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不觉中,琼瑶阿姨也进入了暮年。
三月份,她以网络公开信的形式,发布了自己关于“安乐死”的看法,要求子女在自己病危的时候,让自己可以有尊严的死去。
四月份,她公布了丈夫平鑫涛患上“失智症”,以及自己面对这一残酷事实的种种心情。
而就在几天前,因为和继子女在是否插鼻胃管治疗一事上产生的巨大冲突,琼瑶哽咽宣布将丈夫移交给继子女照顾,因为害怕自己情绪失控,所以决定再也不去看平鑫涛了。
她还说:我的人生一败涂地,书也不会再写了。
这些言论让琼瑶置身于风口浪尖之上,很多人怒斥她当年小三上位,吹捧自己和平鑫涛生死相依的真爱,如今对方年老体衰需要照顾,就来个撒手不管永不相见,着实是表里不一惺惺作态。
其实在我看来,琼瑶倒是思想和行为极其一致的人,她的种种行为,都来自于她爱情能超越一切、不能爱毋宁死的感情观,来自于追求完美和极致爱情的偏执理想。
她的每一本书,也几乎都在不遗余力的宣扬这样的爱情准则,
《庭院深深》里,爱情超越了少爷和采茶女身份地位的重重阻挠,最终得到了圆满,
《新月格格》里,相爱的人超越了年龄的限制,获得了众人包括原配的接纳和祝福,最后超越了生死(在努达海身死以后,新月而自刎而去),
《一帘幽梦》里,一直生活在姐姐光环下的紫菱,因为费云帆的关心和爱护,几乎得到了重生,而费云帆责备姐姐绿萍的那句“你只不过是失去了一条腿,紫菱却因此失去了爱情!”更是把爱情放在了至高无上的位置。
更不用说《窗外》、《梅花三弄》、《情深深雨濛濛》、《还珠格格》这些作品中对奋不顾身去追求死生契阔的爱情的描述与歌颂。
想不想找一个人,无论你是什么样子、什么身份他都一样的爱你;无论你犯了什么错他都可以包容你,帮助你甚至指引你;无论留在你的身边有多少障碍,他都可以跨越千山万水来到你面前?
如果遇到这样的爱情,是不是应该不计名利不计世俗甚至不计道德的审判,奋不顾身轰轰烈烈去爱一场?
琼瑶阿姨的答案是肯定的,她赋予给笔下的人物的爱情信仰,也同样赋予了自己,或者不如说,她将自己的爱情信仰镌刻到她笔下的人物形象中。
因此当她笔下的人物遭遇爱情和道德的选择并苦苦挣扎时,她也让自己卷入了漫长的情感纠葛。
琼瑶和平鑫涛相识时,他已经有了家室,同甘共苦的发妻,三个年幼的孩子,当他们两人的感情从欣赏发展到爱情时,琼瑶在痛苦和纠缠中选择了妥协。
她说,当年她要和平鑫涛分手,对方差点把车开下悬崖,
她说,其实只要不去想鑫涛的另一个家庭,我们依旧可以过得很快乐。
当平鑫涛履行承诺,与发妻林婉珍离婚,两人在三年后成婚时,琼瑶已经41岁,平鑫涛52岁,他们已经整整纠缠了16年。
个人的观念往往决定了她人生的走向,琼瑶阿姨对爱情梦幻和极致的渴望和追求,让她看起来别无选择,即使在这16年里,“有很多锥心刺骨的故事”,她也无法抽身而出,因为如果没有爱情,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呢?
如果说两人成婚对琼瑶来说是一个新的开始,她终于可以不顾外界的声音不再纠结痛苦,如愿以偿的活在自己编织的爱情童话中,那么当爱情遭遇了年老失智的困境,她的世界再一次陷入了地动山摇之中。
而这一次,她似乎没能突破生命本身的限制,去面对自己追随多年的至高无上的爱情。
因为对她来说,当丈夫渐渐忘记自己,不再能与她相互呼应,爱情也走向了死亡,因为她已经不在他的世界里了。
不能爱,毋宁死,在琼瑶的信念体系里,也许这样的活着已经没有任何意义了,即使得病的是琼瑶自己,她大概也会这么想,所以她激烈的反对给丈夫上鼻胃管来维持生命,并因此和继子女产生了巨大的矛盾。
她同样没能良好的处理自己的情绪,在发表的言论中,她言辞激烈,先是后悔与丈夫的相遇相知,进而愤怒指责继子女对自己付出的无情忽视,最后做出惨烈的决定:不再去探望自己深爱的丈夫,并得出了“自己的人生是完全失败的”这个结论。
如果我们暂且放下对这场争论究竟谁是谁非的判断,去反观琼瑶阿姨的思维方式,就会发现,“爱情至上”者面对现实生活、面对暮年和死亡时的脆弱和无助。
既然真爱至上,爱情理应排在一切的一切之前,所以虽然在事实上造成了另一个家庭的破裂,琼瑶阿姨并不能因此否定自己的感情,因为这相当于否定了自己对伟大爱情的信仰,反而把这一切归因于平鑫涛的不肯放手,甚至说过 “若当时我退出是三人的不幸,我把这三个不幸变成三个幸福。”这样的言论。
然而做为一名知识女性,琼瑶即使不愿承认,却也始终不能摆脱自己内心深处的道德负罪感,从她对继子女失控的一连串“我错了,我不应该认识你们的爸爸”等等言论中,可以感觉到,她是明了自己在这份感情中的尴尬和困境的,可是没有办法,她不能背叛自己爱的信仰。
既然真爱至上,自我是因了对方的存在而存在的,所以当爱情的对象(不论之前看起来有多完美)出现问题,自我也就天崩地裂了,琼瑶面临的,只是渐渐衰老和遗忘自己的丈夫,并不是生离死别,可是79岁的琼瑶,发表的自己多天来对丈夫病情的反应,实在不能算是理智和清醒,如何要求一个失智老人,每天对自己深情表白,每天给自己幸福?
既然真爱至上,如果这份爱的纯粹受到了诋毁(继子女提到了母亲多年来所受的委屈),对这份爱的坚持受到了破坏(平鑫涛被插上鼻胃管),爱情就已经死去了,相见已再无意义,人生已万念俱灰。
其实,真正的爱情应该是强大而有力量的,那份爱,从内心深处流淌出来,是明亮、充沛和自由流动的,它赋予人们的,是纯粹的快乐,两个灵魂相通的人,不需要去满足对方的任何需要,仅仅他的存在本身,对于爱他的人,就是一种快乐。
它不需要玛丽苏、不需要狗血、不需要任何曲折剧情的演绎去证明,不需要通过深刻的痛苦去体验,它存在于一粥一饭中,存在于面对困境时的互相扶持与携手,存在于看透生活的本质,却依然热爱它。
就像林徽因,我相信她当年是真的爱徐志摩,可是她不会因了这份爱,放弃自己内心的原则和坚持,她选择了梁思成,就在之后的岁月中,无论艰难困苦,都与他并肩携手,把生活过成一首诗,她与梁思成的爱,不是山崩地裂惊心动魄,却透过悠长的岁月,折射出岁月静好的安稳与幸福。
当“爱情”被置于一切的制高点上,它更容易演变成为一种依赖和需要,反而失去了它本身的色泽与芬芳,失去了那份可以细细品味的美好。
如果你正爱着一个人,希望你也爱自己,也爱生活,希望你能够将这份爱,延伸到整个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