轻轻地,夕阳蹒跚着西去,在沉郁的远山尽头,努力挥洒着澄红的余晕。静静地,最后一抹光亮也湮没在了幽暗的巨兽怀里……
清平镇的冬夜冰凉如水。晨曦杂货铺的几阶石梯前,几株老树踽踽独立,嶙峋的枯梢上,几片残叶在凛冽的寒风中瑟瑟发抖,杂货铺的老板老李打了个寒噤,蜷缩在旧沙发里的身子又往后缩了缩,好像要钻进这满是补丁的沙发里似的。
晨曦杂货铺少有人来,其实这镇上每一间杂货铺似乎都少有人来,就如这苟延残喘的小镇似的,人烟罕至。尚能劳动的中年人早已离了这已无活计可寻的小镇,离了这几座高耸入云的破烟囱和颓圮荒芜的废弃工厂。
晨曦杂货铺里锈迹斑斑的电灯施舍的点点微光幽暗昏黄,倒是足以照见老李那头被年岁染白的华发。老李半闭着双眼蜷缩在沙发里,两颊上深深浅浅的沟壑,像盛满了什么愁绪似的,眉头紧蹙,泛紫的双唇紧闭着,宛然一副严肃的模样。杂货铺里一个孤独的背影,好像孤独地在等待着什么。
“今天想吃个什么?”
“要个太阳!要个太阳!”
“好,好,今天还是买个太阳。”老人慢慢把老伴搀到晨曦杂货铺的石梯旁,唤来蹲在远处捡落叶玩的孙女,“妞子,乖乖陪着你奶奶,爷爷去为你奶奶买个太阳。”妞子若有所思,低低地“嗯”了一声。
老人蹒跚地踏上石梯,步履缓慢,一阶、两阶、三阶……黑色夹棉的棉袄包裹住的瘦弱身影,在寒月下是那样单薄瘦小,针线细密的针织衣长出棉袄一大截,宽阔而精致的裤腿随风颤抖着,究竟不知这样细瘦的双腿,要如何支撑身着如此肥厚的棉袄的身体前进呢。四阶、五阶、六阶……这漫长的六级石梯,老人仿佛爬了一个世纪。
原来,这“太阳”是清平镇上一种果冻的牌子。“老李,给我来个太阳牌果冻……”老人站上最后一级石梯,大声吆喝着,一面回头望向石梯下,穿着夹棉大花袄的老伴,她正咧着嘴痴痴地笑着,期盼着。老人话音未落,老李已从门边的货架上取来一盒早已备好的饼干。
“太阳牌果冻!”
“好嘞,太阳牌果冻!给!”
“七块钱,拿着。”
“好。”
两人相视一笑,老李紧锁的眉头终于舒展开来,二人眼底却不约而同地又快速闪过一丝藏不住的辛酸。老人指着杂货铺角落里的煤炉道:“天儿太冷啦,还是生起火吧。”“不生罢,不生罢,再卖个几日,也就上姑娘家过年去了。”老李将七块钱叠整齐,放到缺了一只角的小抽屉里,转身又朝着那个旧沙发走去。“好,好,过年好啊。”老人微笑着感叹道,慢慢走出门去了。
“过年好,过年好啊……”老人一面轻声感叹,一面又小心翼翼踱下石梯去。一阶、两阶、三阶……又走过了一个漫长的世纪。老人笑盈盈地来到老伴身旁,将分明印有“太阳”两个字的盒子在她眼前晃了一晃,取出一块金黄的饼干,又缓缓拿起老伴捂在棉衣荷包里的右手,轻轻放到了她的手心上。老人看着老伴心满意足地吃着,便又搀着老伴缓缓地前行了。
“爷爷,奶奶想要的明明是果冻,为啥每次都买饼干呢?”妞子跟在两位老人身后,不经意地询问道。
“因为担心你奶奶吃果冻卡住喉咙,要喘不上气的。”
妞子又低下了头,看着路边那片片凋零的残叶,零落入泥,孤单无依,不过却是来年大树发芽的养分。妞子走到爷爷身边,睁着圆溜溜的大眼,又小声问道:
“爷爷,那么奶奶的痴呆病啥时候能好呢?”
老人默然,仰首看向远方的隐隐群山,夜空深沉,只有点点疏星和一轮皓月。良久,老人笑道:“等大年三十,你的太阳阿爸回来了,奶奶的病就好了。”
妞子喃喃道:“阿爸回来了,太阳就出来了……”
轻轻地,天边绽晴,太阳在山际探出了脑袋。悠悠地,晨曦的微光从远山上汩汩倾泻,像夏日的西瓜汁一般,香甜而清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