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前江龙
“我今朝晚上酒要多,我八十五岁老母亲,请我这个六十二岁的儿子吃饭。我高兴死了,等下酒肯定要多。”
后冲队队长发哥,傍晚六点多,在宝赛群里的发视频说。
“今天是6月13号,是什么节日?你老母亲请你呀?”有人在群里问。他没有回,可能已经上桌喝酒了。
我和发哥初中同学,他老母亲,我了解,并不是很大方的人。她平时生活,只一个字“省”。她说不省不行哪,养了五儿四女,要做房子要讲亲,要备彩礼要陪嫁。
宝赛后冲,不靠江不靠湖,属宝赛北部地区。人多地少,交通十分不便。到宝赛村部去碾一担米,来回都要大半天,遇到人多排队,或者停电,就是一天。稻箩里总要带一小袋毛米或是锅巴,充当午餐。
发哥又在群里发视频,果然已在饭桌上。
只见老太太端坐在饭桌主席位上。满头白发,栽在她智慧的脑袋上,欣欣向荣。在饭店柔和灯光照映下,银光闪闪。视频中,她向大儿媳端起酒杯:“小荣,我第一杯酒要敬下你。为什么敬你呢?当初你和小发结婚,摇篮礼我没有省,两包糖,两条糕,两斤猪肉两斤面,果子包那时还不作兴。彩礼是八套半衣衫,八套新衣,春夏秋冬,每季两套,可以换着穿。我想省那半套的呢子大衣,因为殷家汇没有,只有安庆四牌楼有。去安庆,要在牛头山搭小轮,小轮只中午12点一班。从后冲要起早动脚,两三天才得回。呢子大衣买来也都压箱底,很少上身穿,有没有别人也不知道。所以叫媒人跟你父母商量,嫁过来才补。其实真壳钱,那呢子大衣差的也卖六七十块,值一口大肥猪,不舍得买。一拖就拖了四十年,对不住。”老太太一口气讲完,深深地吸了口气。似乎憋了很久,今日才一吐为快。唉,那个年代生活就是穿衣吃饭。差半套衣,也算是大事。
发哥妻荣姐,头发花白,正往大孙子碗里夹菜,见老太太敬酒,慌忙放下筷子端起酒杯道:“姆妈,太客气了,记性真好,我都忘了。我先干,您多做几口。”她孙子小杰也举着杯站起来了:“老太太干杯!祝您健康长寿”。老太太望着这个曾孙子,眼睛笑咪成一条缝,嘴一呡,一杯五钱酒喝得精光。
老太太咂咂嘴巴子,眼里闪着幸福的光,身子向椅子背上一靠,开心地笑着。只是腮瘪得更很,没有牙武装起来的嘴,因激动而跳动,象在跳轻盈的广场舞。媳妇们和孙男孙女围坐在老太身边。老二和老三坐在对面,头发所剩无几,可能已几杯酒下肚,脸上泛起红光。
我看视频不像在家里。忙问:“这在哪里呀?”
“在菜市场对面的金豫园食府。老娘昨天就订了一大桌。”发哥在群里答道。豫,河南人开的?我忽然想到,豫园在上海。金豫园,难道是上海人在宝赛开的大饭店?
“老娘早就不在家开伙食了,高兴就到我们家吃,不高兴就在老年食堂吃,说一群老年人在一起,说说笑笑自在。”
“不光是自在,省嘛,超过八十岁才四块钱。你以为你老娘不会算帐呐,十五块钱标准伙食,只要四块,村里镇里贴了大头。”
“是的哟,她会算,贪小便宜嘛。说这桌饭省下来的。”
“今朝酒,老娘,主要是请我大孙子和老五家女儿,他俩刚从高考考场回来。老娘几个月没有见到他俩,所以摆酒为他俩祝贺。我们儿子媳妇跟着沾光。老四一家住在贵池,儿子要中考没来。”发哥说。
“那不是,我主要是请媳妇儿,没有几个好儿媳,在哪里有孙子。特别是你们三个大的。”老太太耳不聋,连忙纠正大儿子的话。她又端起酒杯对老二老三家的说:“我这杯酒敬你们俩个。你们俩那几年嫁过来是三转一响,自行车,手表,缝纫机,外加收录音机。好在责任到户,你大大(爸爸)晚稻收完就赶紧放千把只鸭子,我看了四头猪,给你们备彩礼就没有你大嫂那时艰难了。老三要金星牌电视机,供销社里没有货,熊猫牌的也没有,还真费了点劲。”
“老太这话讲的,人家那时都有彩电了,我还不通情达理呀?难不也买回来了,一家人一起看,省地串人家门。”三媳嘟哝了一句。
“不是讲你不通情,你俩隔年办喜事,我跟你大大,要不看猪不放鸭,得四处叉圈弄子,那头真搞大了。你小姑子掏猪菜,一双手,一年到头,手上没有泡?”老太太对着老三媳妇晃着脑袋说。
“比我这会要好多了,您孙媳妇,房子车子不说,进门礼就九千九百九十九块,礼金六万。我和老三不也在叉圈弄子呀。”老三媳妇儿和老太太较上劲了。我看到这,赶紧在群里对发哥说:发哥,赶快拦一下,不然婆媳吵起来了,好事变成了坏事。
老三媳妇是在穷叫,一家三口在前江园区上班,一年工资纯收入小二十万,这五、六年攒了百把万,还有拆迁补偿款,在城里买房买车,小事一桩。再说吧,现在怎能和以前比,以前老太太舍得花钱在饭店请儿媳吃饭?她就是舎得,也没有余钱呐。一件呢子大衣,欠了大媳妇四十多年的情。
老四、老五那会儿娶亲彩礼,除了房子,还有三金(金项链、金戒指、金手镯)。我估猜,这桌饭主要是感谢三个大点的媳妇,没有吵着分家,而是团在一起生活。儿子们去沿海打工,媳妇们在家里务农,生活的担子大家一起挑。
她在老年大学,和大媳妇一起上剪纸课就经常说:我小剪刀灵,一年剪鞋样做布鞋,要做四、五十双。那年头,晚上都是在煤油灯下剪,在煤油灯下做。
我在啄磨,老太太生在解放前,活在解放后。虽然物质贫乏,日子过得紧紧巴巴,老头子不到五十就满头白发,但九个子女都成家立业,家家子孙满堂。我婆婆一生做了十六个月子,只有我外公得以生存。新旧社会对比,真是天与地别。结婚彩礼,七十多年来,也发生了翻天覆地变化。
“我老娘请儿媳吃饭,还发红包。我真没有想到,我今朝真是太高兴了。”我的思绪再一次被发哥的视频打断了。
饭菜已撤,包间更加亮堂。桌上摆满了罐头,一条条红腰带,从桌子中央射向围坐桌边的媳妇们,连同饭桌象个巨大勋章,红光闪闪,暖意洋洋。红腰带上摆着人民币,几张百元大钞,带着几张拾元纸币,和几块硬币,深情地望着桌边的人,想要拥入她们的怀抱。顶上的灯,发出微笑的光,亲切地看着她们。
“儿子壳,媳妇儿每人六百六十六块。我没有法子表达我的心情,作为老儿子,只有用一首歌来表达:‘世上只有妈妈好,有妈的孩子象太宝’……”。
他酒意浓浓的,嗓音宏亮,一家人都打着节拍,和声响起,透过金豫园食府的二楼窗户,飘向宝赛村的夜空,和星星并肩,与夏夜的宝赛在激情碰撞。带着快乐的音符,一起沉醉在这迷人的夜晚。
歌罢,余音还在包间里缭绕,老太太突然嘣出一句话:
“没有共产党,老娘再好也枉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