拉拉

“拉拉沿着灰蒙蒙的沙丘小道慢慢行走。她不时地停住脚步,在地上看着什么东西,或摘下一片肉质植物叶,在手中揉碎,嗅一嗅汁液带有胡椒味的馨香。小植物一片灰绿,晶莹闪亮,像一片片海藻。有时,飞来一只金色的大雄蜂,落在一从毒芹上,拉拉追赶者,可是她不敢靠得太近,因为她多少有点胆怯。雄蜂又飞起来了,拉拉伸着两只手在后面追捕,好像真的想抓住它。但,这不过是一场嬉戏而已。”

拉拉赤裸着双脚触及地面,她熟悉这里的每一条路,熟悉沙丘的每一块洼地,她可以闭着眼睛到处行走。大风有时越过沙漠,卷起一颗颗沙粒,像针一样刺在拉拉的皮肤上,吹乱了她的黑发。裙子贴在潮湿的皮肤上,她不得不用手把它撩起。

拉拉熟悉这里的每一条路,熟悉沙丘的每一块洼地,熟悉这里的每一片仰望的天空,熟悉像伞一样敞开的松树,她喜欢在松树下闭着眼睛躲避阳光,偶尔睁开,观察着地上的一切;她熟悉在荆棘丛中出现的生锈铁架,张开铁爪咄咄逼人,她熟悉白铁罐头,盖子的两边开有两个小孔;她熟悉滚烫的沙粒在脚下的感觉,用脚趾头勾着沙粒慢慢流下又随着风四处飞散;他熟悉这里金色的大雄蜂,带她越过渔村,迟钝的蜈蚣,褐色的金龟子,食粪虫,屎壳郎,鹿角楸甲虫,马铃薯甲虫,瓢虫和烧过的木头块似的蝗虫,而那些大螳螂真使人害怕,拉拉要等着它们飞走,或者目不转睛地盯着,绕一个圈离开它们。

拉拉仰望天空的时候偶尔会轻声歌唱,声音很低,像是被人听见但又像是独自吟诵与其他人毫不相关,拉拉并不知道歌词的含义,这一次,当黑色红头大蚂蚁在松针上爬着,游移不定地爬上松枝的时候她又开始唱了起来:

”地—中—海—……..”

每当这样唱起,拉拉总能知道风的名字,有时候她顺着叠叠的海浪在沙地上走着也会这样唱,海风把她那一直湿到胸脯的裙子吹干,把她乌黑的头发掠到一边。她皮肤在阳光下呈现出古铜色。

这是一个奇特而漫长的故事,拉拉的蓝天白云不是与生俱来,拉拉出生在一个遥远的地方,阿玛带着她来到这条只有棚屋,热空气,以及海水的街道,拉拉的故事使得阿玛不能每次用同样的方式来叙述,阿玛使用一种吟唱的方式,好像就快要睡着了似的:

“你出生的那一天快要到来时,正好夏天和旱季也不远了,海娃感到你将要诞生了,而当时大家都还在睡觉,她就不声不响地走出了帐篷。她简简单单地用一件衬衣缩紧腹部,支撑着往外边走,一直走到一个有树,有泉水的地方。她知道一旦太阳升起,她便需要阴凉和泉水,孩子必须在泉边降生,这是那边人的风俗。”

“那后来呢,阿玛?”

“你很快就是树下降生了,人们用泉水把你洗干净,包在大衣里,因为当时还残留着黑夜的寒气。太阳出来时,你妈妈回到帐篷去睡觉了。。。你妈妈很高兴生你很顺利。但她也很忧愁,由于你爸爸去世了,她没有足够的钱养活里,担心会不得不把你送给别人。“

”几天后,你妈妈第一次走到井边梳洗,把你裹在蓝色的大衣里。她迈着小步,因你的出生而感到幸福,虽然身体不似以前结实,当别人问起你的名字时,她就说你跟她同名,叫 拉拉·海娃,因为你是谢里夫人的女儿。“

拉拉很喜欢待在老纳曼身边,她跟着雄蜂飞行的轨迹到达街道靠近海一面的尽头,老纳曼就在那间破旧的屋子前坐着,他给拉拉讲见过的很多事,讲得不完全真实,拉拉很喜欢听。纳曼讲白色的大城市,那些他去过的地方,讲棕榈树遮掩的笔直马路,讲公园的小冈,公园到处都是鲜花,橘树,石榴树,楼房像山一样高,马路上的汽车,黑色的汽车徐徐行驶,特别是夜晚,车灯一亮,商店门前灯火霓虹的世界。晚间抵达阿尔赫西拉斯的白色巨轮,沿着马头徐徐进港,人们呼喊着,跳跃着,打着手势迎来新旅人。

”你走的时候请把我也带到那边去。“拉拉说。

老纳曼摇摇头:

”我现在太老了,小拉拉,我现在不能去了,我会死在路上的。“

拉拉感到那个世界等待着她,等待着她去探索,但拉拉还是喜欢这个世界,这个世界有温暖的风,有风信子和偶尔飞过天空的鸟,随着倒影在海上划过一声响亮的鸣叫。但拉拉仍然盯着老纳曼的眼睛,要看到纳曼所看到的一切,她做到了,可是她仍然喜欢现在置身的世界,喜欢鱼和海鸥,喜欢海国王子,海国王子是一只白色海鸥,拉拉看着它,它也看着拉拉,拉拉跟它挥挥手,海国王子贴着海岸飞去,它们飞得那样轻松,无需用力,绕着拉拉头顶飞翔,拉拉摇着胳膊向它致意,她想给海国王子另外取个名字:

”苏来依曼!“

”慕米纳!”

“达尼埃尔!”

海国王子继续在上空盘旋,翅膀不时掠过海浪,冷峻的目光紧紧地盯着拉拉的身影,没有回答拉拉。

日子,就这样等待着,在那莽莽的大沙漠里,沙粒淹没的躯体。

拉拉虽然不知道等待着什么,等待她的又将是什么,可确实在等待着。在居民区,日子是漫长的,这下雨天,刮风天,还有这炎热的夏天。有时,拉拉以为自己只是期待着新的一日赶紧来临,可当它来到时,才发现这不是她等待的日子。她在等待,仅此而已。

人们很有耐心,他们整个一生中都在等待中期望着什么,然而,仿佛永远不会有什么东西来临。

在你眺望的时候,你在眺望着什么?狼烟滚滚的天际,公路上南来北往的汽车,石山清晰的侧影,五颜六色的金龟子在飞动,他们看到的就是这些,仅此而已,他们没有别的欲望。

当等待着的那一刻来临时,拉拉才知道这也不是她想要的日子。

初夏的一个早晨,一个男子来到了阿玛家,他是城里人,身穿一套翻领灰绿色西装,一双黑皮鞋像镜面一般闪亮他给阿玛和她的儿子带来了一些礼物。

他进门时遇上拉拉,可他只略略看了她一眼。他把礼物放在地上,阿玛让他坐下,他用目光寻找座位,可屋里只有几只坐垫和阿玛从南部随拉拉一起带来的一只木箱。

不久,拉拉得知那个人是来向她求婚,她害怕极了,她觉得脑子“轰”的一声,心脏激烈地跳。

“决不!决不!”泪水从充满愤怒的双眼中流淌而出,拉拉叫喊着离去了。

风把拉拉吹上了忙无尽头的道路,她对谁也没有说。

这天早晨,太阳还没升起,拉拉就离开了阿玛家。她甚至都没有看一眼在房间里熟睡的,裹着被单的阿玛。她只拿了一块蓝布,包了一块陈面包,一些椰枣和妈妈留给她的一个金手镯。

拉拉行走在崖石上,心中有些混乱,她知道自己再也回不了居民区,再也见不到她所喜爱的一切,那广阔的干燥原野,那后浪推前浪的白花花海滩。她感到伤心,因为她怀念那一动不动的沙丘,在那里他习惯地坐着眺望天空中漂浮的云彩。她再也见不到那曾是海国王子的白色小鸟,那无花果树荫下在底朝天小船边坐着的老纳曼的身影。这时,她放慢了脚步,像回头再看看身后的一切,可是,展现在她眼前的确实悄然无声的石山,阳光照耀的尖石,挂满露珠微微颤动的矮小荆棘丛和那些轻得随风飘动的毛毛虫。

在大城市里,拉拉走过大街,走过小巷。阿尔塔尼把她送到了大城市,给了她一个孩子,阿尔塔尼又消失不见,像是自己的父亲和母亲,不同的是,拉拉永远无法再见到自己的父母,可是她知道阿尔塔尼会在世界的另一个角落,拉拉不知道他在哪里,可她知道他一定在另一个角落。

一位年轻的妇人用色勒斯语在重复唱着一支柔和的歌曲,歌声在空中悠扬起伏:

“一天,啊,总有一天,乌鸦将被披上白色的羽毛,大海将完全干涸,仙人掌的花瓣中将流出蜜糖,人们将用洋槐树枝制造睡床。。。。。。啊,总有一天,毒蛇将不再喷射毒液,枪弹将不再夺走生命,因为这一天,我将离开我心爱的人。。。。。。”。

拉拉继续在大街上行走,她巧妙得躲过人群,躲避人群里投来的目光,躲避那些喧哗和争吵。

她在这里再次邂逅逃难而来的阿玛,可她不再想给阿妈带来麻烦,拉拉说:

“我还是离开你比较好。”

拉拉于是继续在城市的阴影里行走,她遇见乞丐,遇见小偷,遇见城市里每一个角落的占有者,确切地说,她遇见城市里每一个角落的黑暗者,她和这些黑暗者成为朋友,她和乞丐,小偷成为朋友,但拉拉不做乞丐小偷做的事情,拉拉仍然继续游走,她不需要太多钱,她在白圣人饭店打工,赚的钱足够她果腹,她住在一幢摇摇欲坠的房子顶楼,有她的两件小屋,一个小厨房,一个卧室,卧室光线昏暗,里面摆着一张沙发,一张折叠床。这就是拉拉的需求。她像只是一个游走着,一个城市的过客,一个从未来到亦从未居住在城市里的灵魂,拉拉从未定居,一直漂流,在沙漠里如此,在城市里,也如此。

拉拉漂亮的面庞还是引起了注意。拉拉看他走过来,拉拉正面望着他用近乎祈求,口吃的话说:

“事情是这样的,我是摄影师,我想给您拍几张照片,要是您愿意。”

拉拉的照片在这座城市的大街小巷家喻户晓,拉拉瞅着登在画报和报纸上自己的照片。她看着这一扎扎照片,插画,彩色图画,照片上的头像真的一般大小。

拉拉给这这些照片上的人起的名字: 海娃。

这是拉拉自己的名字,她告诉了摄影师,照片上的不是拉拉,是海娃,现在就这样称呼拉拉。

现在,海娃到处可见,画报,图片,套间墙壁上。

海娃穿一件雪白的衣服,腰身扎一条乌黑的皮带,置身于一片崖石重,没有任何侧影;

海娃,身披黑绸,头上一条围巾;

海娃,站立在旧城迷宫似的街巷里,一身赭石色,红色,金色;

海娃,伫立在地中海上,出现在贝尔津斯大街的人群中,出现在车站的台阶上;

海娃,穿一身靛蓝色的衣服,光着脚走在像大沙漠一样宽广的广场,身后是油罐的黑影和冒烟的烟囱;

海娃,行走的海娃,跳舞的海娃,睡觉的海娃,

长着美丽古铜色脸庞的海娃,身躯柔软纤细,在阳光下闪亮,她目光犀利,像鹰一样,沉甸甸的黑发披在双肩,被海水捋得像塑料面具一样光滑。

拉拉收到雪片一般飞来的来信,他们都爱上了海娃,说海娃像纳菲尔蒂蒂一样美,像英嘉公主一样漂亮,说他们多么想有一天能碰上她。

拉拉笑了起来:

“骗子!骗子”

因为她想这些照片实在不像她自己。

海娃跟他谈起了怀在腹中的孩子,肚子变得滚圆,乳房鼓起的胎儿。

她对摄影师说:

”你明白,我将在哪一天离去。我会走的,不要企图拦住我,我将永远离去。。。。。。“

她不要金钱,金钱不能引起她的兴趣。每当摄影师给她钱,海娃接过钞票,选一两张,把其余的还给他。有时,海娃从自己工作服的口袋里掏出硬币交给摄影师,仿佛她自己什么也不想留。

就这样,拉拉不辞而别。

她出了门,穿过了她将永远不再返回的街道。

她下了火车,踏上轮船,船只慢慢驶往油污的大海,离开阿尔赫西拉斯,开往摩洛哥的丹吉尔。烈日高照,海水温热。

拉拉回到了村庄,回到了居民区。

拉拉没有往泉井附近的阿依可家走去,她继续走往沙丘,她感到十分疲倦,腰部隐隐作痛。

拉拉在沙丘上再也找不到往日的位置。她踏着冰冷的砂砾,吃力地登上山顶。她喉咙里喘着粗气,腰间疼痛难忍,不由得呻吟了起来。她要紧牙,把呻吟变成歌唱:

“地……中…….海…….海!”

拉拉感到一阵欢快,一阵欣慰。

”海娃,海娃的女儿。”

拉拉想,只有一次这样想,这想法很有意思,像经受了如此巨大的痛苦之后的一次微笑,使她感到了快了。

像她知道的那样,拉拉毫不焦急地等待着居民区的油毡小屋里有人向她走来,等着捉螃蟹的小伙子,拾柴火的老人,或是喜欢在沙丘上游荡,观望海鸟的姑娘。这儿,总有人来的,这棵无花果树下是多么温馨,凉爽!

——Jun 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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