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一个艾滋病患者聊天

“有人曾经对我说:你有多放纵,就有多危险。我从没把这句话放在心里,在堕落的道路上越走越远,直到尽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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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6年8月7日,我从老家来到上海,一直呆到现在。我没想到,会在这里坠入堕落的深渊,将自己陷入生死两难的境地。”老杨是我今天的采访对象,刚刚进入正题,他就给我来了一段惊人的开场白。几年前,我经常在某“关爱脑瘫儿童”的公益活动中碰到老杨,感觉彼此很谈得来,就交换了微信。我们经常在朋友圈互动,相互鼓励或者调侃,偶尔也会见面吃饭。对老杨,我不敢说知根知底,但肯定不算陌生。

老杨是湖北人,今年37岁了。高挺的鼻梁、深邃的眼睛,眼角隐约有些鱼尾纹,他笑起来很好看,有点休·格兰特的味道。这十多年来,他一直孑然一身,也没有成家的打算。 “成家?”老杨笑了笑,说到:“你觉得我还会有那种奢望吗?下辈子吧……”的确,对他来说,成家也许这辈子是很难了。老杨是一名艾滋病病毒(HIV)携带者,知道这事的人不多,我是其中一个。

刚到上海的时候,老杨在一家影视制作公司做编导,负责一档日播(每天播出一期)栏目,工作量很大。他每天要早早的出门,带团队完成当天的拍摄任务,再回到公司盯着后期剪片、审片、交片,晚上还要整理拍摄方案和文稿框架。“那时候,我每天大部分时间都处于工作状态,经常会通宵加班。因为工资开得比较高,所以就这样坚持下来了。那一年我25岁,还不太成熟,也没有什么长远的目标和规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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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正想把话题往他的患病经历上引导,老杨就已经猜到了我的想法,他微笑着问到:“你主要是想知道,我怎么患上艾滋病的是吧?”我老脸一热,不好意思地点了点头道:“这事你从来没有说过,我一直有点好奇。”老杨笑了笑,说到:“其实就是因为私生活不检点,有段时间,我沉迷于那种新鲜、刺激、放纵的感觉。有几次没做好安全措施,估计就是那时候染上的,不过是咎由自取罢了。”

“那你是在什么时候、怎样的情况下,开始放纵自己的呢?”我想知道,导致老杨堕落的诱因是什么。

“那是07年6月的一天,我第一次突破了自己的道德底线。”老杨点燃了一根烟,说到:“有天晚上,我做完第二天的拍摄计划,已经是十一点多了。望着窗外的夜色,我有点莫名地烦躁,突然觉得这份工作特别没意思,每天麻木、机械、周而复始地做着差不多的事情。没有朋友,也没有工作以外的社交。感觉自己就像是一个机器人,完成预定工作后,就孤独地呆在角落里,等待下一个工作指令。”

老杨深深抽了口烟,又缓缓地吐了出来。透过烟雾,我看到他似乎有些不好意思。“那天晚上,是我第一次去找小姐,真的。我本来只是想下楼散散步,排解一下心里的郁闷……还有寂寞。”

老杨看了我一眼,说到:“你是不是特别鄙视我?”“没有,我挺能理解你的。压抑久了嘛,的确是需要倾诉或者发泄一下。有人是找朋友喝酒聊天,你是去找小姐。虽然我不赞同你的行为,但是我能理解。”说实话,老杨长得还是蛮帅气的。所以我很奇怪,像他这样很有休·格兰特神韵的人,应该是很有女人缘的,怎么会去找小姐?果然是堕落啊,白瞎了一副好皮囊。“能不能说说,从散步到找小姐,你经历了怎样的心路历程?”我很八卦地问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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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小区溜达了两圈,感觉还是很烦躁,就去小区外的路边摊上喝了点啤酒。结账的时候,我看到了一个路过的女孩。她扎着马尾辫,穿着白色的T恤和牛仔裤,白里透红的脸上略带一点点的婴儿肥,非常的清纯可爱。我一冲动,就鬼使神差的跟了上去。”说这些话的时候,老杨的表情有些复杂,就像是在介绍一段难以忘怀的恋情。

“她很快拐向了另一条街道,那是一条非常普通的街道,我每天都会路过,这种街道在梅隆那边随处可见。它唯一特殊的地方在于,短短几十米的街上,居然开了三个非正规的保健按摩店。我一直跟在那个女孩后面,想着该怎么上去搭讪,要她的电话。”

我插话道:“她应该只是路过那里吧?”老杨像看白痴似的瞟了我一眼,说到:“不是,她进了其中一家店。我也在店门即将关闭的那一瞬间,跟着一头扎了进去。店里的沙发上,坐着好几个衣着暴露、浓妆艳抹的小姐。可能我是推门的动静有点大,店里的人都把目光投向了我,她也转身看着我。”

老杨说,那个女孩的嘴角总是带着微微的笑意,显得非常乐观,很像自己曾经喜欢过的学妹。当时,老杨的心情极其复杂,愤怒、失望、伤心,又有点紧张。他不知道自己怎么就跟了进去,也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办。

“她笑着问我‘你找谁?’我的心在狂跳,结结巴巴地说‘我……找你。’她又笑了笑,指了指自己说‘我啊?我贵一些,三百块一个钟。’那一瞬间,我心脏的某个地方似乎开裂了,有点痛。”老杨把烟头摁灭在烟灰缸里,然后靠在沙发上揉着自己的太阳穴。看起来,这似乎不是一段美好的回忆。“然后呢?然后怎样了?”老杨有点不厚道,说到关键的时候戛然而止,我不得不催促一下。

沉默了片刻,老杨继续说到:“离开的时候,我问她为什么要做这一行,她说是为了钱。”女孩告诉老杨:她生长在一个偏远地方的小镇,来上海打工后,爱上了这座城市,不想再回去了。她要在上海买房安家,把父母接过来,在这里生活一辈子。“她说:‘比起我们那个小镇,上海真是太大、太美了。高楼林立、街道整洁、车水马龙,有逛不完的商场、买不完的洋气衣服,和我们那里就像两个世界。刚到上海的第一天我就在想,要是我也能在这里生活,那该多幸福啊。’”老杨回忆着当时和女孩交谈的情景。

“我尝试着劝她,说了一堆冠冕堂皇的话。她却说‘别人可以在上海扎根,我也一定可以。别人靠知识、头脑,我可以靠身体。人这一辈子,拼命挣扎,不就是为了活得好一点吗?’当时,她的语气坚定得让我感动和惭愧……”

老杨双手摩挲了一下自己的脸庞,说到:“走出店门的时候,我想起了一句话:一切理论都是灰色的,唯有生命之金树常青。”我有点懵,感觉这句话好有哲理。我是个肤浅的人,习惯把所有听不懂的东西都划归到哲学范畴。我说:“老杨,你好有深度,我开始对你刮目相看了。”老杨鄙视地看着我,说到:“这句话是浮士德里的那个魔鬼说的。我当时之所以想到这句话,是因为觉得自己很迷茫,还不如一个小姐活得有追求、有目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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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晚上,老杨一宿没睡。他一边为自己一直没有明确的奋斗目标而感到羞愧,一边庆幸自己被一个小姐给点醒了。第二天一早,他就找到总监,要求再承担一档周播(每周播出一期)栏目,并申请涨薪。

从那以后,老杨更加充实了,属于自己的时间也更少了。每当烦躁或寂寞的时候,他都会去找小姐。“可能我本质上就是个人渣,那次以后,我又去过几次非正规保健按摩店。我发现在找小姐的过程中,注意力会被分散和转移,可以缓解我的一些负面情绪,就逐渐形成了一种下意识地行为。生理有需要的时候去,烦躁、寂寞的时候也会去。”

2008年9月,公司的制作部主管跳槽。由于老杨工作努力认真,在总监的推荐下,他顺利接任了制作部主管一职。然而,升职加薪带来的,不全是快乐。老杨说:“做了主管以后,虽说制作方面的工作减少了,但压力更大了。以前从来没有想到过,管理一个部门会这么麻烦,要考虑的东西会这么多。”

老杨告诉我,他当时没什么管理经验,做主管也是赶鸭子上架。工作中的很多问题让他疲于应对,常常焦虑、失眠,脾气也变得冲动和暴躁。那也是他最为堕落、放纵的一段时期。除了找小姐,有时候也会去酒吧或者夜场寻找新鲜和刺激。“每隔两三天,就忍不住想出去撩妹,撩不到就YP或者去找小姐。现在想起来,我当时其实是有点不正常的。应该去看下心理医生,或者是换个工作环境,我当时似乎陷入了一个恶性循环。”

老杨没有意识到,这种病态的行为会对自己造成怎样的影响,甚至一度沉溺其间不能自拔。我问他:“那你为什么不找个固定的女朋友,好好地谈个恋爱?有个知冷知热的人开解你、照顾你,总比去找那些逢场作戏的女人要好吧?”

老杨苦笑着说到“期间我也找过一个女朋友,想要好好交往下去。但我经常加班,没多少时间陪她,导致她时常抱怨。有时候累了一天,回去后还要耐着性子哄她,时间一久我就烦了。所以,没多久我们就分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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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杨告诉我,此后,他越发觉得性和爱对他来说完全是两回事。性,只是他释放压力、排解寂寞的一种方式。爱则不同,要有责任、有陪伴、有相互的包容和理解。这对于当时的他来说,太过麻烦。

我问老杨:“你是什么时候,怎么发现自己得病的?”老杨回答说:“是在2010年10月17日。”

当时,老杨凑齐了首付,在浦江镇那边按揭了一套房子。他向公司提出了辞职,想要换个轻松一点的工作,好好谈一次以结婚为目的的恋爱,毕竟30岁了。“我记得很清楚,那是搬到自己房子后的第三天晚上。我正躺在沙发上一边喝着啤酒,一边在微信里和一个女孩聊天。我很喜欢这个女孩,她性格很好,讲道理、不做作,是个理想的结婚对象。这时,我加的一个YP群里,有一条@所有人的消息。我点进去看了一眼,整个人顿时懵了……”

老杨将脸埋进了手掌里,沉默了好久。直到我给他的茶杯里续热水的时候,他才抬起头来,迅速地点燃了一支烟。这是我第一次看到他眼珠泛红,看来,他也没有我想象中那么洒脱。“群主@所有人,说群里的苏某在三个月前被确诊为HIV携带者,和她约过的,最好去检查一下。群里顿时像炸了锅一样,骂声一片。苏某很久没有出现了,她在半年前曾经和我约过几次,而且有两次没有采取安全措施。”

“为什么会这么不小心?”看到老杨发红的眼眶,我开始有点同情他的遭遇了。“第一次见面的时候,我们聊得很开心,都喝了不少酒,我醉得很厉害,她估计也差不多。我记得,我们最后相互搀扶着去了酒店。当时我们都很冲动,进了酒店房间就迫不及待地纠缠在了一起。醒来的时候,我们才发现没有采取安全措施。”老杨当时也没太在意,对于他这样的老司机来说,这种事情以前也不是没有经历过。

我问到:“这么说,你这病就是她传给你的?”老杨回答说:“我只能说这个可能性比较大,也说不定之前我就被感染了。毕竟在她之前,我也有过类似的经历。”看着老杨一脸懊悔的模样,我脑子里只蹦出了一句话: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

“在得知苏某某确诊的消息后,我立刻陷入了极度的恐惧和焦虑。我知道自己被感染的几率很大,却不甘地存有一丝侥幸,希望自己福大命大,能够躲过这一劫。那天晚上,我的神经脆弱得就像是挟裹在泥石流中的鸡蛋,随时都会崩溃。不怕你笑话,我甚至像可怜虫一样的跪在地上,发下了各种毒誓,向满天神佛祈求保佑。想起当时的丑态,我就觉得恶心。”老杨告诉我,那天深夜,他跪在地上,一边流着眼泪祈求神佛保佑,一边狠狠地扇着自己的耳光。似乎只有这样才能表明忏悔之心,让自己得到救赎。

“搞得很有仪式感嘛,有用吗?当初到处乱搞的时候,没有想到过会有这么一天?要死要活的不嫌害臊吗?”我没想到,一向稳重、淡然的老杨居然有如此懦弱不堪的一面。在我看来,男人要为自己的行为和后果负责,既然是自己堕落,得了艾滋病,就该坦然面对。像老杨这样跪地扇耳光的行为,实在是给男人丢脸,我有点瞧不起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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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着老杨满脸的羞愧神情,我又心有不忍,问到:“你是怎么熬过那段时间的?”

老杨叹了口气,说到:“在等待确诊的那段时间,我反而没那么恐惧了。我知道恐惧对我来说没有任何帮助,那段时间,我不断调整心态,也对一些事情做了考虑和安排。在被告知确诊的时候,我反而比较平静。 其实,最痛苦的,不是确诊的那一刻,而是之后无尽的悔恨和绝望的折磨。世间的一切美好似乎都已经与我无关,这八年来,我常常对着镜子说:你把自己给毁了,毁得相当彻底,不留一丝余地。我曾几次想过自杀,但又不敢死。最起码不敢死在父母前面,让白发人送黑发人这太过残忍。我只能活着,在痛苦中挣扎的活着。”

    其实,老杨的病情一直控制得很好。仅从外表,很难看出来他已经患病长达八年时间。刚认识老杨的时候,我以为他深受佛道文化影响,表现得宽厚、平淡,从不强求。后来,他告诉我自己患有艾滋病,我又以为他是因为疾病,所以看淡了一切。然而,他说他其实并没有看起来那么平静淡然。“平淡只是一张盖住了伤口的创可贴。如果撕开了创可贴,你就会发现,底下的伤口依然狰狞恐怖、鲜血淋漓,让人不敢直视,它其实根本没有愈合过。每次看到这道伤口,我都不敢相信这是自己亲手造成的。我不得不赶紧用创可贴将它重新盖住,不敢去看,不敢去想。否则,悔恨和痛苦就会如同一群蚂蚁,不停地、一点一点地啃噬着我的心脏。”

老杨说,他最对不起的就是父母。把他养大、送他读书,对他寄予了莫大希望,而他不仅亲手毁了自己,也把父母的希望和期盼给彻底粉碎了。早几年的时候,父母不断地催促老杨结婚,老杨差点崩溃。“我不敢告诉他们我得病的事情,他们比较传统,肯定接受不了这个事实。那几年,我很怕接到他们的电话。他们和我讨论婚姻问题的时候,更是一种煎熬。各种借口、理由、找人冒充假女朋友,为了拖延和欺骗,我几乎无所不用其极。每次挂掉电话,我的内心都无比的愧疚和悔恨。这几年,他们不知道是不是意识到了什么,再也没有提过结婚的事情,总是说平安就好。”说到这里,老杨哭了,哽咽得说不出话来。

不知道该怎么安慰老杨,我只能尽量分散一下他的注意力。“其实,你可以去尝试做个试管婴儿,满足一下父母的心愿。”老杨平复了一下情绪,擦掉眼泪,说到:“我曾经想过去国外做试管婴儿。但犹豫了很久,主要怕孩子长大以后,我的情况会对他造成不好影响。这样对他很不公平,我不能为了让自己减轻对父母的愧疚,就草率地把他带到这个世界上来。”

“你有没有想过,找一个和你一样情况的女人,成个家。相互扶持、陪伴,总比你孑然一身,孤独终老的好吧?”

“算了,就这样吧。我觉得这样挺好,已经习惯了。身边的关系越简单,我就越轻松。孤独终老也许就是老天给我的惩罚,人世间的很多美好,我是不配拥有的。我曾经砸碎过好几面镜子,因为我觉得里面的那个人实在是丑陋、恶心,从灵魂到肉体都在腐烂,只能靠着药物苟延残喘。就这么单着吧,如果某天我能够悄悄地、毫无牵挂的离开这这世界,未尝不是最好的结局。”说这些话的时候,老杨脸上带着淡淡的惆怅。

我劝解到:“你也别这么悲观,现在科学很发达的,柏林病人布朗的奇迹你知道的吧?还有波士顿病人和密西西比案例,都说明攻克艾滋病指日可待。希望就在前方,等把病治好了,赶紧发挥你撩妹的技术,找个老婆,给你父母生个大胖孙子。”说到这里,我和老杨突然都笑了起来。老杨笑的时候眼睛都在放光,放佛是在憧憬这一天的到来。

老杨,这一辈子还很长,一切都有希望。天道祸淫,不加悔过之人,望你早脱劫难,终见光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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