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行里的冬天最早可以算到从十二月就开始了吧。雪花从最高的树开始累积,大部分树的叶子早已枯萎凋零,唯有长着一些苍白针叶的松柏尚且还能立在林子里,野行里的路边是不太适合这些树的,而谁也说不上为何路边不伫立一两棵松树柏树——不止是野行里,似乎整个世界都是这样。
一月来临之后,野行里就全将被大雪覆盖,从起初沙滩似的积雪,尔后深覆双脚的雪海。野行里居民的祖先是怎么劳神费力将它建立起来的呢?
青屏很小就开始在这里居住,至少是从她有记忆开始。她所有的记忆,都起源在这个小镇——东头冬天封行的水泥路,和它上面破旧的车牌,春夏秋会有一辆小巴士来接送野行里的人们;马路旁的没有名字的小商店,那个店主一年到头坐在里面,青屏只去买过几次东西,店主总是双目无神地盯着远方;以及西边的寺庙,里面只有一座山神的雕像——一尊有点像猴子的石雕,大概也伫立了几百年吧,春天伊始,陆陆续续就会有人去祭拜,以求雨水丰沛。
再者,就是那些被大雪包围的房子,毫无规则地散落在野行里上。
青屏突然想起了北边田里的水渠,她不知道为什么会想起那道水渠,她记得夏天的时候,活泼的水流从中流过,一条条青灰色的鱼在里面晃荡。青屏有次站在岸边,试图用手去捞住它们,阳光投射出鱼儿们的影子,像浮动的剪纸似的晃动着。
但青屏突然感到一股压力从背后传来,她被那股力量推入水中,所幸没有碰到脑袋,但她抬起头看时,一群跟她差不多大小的孩子已经嘻嘻哈哈地跑开了。
她第一次感受到水有如此冰凉,她只是觉得,夏日渠水竟有如此惬意。那时被水浸泡的滋润,就像,冬天的炕火一样舒适。
还有很小很小时,有个对青屏而言很陌生的手,不是很舒软的手,但足够温柔地,惬意地抚摸她,从幼小的手,柔嫩的脸蛋,那个女人像只猫一样热切的蹭她,像手捧她自己的生命一样。
那双手似乎伴随了青屏整个童年。为青屏喂饭,为她洗澡穿衣服,为她讲述外面闻所未闻的世界。外面世界在她的口里充满了无限的可能性,青屏知道了北京上海这样的大城市;知道了游乐园,里面有各种好玩的设备;知道了大海沙漠,它们一望无穷。她告诉青屏,长大以后,一定一定要出去看看,无论发生了什么。
但后来那双手便消失了,青屏不知道它为何消失,伴随着那双手一并离逝的还有那个女人。青屏如今唯独记得那张脸,始终满脸欢喜地对她笑着,在她以后许多年的记忆里,那也许是唯一一张带上善意的面孔。
后来是个臃肿的男人,从她记忆里咆哮着冲出来。实际上,那个男人也始终是对她咆哮的,特别是女人不见之后,男人会要求她做许多事情,做饭洗碗,收拾柴火,还有不时的暴打,醉酒后的荒唐事。
在许久以前,似乎嘴皮已经被咬破了,铁锈味逐渐在嘴里蔓延,她感到自己双腿间的疼痛,眼泪从眼角冒出时地热腾腾,面前男人口里夹杂着腥臭的白酒味。她望着深冬时节的窗外,毛玻璃外面一片白光,寒风始终像丢失心爱礼物的孩子一般哭喊着。
它一头撞在厚厚的玻璃上,应该也会痛吧?青屏这样觉得。
直到有天,男人也消失了。他已经僵硬的躯体被几个正在田间劳作的人抬了回来。人们告诉她:他一头栽在了田里,死了。他整个左半身满了田间的泥巴,特别是头,已经完全被田泥包裹住了,土黄色的裤子包裹着下体,脚上还有一只蚂蟥在蠕动。青屏看着他,他的眼睛里面也是泥巴。人们随手一扔,站了小会,便走了。
他们走了,很快,便消失在了院子里。
后来来了些看热闹的女人,她们在门口小声议论着什么,青屏一个字没有听清。她本是打算去听的,譬如该如何处理,那个女人去世时她一件事没有打理,如今这等事务突然地横亘在她面前,她很希望街坊们能帮忙处理一些事情。
她突然听到,“……眼泪都没有一点……”,于是她急忙悄悄地掐自己大腿肉一把,但眼泪没有出来,她更加用力一次,但还是没有一点,于是她用大拇指抠破食指指甲皮处,但她只感到了痛,锥心般的疼痛,可就是怎样也没有眼泪。她越想越急,眼泪就终于出来了,鼻涕也顺势流了出来,她用眼睛憋了一眼门口的人们,但她们仍然在议论着,并且人越来越多,像从地里钻出来似的。
“……买的果然…”、“…扫把星……”、“可怜了王家,……”
人们的声音似乎越来越大,也越来越嘈杂,但青屏总也没听到自己该做什么。
青屏平日里大部分时间都待在房间里,镇上没有什么认识的人,平日呢和这个男人来往的人也少。她紧握着自己流着血的食指,像被人群包围舔着自己伤口处的流浪狗不知所措。
后来下起了雨,雨是突然而来的,泥巴从男人的脸上化成泥水流下来,睁得圆圆的眼睛像要从眼眶里飞出来似的朝青屏方向瞪着,嘴巴抽搐得变了形状。青屏看了一眼那张脸,如同被蜡烛烫到了手一般收回了视线。
但那张脸就被刻在了青屏的脑子里,和那个女人的笑脸一起,牢牢地被钉在了记忆里边。两张脸交错重叠,便构成了青屏生命里的所有关于人的印象。
因为一场雨,人们很快又消失在了地里。
后来从雨里踏来了一个男人,他办了简单的丧事。青屏刚脱下白素衣时,便被赶出了房子。
随后,冬季开始到来了。
她在村子呆了会,在有天下着雨夹雪的时候被躲雨的人在寺庙里碰见。后来她被村长斥骂了一顿,她便去了山上。她出发时,山上只有一些白中泛绿的松柏树去了,地面全是枯黄的野草,以及一些兔子的粪便散落期中。
野行里的冬季是漫长且冷漠的,寒冷对所有人都公平,大雪均匀的覆盖在每寸土地。南渡的鸟儿大概是被上帝眷顾儿,停留下来的鸟的尸体来年春天时才会被人们发现,就像春天才死去一样。只有少部分足够坚韧的鸟儿才能活下来,靠着平日里囤积的种子和雪地里深埋地下的虫卵。
它们是如何练就这般神通的本事的呢。
林子里偶尔会出现一座小屋,那是猎人们狩猎时乘凉和放置猎具所用。干枯的野草随意的铺在上面,雨洗刷了每根木头,其中许多早已被大雪压塌。猎物越来越少,人们早已经用不到这些木屋。
但对青屏而言,它们是善意且合适的,熊孩子从来不到这里来,街坊邻里锋利的眼神也消失在了林子远头。树是无言又沉默的,它们举着手,热切似得欢迎,而且,青屏遇到了一条友好的蛇。
蛇少了一只眼睛,它盘缩在屋子的角落里,看见青屏到来之时,它只是抬了抬脑袋。
青屏有想过,它会不会是一条毒蛇,要不要把它赶走。但这里显然是先被它占领了,同样作为来此避难的生命,理应惺惺相惜才是。况且,它都没对我有过威胁。
而房子里尽是腐朽的味道,一些地方已然长出了菌菇,花纹蛇盘桓在一根烂木头后面,上面有些野草掉了下来,菌种就长在上面。
当第一场雪掉下来的时候,青屏仿佛觉得是一场梦。梦里洁白一片,雪花在窗外漂着,玻璃窗映射着柔艳的白光,屋子里面炉火照耀得她的脸微微发烫,一个长相极为模糊的女人端着一碗刚煮好的红薯叫青屏来吃,青屏的肚子正在叫嚣,她立马跑过去拿起一个,烫得她哇哇大叫又立马收回了手……
她随后就醒了,醒来之时,从屋顶窟窿漏进来的雪花正纷纷扬扬地下。她双眼惺忪地看着,看着那片屋顶,看着外面一阵阵刺眼的白,她试图站起来,但已经没有了力气,她的头发油腻腻地粘着她的脸,手脚的知觉若有若无。
“雪真美啊,”——她看着从光辉中飘下来的雪花,如此想到。
随即——“啪嗒”一声,雪林里最后一栋小木屋倒下了。山里随即是一片洁白,整个野行里,甚至整个世界都是一片洁白。在你的肉眼可见,除了偶尔的民间烟火若隐若无,不能再找到些许的杂色斑迹。
二月,新年伊始,在严寒中人们庆贺又新一年的到来,互相串门,交换食物。生活有条不紊的行进着,人们在难以抗拒的自然条件下凑在一起,就像被水淹没巢穴的蚂蚁一样。
野行里的三月仍是大雪纷飞,如沙粒般干燥而又冷硬,将每个人和镇上每栋房子裹挟其中,无情地嘲笑着巨大苍穹下的落寞生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