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第一次接到伦华电话,我刚到杭州东火车站候车室,我要在这转车回江西。左手拉着大行李箱,右手拎着一塑料袋吃的,方便面、火腿肠、饮料和几个苹果,打算上火车后当晚餐。
手机夹着左耳朵和左肩中间,很费劲地问,
“喂,您是哪位……”
电话那头却说,你猜猜看?你不是说你永远记得我们声音吗?
男人的声音,略带沙哑,真没听出来是谁。
候车室里坐满了等车的旅客,闷热的空气里弥漫着汗味和方便面的味道,迎面扑来。过了安检,我就径直走到窗户边的小块空地上。
我一边对着电话那头说,你总得给点提示吧,凭空从何猜起呀?一边放下手里的行李箱,把塑料袋放在行李箱上。
这会儿,我才觉得轻松些,右手拿过夹在左肩上的手机。
“我是你带的第一届学生,就是你说的开门弟子。”电话那头接着说。
听到这,脑海中浮现出十年前那个山坡下中学,那五十几个村里的孩子。
跟我读完三年么?我想了解更多信息。
读完了,你说的,男生起码要读完初中。
我脑海中浮现出毕业照,有五十几号人,一个个从脑海中筛选了一遍,毫无头绪,真猜不出来了。
我尴尬地说,要不你再给点提示,我手机快没电了。
你打过我的,你忘了?
天啊,开门弟子中没挨过打的,几乎没有。这让我怎么猜呢。
毕业前,最后一次班会上,我深刻检讨自己三年来对孩子们体罚,问他们,没挨过打的举下手。
全班只有一个女孩子怯生生地举起手,其他孩子既羞愧又尴尬地看着我。当时我脸燥的通红,有些不敢相信,很歉意地说,你们没记错吧,真是这样吗。
全班静悄悄。
初出江湖的我,那会儿对教书没摸着门道,不懂方法。单纯地以为严师出高徒,就是要对孩子们凶些。真是年少无知,还以为既然“棍棒之下出孝子”是真理,那严师带出的一定是高徒。
我不无歉意地问,“当时,为何打你呢?”
电话那头笑笑说,“还不是太调皮,那次,你还打了一个女生的脸。”
听到这,我脱口而出,“你是游伦华!”
那三年,虽然会让学生罚站、罚抄、罚背,甚至还会因学生违纪动手打人,但是从不打女生的脸。
唯一一次盛怒之下打了女生的脸,现在想来尤为后悔。
那次,我在办公室里正备课呢,班长急吼吼地冲进来,上气不接下气地说,
“老师,不得了了,英语老师气哭了,她不肯上课,已经从教室出来了。”
我气呼呼地跟在班长后头,小跑地冲进教室。
游伦华和同桌女孩课堂上闹起来了,不服英语老师制止,互相辱骂,推搡。
我大声质问他们,为什么把老师弄哭了?没等他们辩解,就打了每人两个耳光,女孩刘海一下子全遮住了眼睛,红红的脸地低了下去。
伦华还想辩解,我又打了一巴掌,嘴角悄悄渗出一丝鲜血。
“没错,我就是游伦华。”电话那头开心地说。
我调侃地说,是不是找我报仇来了,伦华。
电话那端传来豪爽的笑声,哈哈哈……怎么可能,老师。我是辗转好多地方,才找到你的手机号的,就是十多年不见了,想问问你的情况。
这时,手机缺电的报警声响起。
我不无歉意地说,手机不争气,等着没电要关机了,我在杭州东转车,有时间再聊啊。
伦华说,我在南昌火车站,去福建打工。
02
嘟…嘟…,手机彻底关机了。
放下手机,我从塑料袋里拿出美汁源鲜橙多,拧开瓶盖,喝上一口,顺手擦去额头的汗。
离发车还有半个多小时,带在手边的书却无心翻看了。
伦华,是开门弟子并不起眼的一个,成绩和表现既不是出类拔萃的那种,也不是班上末尾的那些。
他是扔在班级容易被遗忘的一类,和我当年读书一样。
有次,学校举行运动会,很多同学推荐游伦华,说他跑步可快了,但是不知道他肯不肯参加,他们说要看他心情的。
我去找他谈,邀请他参赛。
我把他请到教室走廊问他,运动会准备参加什么项目啊?
我没打算参加,老师。
我淡淡地说,哦,原来大家说的是真的。
什么真的?老师。他急切地问。
就是大家在议论,说你害怕隔壁班的孙猛,在小学你就跑不赢他。
谁说的,我一直跑的比他快。
他不服气地抬头看着我说。
那我怎么不知道呢。我笑着说。
孙猛报了什么项目?老师。他报什么,我就报什么。
我大笑道,好的,我去了解下,然后替你报上。
伦华后来在校运会上,为班级拿下男子200米、400米两个第一,把孙猛甩了好几条街。
03
杭州东站那次电话后,伦华很久都没有联系过我。我也淹没在人间烟火寻常中,为活着四处奔波。
大概二三年后的一天晚上,我已经躺下,睡得迷迷糊糊。
突然电话响起,正是游伦华打来的,手机显示对方号码所在地福建龙岩。
老师,你应该还没睡吧。
我抬眼看看闹钟上已是深夜11点多,侧过嘴巴打了个哈欠说,
“没事,还没睡,正打算睡呢。”
电话那头传来嘈杂声,听起来像是路边烧烤摊人们的吵闹声。
老师,我刚下夜班,在和工友们吃宵夜。
我说,这么晚才下班,很辛苦啊。
他说,今天加班,我们平时是五点半上班,正常下班时下午六点,中午休息两小时。
你做什么工作?
嗨,谈不上是工作,就是在建筑工地上干活,什么都干。最近忙着赶工期,所以天天加班。
还没等我接话,伦华接着说,加班好啊,加班有加班费。一天180块,晚上加班另给60块。
怎么想到给我打电话呢?
嘿嘿,今天我请工友们吃宵夜,我要结婚了。我和他们聊到你,所以打电话告诉你,也证明给他们看,我真有这样一位老师。
我在这头笑笑说,要恭喜你嘞,小屁孩也要结婚了。
伦华大笑,冲着话筒说,老师,我敬你一杯,我朋友们作证,我干了啊。说完,就听到电话那头滚烫地起哄声。
从这以后,伦华给我的电话多了起来。有时一年好几个,偶尔逢年过节发条祝福的短信,总是很简短。
电话显示对方所在地区,有时福建,有时广西,有时云南……
听他说,他一直跟着包工头四处务工,哪里有活儿,就去哪里干。住的是集装箱宿舍,老板有时也给装空调,但是经常不给开。
工资从一天180涨到200,后来涨到240,但是不管饭。
04
又过了三四年,有天夜里,伦华给我电话,非常开心地说,他们二胎生了个儿子,想请我帮他们取个名字。
那是快过年的腊月二十几的样子,我刚好闲在家里。
于是,我从《老子》翻到《庄子》,从《史记》找到《三国》,始终没有如意的,绞尽脑汁之后,给了他几个名字参考。
为这事,他给我打了不少电话。那年过年,他在云南他老婆娘家度过的,沉浸在喜得贵子的狂喜和欢腾之中。
最后,他并没用我给的名字,还是用了他们夫妻二人琢磨的名字。
但是经过这茬事,我对他的生活了解到更多些。
他老婆,云南少数名族,就是那年深夜给我电话,兴奋地告诉我要和他结婚的那个女孩。
她一直在广东打工,伦华自己四海为家,居无定所。至今,他们也没有明确到底把家定在哪里,房价日益高涨的今天,小县城的一套房子也在40万左右,夫妻二人要奋斗很多年才可能买下。
伦华总是答应我说,晓得哦,不安家不定心,不管是在云南,还是江西,这两年总归是要定下来。
伦华最近一次给我电话,是今年的二月,我刚好食堂三楼吃完饭,我一边往办公室走,一边听他电话。
他问我,苏州北站离我有多远,我说开车,不堵的话,四十多分钟。
他说他正在苏州北站,不过马上要上火车去南京。昨天坐长途汽车,从老家赶到苏州的,因为大家太累,就在苏州北站候车室睡了一晚,今天搭火车去南京。
我问,今年到南京工地来做事了啊。
他说,嗯,哪里有活就上哪来干呗。
我问他,一家人有没有在一起。
他不无伤感地说,“还没有呢。现在一家四口,天各四方。”
他今年来南京,活儿不知道什么时候做完,老婆在广东电子厂里工作,大女儿在云南老家岳父岳母帮忙带,小儿子在江西老家由他自己父母带。
他着急的是孩子眼看就要上学了,纠结孩子到底在哪里上学。买房子的钱至今还没存够,房价来势汹汹地又上涨了一波,这个家到底安在江西还是云南,仍然悬而未决。
当天到了南京之后的晚上,他买好生活用品,在集装箱的宿舍里安顿下来之后,又打来电话。
他说今年的工价还是240块一天,如果省点,一天能留个150,但是不能和工友们打牌,打牌就说不定了。
我说,烟戒不掉可以少抽点,赌博是千万不要碰,十赌九输啊。
最后,伦华说,不聊了啊,老师,我要早点睡,明天早上五点半就要到工地。
我抬眼看下挂钟,已是深夜十一点半。
他最多还能睡六个小时。
05
自从伦华给我打来第一个电话,又一个十年过去了。
我每每经过建筑工地时,总会想起你。我知道,我有个弟子就在这样的地方工作,为你的梦想勤奋地挥洒青春和汗水。
苏州北站离我很近,南京离苏州也非常近。
伦华,希望你不只是在电话里出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