从此以后再也喝不到母亲熬的地瓜粥了。只留下一身无用的废物。
尽管我的血肉已经腐烂溶入泥土里了;尽管花草们早就把它吸取得一干二净了;尽管我再也无法喊出一声母亲;尽管我再无法孝敬她给她养老了;尽管她可能也与世长辞了。但我还是想回到家乡,寻找儿时的地瓜粥,寻找儿时种的树,寻找日思夜想的母亲。
现在也只剩那几颗冰冷的子弹陪着我了,它们也都早已锈迹斑斑,我也只剩一堆白骨了。它们终年都是冷冰冰的。从它们被制造出的那一刻都就是冷冰冰的——因为它们没有血没有肉,没有感情更没有心,它们只是一堆破铜烂铁,浑身散发着铁锈的腥味。尽管我鼻子再也闻不到味道了,但我还是坚持地认为它散发着铁锈的味道,那么冷血无情,跟它的制造者一样的冷血无情!
雨停了,泥土的温度更低了,花草也扎得更深长得更高了,燕子们又开始忙碌了。勤奋的燕子啊,你能告诉我我远方的亲人现在还好吗?我的老母亲还健在吗?我的哥哥是否成家立业生一堆小娃娃了?家乡还是那个家乡吗?我还能回去吗,能回去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