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实话,我对这次旅行丝毫没有期待。虽说毕业旅行可以算作大学的一个令人满意的终点,但是选的地方实在是没意思。
我坐在旅游大巴的后方,眼睛无神,昏沉地盯着车窗外,车窗真脏,外面有点轻轻的雾。同学们经过了刚出发时的兴奋后,现在也安静下来,排排坐着默不出声,各自想自己的事情。不知道为什么,车子突然在道路上发出那种金属声,让我想起了铁轨,我闭上眼,仿佛自己真的坐着地铁,在黑暗中穿梭。我转头看看邻座的同学,睡着了,再伸头望望,大家都没什么动静,只是随着车子的节奏在摇晃,连那种窸窸窣窣的低语声都没有。这就像是坐着一辆冥间的公交车,所以感觉只有自己醒着是不太舒服的,于是我又闭上眼。
我们从出发到现在已经过了大约十个小时了,每个人应该都很疲惫。为什么要选这种地方?记得当时开班级会议,准备投票选择毕业旅行的地点时,有人提到了这里,于是大家很快都齐刷刷地看向了我,因为这里是我的老家。
我有两个老家,一个是在小县城里,另一个在离县城不远的乡村。这个县城最有名的就是温泉,温泉这东西,我向来不感兴趣,所以当同学们提到时,我极力反对。而且我的老家仍旧是一座孤城的样子,至今没有通高铁,火车线路也很少经过,其实我很不喜欢坐那种返乡的火车,车上的气味让人作呕。但同学们都表示想看看我当年的土著生活到底是个什么样子,所以班级会议最后以只差一票就能全票通过的结果告终。
我们租了一辆旅游巴士,我真想知道他们现在是不是有点后悔,毕竟十个多小时的车程会让人很疲惫,虽然他们在一开始就明白这个距离意味着什么。城里人对乡野的好奇心终于战胜了对舟车劳顿的畏惧,现在说什么也来不及了。
我们应该快到了,尽管我什么也辨别不出来,车窗外面的雾气重了一些,房子都影影幢幢的,完全看不见黄昏的太阳,我真不知道这样玩起来会有什么兴致。不过说实话,就算是大白天来到这里,我也不一定就能断定是我的老家,我对这一带并不熟悉,因为我在大概十五年前就搬离了这个地方,此后只是偶尔回来探探亲戚,乡村也是每年回去一次,因为爷爷奶奶住在那里,我们家曾尝试把他们接到城市里去生活,但他们后来还是回到乡下去了,毕竟在那生活了那么多年,有些习惯早已无法改变了吧。
车子停在一所看起来还算气派的酒店的停车场里,这家酒店我知道,小时候在县城里见到过好几次,应该算是本县的地标性建筑,讽刺的是,这一建筑与其他寒伧的老式民房放在一起并不会有丝毫的气质上的相似。
我们把行李拿出来,办理了登记手续,各自先回各自的房间。他们说这家酒店比想象中的要好多了,从而对温泉也更添期待,我笑笑,这么重的雾气简直不能看出什么。
十分钟后,有人提议去百货商店买点东西,我知道那又是城里人的好奇心在作祟,实际上这里卖的东西与“外面的世界”并没有很大的差别,再说了,这里并没有所谓的百货商店,顶多只是一个个星罗棋布在县城的小便利店罢了。
可是有同学说她刚刚看见了一家挺高、挺像样的百货公司,离我们的住所不远,就在车子经过的路上。我看了看她指的那个方向,雾气迷蒙,什么也看不见,顿时觉得很荒谬,这里怎么会有百货公司?县城的居民根本没有这种需要。一定是她把雾中的哪个影子当成了百货公司了,我在猜测这种高楼可能会是什么。
同学们三三两两地出来,没精打采的样子。他们觉得既然现在也并不算很晚,不如就顺着酒店门前的大马路朝那个方向走走看,如果百货公司是子虚乌有,也可以散散步,打量打量县城的风土。县城的风土?我觉得他们只能看见雾。说起来这雾气还挺让人舒服,凉凉的。我跟着他们一起走,纯粹是闲来无事。
我们走出去大约有两三公里,真的看见不远处有一栋高大的建筑物,周身泛着光,在雾里显得很迷幻。周围的同学很开心,对着我疑惑不解的眉头笑起来,嘲笑我这个土著也有不知道的事情。我看着那逸出来的光线,也很想搞清楚是怎么回事。
我们很快就走到了高楼的脚下,楼的上端还在雾里,看得并不真切,但是下半部分确实能看得清清楚楚,这真的是一家百货公司,桃红色与紫色的霓虹灯闪烁着、旋转着,写着各式各样的名字。好奢靡哦,一个同学对我说,我不自然地对她笑笑,我也不知道我为什么要为此尴尬。我们走进了这座百货,里面清一色的白色灯光,一个个柜台显得死气沉沉,因为除我们以外几乎没有其他人光顾这里。一楼卖的是一些粗制滥造的小玩意,极力想模仿城市产品的风格,同学们很快就失去了兴趣,于是我们分散开来,有些人向楼上走去。这座百货目测至少也有七八层,奇怪的是,并没有电梯,甚至连扶手电梯也没有,只能走楼与楼之间的消防安全通道。我和另一个同学一口气上了七层,发现上面还有,但是我们没有上去,我们进入第七层。
第七层一进门就是一条长长的过道,两旁的店铺似乎还在装修,门上用木板封了起来,透过玻璃窗可以看见里面的陈设——空空荡荡,只有一些木材和砖块,像是工地。我们继续向前走,前方排列着一间间写字楼里的那种小办公室,门也都禁闭着。白色的灯光并没有一层的那么明亮,让我觉得好像走在一家医院的过道里,耳边甚至要响起夜半紧急出勤的救护车的回声,我顺着过道往前看,一直到一个转角,不知道那边还有什么,但是鉴于前面的情况,我觉得也不会有什么使人惊喜的东西了。我这时觉得不太自在,就让同学和我一起下去。幸亏这里的灯管不会像恐怖电影里的那样一闪一闪,不然我可能就直接一路走回酒店去了。
我们下到六楼时,听见了喧闹的电子音,我很奇怪在上楼的时候怎么没有听见,我探头扫了一眼,是一个游戏厅。有一些同学在那里玩,游戏厅的灯光也是紫色的、桃红色的,与酒店外面挂着的霓虹灯很一致,仿佛暗示着一种灯红酒绿纸醉金迷的氛围。我向来不喜欢太吵闹的环境,这灯光也使我眩晕,于是我丢下那个看起来对此很有兴趣的同学,径自走下一楼。
一楼看样子已经没有人了,柜台后面的售货员一个个都靠着椅子闭着眼睛,日子对他们来说一定很沉闷吧。我走出百货公司,一个同学靠在门边抽烟,我过去也点起一根。
“哎,你不上去看看么?”
“我觉得没什么意思。”
“六楼有一家游戏厅。”
“游戏厅……也没什么意思。话说我们后天还要到乡下去吗,你村里那个豪宅?”豪宅是他们揶揄我的,其实根本不是什么豪宅,只是有了点年头的大房子而已。不过话说回来,我突然想起还没有通知我的爷爷奶奶我们将要过去,那栋老房子的电话线最近似乎坏掉了,也还没来得及去修,父母曾经给他们配过手机,但是老人似乎不太爱用,那边的信号也很不好。我抽着烟,在心里默默掂量了一下,觉得村子离这个县城也不太远,既然等会我不去泡温泉的话,说不定可以先到村子里去看看,把屋子收拾收拾,不过这么大雾,恐怕也是去不了,想想罢了。
“你等会去泡温泉吗?”我问。
“我不想去。对了,你乡下那个房子,离这里远吗?不远的话,我想先过去看看。”
我突然生出一股将此付诸行动的冲动,我看看他的脸,竟然是一种满心期待的表情,完全与刚刚那种懒散的气质不同。我感觉自己正在打定主意的那个关键点上,正在想怎么回答,他又说:“现在巴士的司机应该已经找地方休息了,我们可以找找公交车什么的。”这倒是个问题,我淡淡地对他说了一句,我去问问,就又走进了百货公司。我刻意把自己的冲动掩饰起来,没有显示出很有希望的样子,以免最后不能成行使同伴过于失望。
百货公司进门柜台上的那个售货员在打瞌睡,我十分不好意思地叫醒她,我突然意识到自己正在用家乡话与她交谈,有了一些归属感。我装模作样地买了一个小玩意,是个用来挠痒痒的东西,叫不求人。付钱的时候我问她是否有公交车可以到我要去的那个村子。她用那种懒懒的,略带一点恼怒的声音回答我说这个时候没有车子到那边了。我有点不快,正要出去告知同伴这个消息,她又叫住了我。
“对了,正好有一个大叔要回那个村子,他一个人骑摩托回去,你可以搭便车。”
“啊,好,那位大叔在哪里?”
“你出门以后沿着门口那条大马路往百货后面走,走过那个大酒店,那个大酒店你知道吧?”我点点头,她继续说,“然后再往前走一点,有一个小餐厅,他一般在那里吃饭,你看见那辆摩托就认出来了。”
她接着又描述了摩托的样子,告诉了我餐厅的名字,让我赶紧过去看看,说不定能赶上。
我觉得这个机会不可错过,在田间小路乘摩托的感觉一定很痛快,于是我拜托她告诉我的其他同伴我先行一步,明天将会回来,好让他们放心。然后我就急匆匆地走出酒店,叫上同伴赶去找那家餐厅。
我们几乎是跑过了原先那家酒店,雾气很重,我们没有找到那家餐厅,但是听见了引擎的声音。我们循着声音走,直到看见了一架正如之前描述的摩托车,灯光打在雾里。大叔叼着一根烟,如果不是车子即将发动,他那样子简直好像是在等我们。我们赶紧把他叫住,我用家乡话问:“请问你是要到采芝村吗?”我们的家乡话里没有您这个字,不然我会用的。他挥挥手让我们上车,好像这辆摩托在夜晚充当了公交车的角色一样。我和同伴将信将疑,大叔又问我去哪里,我跟他描述了一下那所房子,他表示他知道,并补充了一些细节。他的语气很柔和,让人心底里很放松。于是我们上了车。
虽然我们还是有些顾虑,但是这顾虑很快就被驰骋的快感打消,摩托车劈开浓雾像风一样插进黑暗的腹地,很快我们就感到轮子下面的路不再是县城里的柏油路,而是乡间的泥石道路了,我环顾四周,可惜看不见田野景色,同伴坐在我身后似乎是睡着了一般毫无动静。我很好奇大叔是怎么在浓雾中保持自己的视力清明的,或许是早已习惯了这种天气。总之摩托仿佛没有一丝差错地飞驰着,让人心里很安定,路上没有遇到任何车辆和行人,我猜测是因为在乡下这个时候人们都已回屋休息了。不知道我的突然出现是否会打搅到我的爷爷。
我此前想象摩托车是否会一个甩尾急刹停下来,可惜并不是这样,它只是慢下来,停住。大叔说了一声,到了,我们自觉地下了车。大叔就头也不回地骑车消失在了浓雾里,随后车的尾灯由两个光圈画成了一团光晕,再后来车声也渐渐隐去了。我们一直立在雾里,看着这一幕,有些懵懂。
我回过神来,看看那宅子,发现跟我之前估计的还是有些出入。虽说我每年回来一次,但是我之前在估计宅子能容纳人数时还是出现了一点误差。这座古宅估计有上百年的历史了,外墙已经有点剥落。总共四层,而第四层并没有置备房间。二三层各有六七间房间的样子,是为亲朋好友因为某些契机回来集会准备的。一层有两三间房子,然后就是一个大厅。这栋老宅恐怕不能宽松地容纳三四十人,无论如何都得挤挤。
我推开外面的铁大门,门没有上锁。看来乡野里的治安很好,互相都很放心。我们就一路畅通无阻地走进大厅里。终于摆脱了雾气,我想要先好好地休息一下。一楼有一个应急灯亮着,是前年带回来的,夜里如果有需要,可以为老人照明。我把应急灯熄掉,打开了大厅的中央灯,灯光是暖黄色的,其实还有一盏大灯,是白色的,但我觉得暖色调的灯光能使我放松些。
“不用告诉你爷爷么?”他问。
我跟他说明乡里人早睡的习惯,于是他也没有再担心什么,叫我带他在宅子里转转。我先带他上了二层,我把灯给打开。他对所有的摆件、家具都露出一种迷恋的神色,开始流连起来。我没有管他,先去收拾原来就留给我的那个房间。
我一打开房门就愣住了,这是怎么一回事?
在原先靠床的小桌上,摆了一个神龛。两旁还点上了蜡烛,使屋子里不用开灯也能看得清楚。我仔细看那神龛,不是我认识的哪一种神灵,所以我把它归于乡野的一种未知的迷信。神龛前还有一些食物,馒头之类的,我把这些东西都拿起来放在了房间外面的长桌上,我可不能闻着蜡烛的焦味,对着这些东西睡觉。长桌上还摆了一个青瓷花瓶,插着一束朱红色的花,这花是哪来的?这附近最近也种这样的花了吗?因为在我的记忆里,田野间的花不是紫色的,就是黄色的,所以才会觉得奇怪。而且这栋宅子里从前是不摆花的。
二层现在空空荡荡,我看见三层露出了亮光,想必同伴是上去参观了。
我这个时候听到了一阵尖厉的声音,从远方传来,二层有一个阳台,与这栋宅子的大门正好是相反方向,对着山林,阳台与楼房内部隔着一个可活动的落地纱窗,声音是从这个方向传来的。我看到纱窗时愣住了,为什么雾气不会跑到房子里边来?灯光和纱窗外的雾气界限分明,颜色、质地都不一样,有一种很梦幻的感觉。那声音持续着,像是旧时水烧开的那种呜呜声,也像是有人在吹绵长的口哨,我感到有点诡异,就朝纱窗外面望去,实际上是雾蒙蒙一片,但我竭力想看出什么来。
然而我真的看到了什么,是一个漂浮的人影一般的东西,白雾中的一个黑影,渐渐变大,变得具体,是个女人的样子,在我眼里能分辨出哪里是飞扬的头发,哪里是飘动的长袍,并且那个影子越来越近。纱窗是开着的,两道纱窗之间有一道缝隙。
我不由得后退了几步,靠在了楼梯旁的墙上,在机械的移动后,又机械地停下,并且动弹不得。我的眼睛死死地盯住那道缝隙,心中又恐惧无比。然而那个影子在一个很近的地方消失了。
我眯起眼睛,汗已经渗了出来,这时我看见,两道落地纱窗的缝隙间,从浓雾之中,浮现出了一个红色的小球,小小的,像是橡皮泥捏成的那样。那个小球在空中平缓地移动,停在了那个长桌上。
接下来的事情发生得太快了,我几乎无暇反应。那个小球突然像泥球一样压扁了,伸展开来,接着它的边缘伸出了叶子般的角,我不知道如何形容这种形状,像叶子那样的锯齿,但是又是厚实的,紧接着那些触角像含羞草受触碰了时反应的那样收缩起来,将那瓶花溶了进去,那滩泥变成了朱红色,它变大了。那触角收束的时候像是一张嘴上的牙齿,那些食物也在下一次收束中被吞没了。它的颜色正在不断变化。
我的腿软了,我摸索着楼梯的扶手连滚带爬地下到一层。我向上看了一眼,二层楼梯旁的厕所里响起咕噜咕噜的声音,然后是一串长长的、厚厚的、浑浊的、仿佛有生命的东西像蛇一样从厕所里滑行出来,遮蔽了我看向长桌的视线。我这时候听见楼梯旁,一楼的厕所里有冲水的声音,是我同伴,我急忙打开门。
我看见的是我的妈妈。
她头上贴着几种不同颜色的发卷,正在照镜子。
我连她为什么在这里都没有询问,直接上气不接下气地用家乡话说,上面有怪物。我说出来时完全不觉得自己这样很愚蠢。
她的回答却使我震惊,她看都没有看我,说:“又有怪物啊。”
我完全不明白这个“又”字是什么意思,我只是默默地关上厕所的门,跌跌撞撞地退到了古宅的大门上。上面现在一点声音也没有了,厕所也显得安安静静。
外面是什么样的呢?应该还是雾气一片。我打开白色的灯光,想让自己冷静一下。我看着那个现在显得黝黑的楼梯口,心中非常不安,我一直看着。
我的背湿透了。我刚刚看见的东西真真切切,我的同伴哪里去了?再说,妈妈怎么会在这里?她怎么是那个样子?她怎么什么也不问?
黝黑的楼梯口,亮灯闭门的厕所,以及外边的可以预想的浓雾。我的同学们,他们在温泉里玩得还开心吗?我觉得他们已经离我非常遥远了。
我在等着发生什么变化,我盯着楼梯口,黑黝黝的,等待着,无论什么。
我想喊出来,可是我没有发出声音。
(记我今晨的一个梦,非常真切。我觉得里面融合了电影《迷雾》《千与千寻》《熔炉》的一些元素,起来的时候真是一身大汗。愚人节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