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的,甚至连爷爷都记不清了,有一天,村里的年轻人便手拉手往山外走,一拨又一拨一年又一年,几年间,村里除周末可看到几个回家背馍馍的上中学娃娃,平时很难看到几个年轻的面孔。
年轻人一走,劳动力便走了,土地便开始撂荒。甚至许多路也撂荒了,如田地一样长满了杂草。年轻人前脚一走,地里走年轻人脚的地方便走着各种杂草,一步步一片片,只两三年功夫,曾经的良田曾经很精美的需精心伺弄的种粮食作物的地被一簇簇一片片荒草所占领。
起初,爷爷看着着急,见草就拔,在拔光了自家地里的荒草后看到邻家地里疯长的荒草,心里很是难过,仿佛那荒草长在自己心里,不拔堵得荒。所以他不顾邻家愿意不愿意,只要有时间,他就一块地一块地帮人家拔荒草,拔了一家又一家。
随着撂荒的地越来越多,爷爷凭自己的一己之力已无法将侵入良田的荒草一一拔完,于是,爷爷又动员了留守在家的另外几位先前视土地如命的老汉老太,联合起来与荒草争土地。他们这样起早贪黑持续干了不到一年,最后连自家地里的荒草也拔不完了,便歇了锄歇了脚歇了手,无法停歇的心被荒草堵得暗无天日。
有那么几年,爷爷的脸常常乌云密布,他常一个人站在一块地头长吁短叹。我没有探究过他的内心,当他面对一块自己曾经一镢头一把汗垦出的土地又恢复了先前的荒芜模样,他都想了些什么。
后来,爷爷求到别人门下,想将家里几块肥沃的田地送给家里还有几个劳力的人家去耕种,并说种出的粮食一粒不要,只要求人家不要把地撂荒。
可人家说,自家的地也撂荒了不少,正心疼着呢,哪还有精力耕别人的地。
爷爷无奈地长叹一声,这样下去,粮食有一天就如金子一样精贵了。
说来也怪,自爷爷下世以后,我越来越爱往乡下老家跑,所写的东西十之八九都是自己三十多年前在乡村的事。
去年夏天,我抽空回了趟老家。到家当天,我提出想到山下原先住过十五六年的老庄看看,并说,想吃吃山里杏树上的杏桃树上的桃。
母亲说,山下现在一户人都没了,全搬到了塬上,庄都撂了;山下的杏子、桃子及枣子也都没人照看,恐怕早就满山烂成泥了。
通往山下老庄的路走着走着就找不到了。
自从把家从山里搬到塬上后,老庄就如一位被我们遗忘了的老亲戚,相互很少走动,因为很少走动,老庄与新家之间的那条路被尘土掩埋了脚印,曾经的脚印上长出了草,草走在这条路上,从春走到了冬,路成了草的家,路被丢在了草丛中,
我在杂草中执拗地走着,走着走着便想,我很少回的故乡啊,我的回家路会不会有一天也变成一片杂草呢?
路过一片田地时我不由自主地停下了脚步。我记得很清楚,爷爷说过,这块地是他的爷爷和奶奶最早开垦的,是充了公后在联产承包中被爷爷软磨硬缠让生产队又分给了我家的,这是一块有着很强纪念意义的地,值得我们整个家族永远珍藏的地。
此时正是中午,地里蒿草蓬勃,如铺地毯一样,从这块地铺向另一块地,铺了良田铺上了山坡,铺了一年又一年,要想看到一株熟悉的麦苗,就如想见隔世的亲人一样难。
这些我们曾经视为饭碗的田地怎么又退回到了从前的从前了呢?那些光鲜的麦子糜子呢,那些明亮的汗珠热烈的号子以及翻飞的锄头犁铧呢?我如一个不会游泳的人,掉入了杂草的深海,感到胸闷气短。
曾经欢歌笑语满山满坡满岔的山村如今怎么就空空如野了呢?
能走得动的都进了城,走不动的就什么都干不成了,如狗一样只会看个门。
经过我的一位老太爷窑垴时,我无数次进过玩过的那个院落荒草长得有一人多高,如多年没有人烟一样。我问母亲,他们家的人是不是也全进了城,院子怎么荒废成了这付模样?
母亲说,你老太爷的两个儿子在外打工好多年了,后来把媳妇娃娃都接走了,再没回来过。你老太爷一个人日子过得很稀惶,常常是吃了上顿没下顿,也很少跟人来往,死的发了臭才被人发现。村里人也不知道他儿子的下落,几个本家凑了几块板子做了一付棺材,草草抬埋了,家就扔在那儿没人管了。
走到一块地头,我想到这块地边一棵我曾经十分热爱的桃树上摘几个桃子吃,看是否还是以前的味道。我到那棵桃树跟前时,树上已没了桃子,只看见一地的桃核,如一个个被遗弃的心。这些曾经青皮时就被偷着吃的桃子,今日怎么就落到了这般境地呢?
也许这桃树的遭遇比我所看到还凄惨。我站在那棵桃树下放开想象揣猜了一下,被揣猜的还有满山的杏树梨树等。我知道,它们的命运跟它们脚下的田地一样,是悲惨的,它们也是属于被遗弃的一族。它们发芽时没人看见,它们开花时没人看见,红的花粉的花白的花,自己开给自己看,这一朵开给另一朵看,这一树开给另一树看,杏树开给梨树看,梨树开给桃树看,没有赞许没有期待,结不结果跟开不开花一样,没人理睬。在这个山村,人跟人都难得见上一面,谁还在乎花儿开不开。花开花衰,花变果果变红变成诱人的果子没人摘,没人摘的果子自己把自己摘下季节的枝头,扔在地上,香甜的果子烂成了泥,只有那烂不了的杏核桃核,怀抱着另一个希望,在一堆被岁月风干了的烂泥里等待另一场春风的到来,开出一朵朵花,等待另一个约会。
走着走着我没了继续走下去的勇气,我怕这样走下去自己被家乡的空旷寂寥击倒,我站在一个山坡远远地看了一眼我的老庄,就像看着一个隔世的人留在岁月中的影子。
回到家后我对父亲说,现在国家的政策多好,不但免除了农业税,不用交公粮了,谁种地还有补贴,等于种多少收多少都是自己的了,地怎么就没人种了呢?
已进城安了家,准备将父母也搬进城准备永远告别这里的我,确实不忍心看到家乡就此变成一片蛮荒之地。
父亲扳着指头给我算,现在种一亩地需要化肥多少斤多少钱,请人割一亩麦子多少钱打一场麦子多少钱,一亩麦子年景好时连麦子带草总共能卖多少钱,算来算去每亩还得赔钱。父亲说,外出打工虽然苦点,可出去一个月就可挣回种一年粮食产下的钱。所以,村里的年轻人能走的都走了,地就都撂荒了。
默坐了一会儿,父亲如当年的爷爷一样问我,你说现在的农村人都挤到了城里,都不种地了,将来吃什么?
我是一个已放弃了农村和土地户口在城里的人,我不知道怎么回答父亲的话。
三叔是我们村一个忠实的留守者,他的两个儿子我的两个堂弟都在江苏的苏州打工。春节回家过年看三叔时,三叔正在磨刀石上磨刀。三叔说,三年没回过家的堂弟半年前打电话给他,说春节准备回家过年。三叔就到集市上买了一只羊羔,如侍弄自留地样养了起来。三叔想等堂弟回家时将羊羔养成壮羊、养成肥肥的羊肉,等堂弟回家享受。堂弟要回来的头一天,三叔就坐在门口磨刀,磨了整整一天,仍觉着不够锋利,刀不利羊就遭罪,羊疼他的心就会疼。虽然那只是一只羊,可羊陪他从夏走到了冬,使他空落落的日子多了几分生动。
堂弟要回来的那天早晨,三叔又磨了磨刀,扳着指头数着堂弟进门的脚步,手起刀落,一刀要了羊的命。羊没有喊疼,羊的嘴被三叔的另一只手死死地捏着,羊想喊也喊不出来。其实三叔最怕羊喊痛,羊的痛就是他的痛。羊不懂,对它像儿女一样的三叔,怎么一下就变的这么狠心。
就在堂弟该进门的时候,就在羊肉快出锅的时候,堂弟打电话说,回家的路被冰雪堵死了,回不来了,只能等明年春节时再说了。
三叔看了一眼锅里翻滚的羊肉,嘟囔了一句,我能等到明年过年,可煮熟了的羊肉等不到。
在老家的几天,空空如野的家乡把我的心掏得空空的,眼睛放哪儿都觉着空。羊空出了山坡,牛空出了槽,人空出了炕头,筷子空出了碗,麦子空出了地,地空出了犁,锈容满面的镰刀锄头空出了把把空出了手。今日的山村田野啊,与记忆的田野完全是两个天地,今日的田野没有田以及庄稼,只剩下一个“野”了,野草的野。疯长的野草,一片低暗的云压得整个村子喘不过气来。其实在这个村子,能听到的喘息声越来越少,就如脚踩进田野,听不到泥土的声音。
我孤零零地穿过整个村子,没遇见一个人,与几只野狗碰了个照面,碰出了几点响声,如村子的心微微动了动,我被自己的脚步声追赶着逃离了山村,我被村子的空驱逐出境。
父母被我接到城里住了没几天便死活要回乡下去,他们说,住在城里心里就像长了荒草,堵得慌。
我知道,父母属于那片天地,尽管那里荒草连天,空空如野,可那天仍是他们的,那地也属于他们的,他们两不相忘,他们是它们的主人。
父母亲回了乡下,我就接着往乡下跑,而且比以前跑得更勤,如爷爷、父亲跟在牛后扶着犁耕地一样,大步流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