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士进站了。
这是开往市郊的专线公交,也是今晚最后一趟车。车门刚打开,在城市中心广场挤成一堆的人群便一哄而上,争相恐后,唯恐搭不上末班车眼睁睁地看着巴士装满后扬长而去,望尘莫及。
靳城和女朋友一上车,就被凶猛的人流扯开,各自在前拥后挤的站道上努力自持。
填满胃口的巴士开始慢吞吞地赶往下一站。
车厢里挤得像沙丁鱼罐头,但靳城仍没放弃寻找座位的念头,眼光扫瞄间,突然发现车尾处有个乘客几欲起身,颇有到站下车的意思,遂不动声色地挤靠过去。车停了,准备下车的是一位微胖的中年妇女,她方起身,靳城就坐下,眼明手快一气呵成。刹那间,周围全是懊悔自己反应迟钝的表情。
靳城举起了手臂:“小诺,快来,这边有座位!”
人群里传来了喜出望外的回应:“好,我来了!”
下个巴士站一样人满为患,早已等得心焦的人们见到车就蜂拥而上,狭长的站道上重新掀起波动的人浪,一浪接一浪往后压来,有人呼喊踩脚了,有人尖叫掉包了,还有推搡的呵斥的,乱哄哄一片。一个年轻女子猝然不及,被挤得连连后退,好不容易靠住靳城的座椅才站稳脚步。
靳城突然一愣,站了起来。
窘迫不堪的女子很及时地抓住机会,毫不犹豫坐下。一时间,靳城和这名女子都暗暗松了口气。
前面传来了女友挤得很艰难的声音:“阿城,过不去呀!”
靳城急忙喊道:“小诺,别过来了!”
“为什么?”女友有点意外。
“没什么。”靳城有点心虚。
夜班巴士就像贪婪的饕餮,狼吞虎咽,一直撑到肚子里没有丁点空隙为止。靳城使出吃奶力气,终于在关门前挤到女朋友身旁。
靳城气喘吁吁道:“小诺,你没事吧?”
“我没事,”女友的表情有些埋怨,“阿城,你干嘛把座位让给别人?我不是过来了吗?”
靳城没说话,只是陪着笑。
女友怀疑道:“你认识那个女的?”
靳城一副迷惑模样:“哪个?”
女友将眼光投向车尾方向:“就刚才你让座的那个呀,戴红色蝴蝶发夹的,我都看见了。”
靳城透过人缝努力瞅瞅:“噢,不认识。我见车上挤得厉害,怕挤到你就过来啦。”
女友嗔怪地看了他一眼,半撒娇半抱怨道:“哎,又一站到底了,末班车找个座位真难啊!”
靳城耸耸肩膀,一脸无奈。
专线巴士驶入主干道,开始加速,喷着呛人的尾气呼呼驰骋起来。灰蒙蒙的车窗外,灯火阑珊,光陆怪离的都市在夜幕下褪尽铅华,睡眼朦胧。车厢里五味杂陈,挤得密密麻麻的乘客在隆隆引擎声中摇摇晃晃昏昏欲睡。
突然有人大声问道:“司机,东陵站到了吗?”是个女子的嗓音,靳城听起来竟然如此熟悉。
女友急忙扯扯靳城袖子:“阿城,有人要下车了。”
这里离终点站至少还有三十分钟公交车程,再呆下去就快打架了。几乎不假思索地,靳城果断道:“走,过去抢座位!”
“司机,东陵站到了吗?”见没有回答,女子继续喊话。
“下一站就是!”司机粗声道,语气很不耐烦。
准备下车的是刚才坐在靳城座位的那个年轻女子,仿佛有意识地,直到靳城和女朋友千辛万苦挤了过来,她才慢慢起身,顺着下车的人流挪到车门口——这实在让周边觊觎座位的站客们大失所望。
东陵站到了。司机一拉杆,老旧的对折电动门吱吱呀呀打开。踮脚立在踏板处的乘客急忙用力抵住门框,生怕被挤掉下去。候车亭还有人想上车,但看到这恐怖景象,也只有绝望了。
见无人上下,司机不耐烦了:“刚才哪个说东陵站下车的?”
人群里有人应答道:“记错了,我在长洲下车。”
司机回头瞪起了牛眼:“神经病,长洲是终点站啊!”
“不好意思哦。”还是那个女子的声音,语气轻飘飘,似乎对粗鲁的骂娘并不放在心上。
靳城眉心突突跳动几下,突然一摸口袋,懊悔道:“糟了!”
女友吓了一跳:“怎么啦?”
靳城愁眉苦脸道:“钥匙丢了。”
女友焦急了:“丢哪啦?”不能不急,这大半夜的回去进不了家门找谁开锁去?
靳城沉吟一下:“应该落在那边,我刚才还摸到它。”
女友更急了:“哪怎么办?”
靳城无奈道:“我得过去找找。”
女友望着走道上水泄不通的乘客,忧心忡忡道:“怎么过去?”
靳城将眼光转向刚才和司机对话的那个女孩的位置,下决心道:“挤过去!”
挤过去果然如同杀开一条血路,靳城费尽九牛二虎之力终于来到女子跟前。年轻女子左手护包,右手拉着吊环,随着巴士摇摇晃晃,在拥挤不堪的人群中一样站得很辛苦。
靳城低声道:“谢谢你。”
女子冷淡道:“谢什么?”
“谢谢你让座。”靳城语气有点感激。
女子面无表情:“我没让座,要下车而已。”
靳城摇了摇头:“你撒谎,你明明要到长洲总站下车,刚才却说东陵下……”
女子扬起娥眉,淡淡道:“是吗?你不也撒谎了?你没丢钥匙却说过来找钥匙。”
靳城有点尴尬:“什么都瞒不过你……”女子的眸光变得复杂,抿紧粉唇凝视车外,不再理睬靳城。
车厢传来了女友焦急的喊话:“阿城,钥匙找到了吗?”
靳城回头大声道:“找到了,放心吧。”
女子转过脸,看着靳城似笑非笑:“你女朋友?”
靳城嗯了下。
“很恩爱嘛,你过来就想秀给我看?”女子调侃的话听起来很刻薄。
靳城笑得有点不自然:“瞧你说的……”
又是沉默。半晌,靳城小心翼翼问道:“你还住在长洲?”
女子反诘道:“你不也是吗?”
靳城心情复杂起来:“还在合租吗?”
女子瞟了他一眼,抢白道:“你早就搬走了,跟你有关系吗?”语气很不客气,似乎话不投机半句多。
靳城仍硬着头皮问道:“还是一个人啊?”
女子幽幽说道:“怎么说呢?本来不是的,以前我也有男朋友,他也像你这般殷勤地陪着我上下班,也一起挤公交争座位,我也像你女朋友现在这么幸福。”
靳城难堪道:“不都已经过去了吗?”
女子神情落寞,迷离地望着窗外,喃喃自语道:“是啊,都过去了,男的还是那个男的,女的却不是我了。”
靳城垂下头,默然无语。 过了一会儿,终点站到了。下了车,靳城停住脚步。
年轻女子也下了车,瘦削的肩膀上搭着女士挎包,朝长洲旧区踽踽独行,嗒嗒的脚步声逐渐消散在荒郊的小路上。
女朋友催促道:“阿城,走吧。”遥望着远处闪烁的灯火,劳累整日的身心已经迫不及待想要靠近那个温暖舒适的小巢。
靳城没动:“等等。”女友不解道:“等谁?”靳城轻轻摇头,眼光依旧追逐着女子飘忽模糊的背影。
女朋友顺着阿城眼光的方向望去,若有所思道:“那个女的好像是说要在东陵下车后来没下的那个人?”
靳城嗯了下。女友盯着那个孤单的影子,担心道:“她往旧区那边走,路上都没路灯,黑乎乎的不怕吗?”
靳城低声道:“应该习惯了。”
女友感叹道:“这么晚了,走夜路有个人陪着好些哟。”
靳城没由来一阵难过:“会有的。”女友敏感道:“你是说她吗?”
靳城又嗯了下。
沉默一会,女友叹了口气,同病相怜道:“哎,打工族都不容易呀,早出晚归不说,为了省点租金还要搬到偏远郊区来住。”
靳城感同身受:“是呀,都不容易。”
女朋友试探道:“阿城,你认识她?”
靳城默然。
年轻女子的身影已然不见,靳城收回视线,搂着女友的肩膀:“走吧。”
女友却不走,凝视着男友,认真问道:“阿城,你觉得我好吗?”
“好。”靳城应道,有些心不在焉。
女友还是不走,眸光却变得热切:“阿城,你会一直陪我下班回家吗?”
靳城有点意外,似乎意识到什么,郑重道:“当然会,你是我女朋友嘛。”想想又补充一句:“放心,我会一辈子陪着你!”语气铿锵,不容置疑。
女友的眼眶一瞬间湿润了,头轻轻靠在靳城肩膀上:“阿城,虽然每天很累,可我觉得有人陪真的好幸福。”
靳城心底忽然涌起一股酸酸的暖流,双臂用力搂住女友孱弱的腰肢,下巴轻轻撩动她的发鬓:“我们走吧。”
没走多远,身后突然传来了急促的笃笃声,很像是女人高跟鞋的脚步声,在寂静的夜晚很是响亮。发生什么事了?靳城心里突地一跳,急忙转身。
来者竟然是方才下车的年轻女子,她气喘吁吁直奔而来:“你们是去长洲新区的吧?”
女友看了靳城一眼,满脸惊疑:“对,怎么啦?”
追来的女子轻拍着胸口,似乎喘息未定:“新区路口煤气管道爆炸引起塌方,已经封路了,施工队正在连夜抢修,你们不知道吗?”
靳城和女朋友面面相觑,第一个反应就是不可思议:“啊?怎么可能?!”每天晚上都走这条路,怎么说出事就出事?
女子拢拢散乱的卷发,冷冷地看着他们怀疑的表情,直截了当道:“今天午间新闻播过了,信不信由你们!”说完转身就走,步履匆匆,一如来时模样。
靳城忽然醒悟过来:“难怪,今晚路上没什么人……”
女朋友有点慌了:“阿城,封路了怎么办呀?”
靳城怔怔地望着女子远去的倩影,无可奈何道:“还能怎么走?跟她走吧,沿旧区小道绕过去。”
女友愣愣:“好远哦。”靳城苦笑道:“还好啦,要不是她及时提醒,我们要多走一大段冤枉路,弄不好路上还会碰到麻烦的。”
女友突然记起什么,冲远去的女子喊道:“谢谢你啦!”但哒哒哒的高跟鞋已不闻其声,孑然的身影亦匿迹于清凉如水的夜幕里。
女友急了,催促道:“阿城,我们走快点吧。”
靳城叹了口气:“不用了,人家不想和我们一起走。”女友顿有所悟:“哦,是吗?”
阿城点了点头,眼光继续追寻着前方,心情五味杂陈。
女友扑闪着长长的睫毛,认真道:“阿城,她是个好人!”听得出,语气由衷。
靳城赞同道:“嗯,是个好人。”女友突然停下脚步,仰起脸庞凝视男友:“阿城,你也是个好人!”
靳城见女友一本正经的模样,有些诧异:“为什么这样说?”
女友深深偎依在靳城的怀里,低语道:“其实我心里明白,你要不是个好男人,她走那么远是不会回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