扶贫纪事

谭文峰

柳坪村又来了三个主任。

“主任”是柳坪人对下乡干部的通称。“文革”时期,柳坪村常年不离下乡工作队,什么“毛宣队”、“工宣队”、“清查队”等等,来来去去像赶庙会。柳坪人懒得去一一判明身份,便发明了“主任”这个通称。管他局长科长干事管理员,一进柳坪村,便统统成了“主任”。

主任们是被一辆草色吉普车送进柳坪村的。那时正是农历十月秋罢,田野里一派肃杀。搁置起犁耙锄钩的柳坪人正在坪当间那棵古槐下悠闲地捧了海碗说古道今,就见一辆蜗牛般的吉普车蜿蜒爬来。车头大披红幅,系一朵耀眼的红绸花。坪里人初以为是某家官儿迎亲的轿车,细划今日坪里却并无哪个闺女出阁。正疑惑间,就见村长柳明栓将饭碗扔给老婆,起身朝车子迎去。

车子停在蛛网弥漫的村委会门前。从车里钻出一胖一瘦一娃娃脸的三个男人。为首的胖子朝柳明栓点点头,伸出手,说:我们是来帮助工作的。柳明栓躬了腰握住胖子的手,说:欢迎,欢迎各位主任!于是柳坪人都知道了,村里又来了下乡主任。

吉普车掉头回转时,柳坪人才看见车头的红绸带上有“扶贫治穷”几个金字。

柳坪人很快知道,胖子张主任是主任们的头,在县民政局做五分之一的副局长。张主任来的第二天,就把一只药锅儿提在手里,在谁家吃派饭,就在谁家熬汤药。张主任很和蔼,一点架子都没有。不论男女老少,见面一律是“好,好,今天天气哈哈哈……”早上起来,就在村委会门前的草坪上“摸鱼”。闭着眼睛,东摸西摸,手脚乱颤,摸完了便呆了一般站在那儿搂肚子,半天一动不动,似入定的老和尚。 惹得一群大人娃儿们围了看稀奇。看了嘴里便“啧啧”,便觉得张主任这人很神,便肃然起敬。

瘦子李主任五十三四岁的模样。有人打探李主任的身份,李主任便念了四句偈子:三十四岁登科,五十三岁正科,一十九载老科,革命不敢忘科。听得人懵懵懂懂,不知其所以然。还是听娃娃脸的小林主任讲,才知道他是县水利局农水科的科长。李主任,自称是“老下乡”。不出三天,柳坪人全喜上了李主任。一提起便说:李主任?嗐,乐哈戏!李主任走哪里,哪里便围一群人。李主任会唱戏,只要有人拍手,便随时来一段蒲剧清唱。现编现演,唱得都是笑词儿。一说话,张口便是顺口溜,见人说人,见物道物,不笑破你肚皮不罢休。李主任还会玩些小把戏,拿出一块空手帕,三甩两抖便变出一副扑克牌,或者一盒烟,就把烟散给那些个傻瞪着眼,乐不可支的村民们,村民们一个个受宠若惊,叼在唇上把来玩去不肯吸。李主任还会口技,坪里的大喇叭多年不响,李主任鼓捣鼓捣弄响了,天刚亮便放上一阵子,鸡啼鸟鸣,马嘶牛叫,全是从他嘴里变出来的。然后便吼一段顺口溜:

雄鸡啼,天下亮,

村民同志快上工。

把冬闲,变冬忙,

荒山河滩去要粮。

干时苦,吃时甜,

白面馍馍吃不完。

出大力,流大汗,

油馍酥饼吃得欢。

柳坪人民志气大,

千年穷字连根拔!

不管田里的、家里的,干活的、睡觉的,柳坪人全都笑了。全都觉得穷荒沉闷的日子有了些许乐趣,有了些许滋味。见了李主任,全都亲亲热热如一家人,不用村长派饭,谁见了谁往家拉,连娃儿们见了李主任,也都扯着裤管往家拽。

娃娃脸的小林主任,年纪最小,职务最低,二十八岁,看起来却像二十一二岁。虽说文凭最高,却只是个农业局的小干事。柳坪人背后说他“官不大,僚不小”。娃娃脸上成天拧着个疙瘩眉,不喜说,不喜笑,整日价沉沉脸,好像柳坪人欠了他八斗黑豆钱。见了柳坪人穿的补丁裤子透窟窿鞋皱眉头,见了柳坪人住的黑窑洞洞皱眉头,见了柳坪人喝面糊糊吃窝窝头皱眉头,见了婆姨们煮饭不洗手脸也皱眉头。有一次吃着吃着就呕了起来,闹得主人家好大没意思。见天南岭里上,北洼里下,也不知采花呀还是拈草。还装出一副主事官的模样,见了甚事都要过问过问。婆姨们上集里卖鸡蛋回坪,他也要寻根究底打探谁家有多少只鸡,每天下几颗蛋,每月能卖多少钱,掏起小本本往上记。咋?还想当市管会?想收税?呸!才不理你呢!于是,见了小林主任,婆姨们挟了竹篮低了脑袋直往家跑,小林主任喊都喊不住。村长再派小林主任的饭,婆姨们便这家喊没面,那家喊没盐。眼见得小林主任饭也吃不上了,村长柳明栓只好强行实行轮流制,一家一家挨次吃。自然吃饭时那场面便有些尴尬,伙食也就更差劲,有时连窝头也取消了,只剩了缺油少盐的玉面糊糊。主人家不热情,加上小林主任嫌腌臜,便常常只能吃个小半饱。他年轻,耗量大,又跑又动的,到了夜里便饿得睡不着觉,在外边乱走。走着走着就吐酸水,再后来就胃疼,脸色灰黄。个把月下来,人便变了样子。后来实在顶不住,就借回城办公事的机会到医院瞧大夫,诊断结果是患了胃溃疡。妻子哭得一塌糊涂,死活拦住不让他走。小林主任只好在家住了两星期。再回到柳坪,脸色便好看得多了。但张主任脸色便不好看,言语间便有“年轻、耍滑、溜号”之类词汇出来。小林主任满面惭愧,无言以对。

主任们到柳坪来,主要任务是扶贫。于是就召集支部,村委开会,研究扶贫。支部只有书记,没有委员,村委也只有村长,没有成员。书记和村长都是柳明栓一人。于是就临时指派两名党员代替支委,邀请两名村民代替村委参加会议。扶贫重点是扶持贫困户,但柳坪包括柳明栓在内全是贫困户。于是就改为扶持贫困村。张主任说,要半年脱贫,半年致富,一年变新村。如何脱贫?如何致富?张主任说要因地制宜。于是就研究“因地制宜”。柳坪地处干岗,放牧没有草场,造林没有山头,开矿没有资源,养鱼没有水源,只有薄地千数亩,散布四周岗子。因穷买不起化肥,只好广种薄收,亩产只有百八十斤。产量越低就越穷,越穷产量就越低。研究来研究去,众人眉头皱一疙瘩,因此还是无法制宜。

后来,一直没有发言的小林主任便开了口。他从口袋里摸出那个白皮本子,念了一串串数字。那数字都是有关柳坪的,有几个数字连柳明栓几个柳坪人自己听了都触目惊心。柳坪人实际口粮人均只有250斤,人均经济收入 23元。全村380户,有12户全家合盖一床被窝。23户平均每年8个月缺盐吃,有一个14岁的女孩成了“白毛女”。建国四十年了,柳坪人却仍在贫困线上挣扎,起码的衣食住行都得不到保障……小林主任说着便动了感情,嗓音哽塞,眼眶发红,泪水就要涌出来。张主任忙重重地咳一声,小林主任才意识到失态,忙清清嗓子,定了定神,恢复常态。小林主任接着讲:如何脱贫,有一个典型经验可以借鉴。我有一个同学,现在东垣乡当乡长。他初到那个乡时,其贫困状态和柳坪差不多,也是地广土薄,干旱低产。后来他通过调查发现,那里土脊虽薄,却适合种植烟草。后来就大抓烟草生产。结果他那个乡的烟叶受到各地烟厂的欢迎,据说可和云烟媲美。现在他那个乡已被列为省烟草生产基地,去年人均收入高达 1200元。粮食生产不仅没有因种植烟草受到影响,而且因地里化肥多了,总产量比以前还提高3.5倍。前些时我把柳坪村的土壤采集了十几个样品,托人带到省农科所进行了分解检验,结果和东垣乡的土壤成分基本相同。我考虑了好久,觉得如果说因地制宜,目前种植烟草是最好的门路。见效快,得利早,群众可以迅速脱贫。据我查考有关资料,烟草生产至少十年内不会垮。省烟草公司有一个“十年规划”,目前正在大力扶持发展烟草生产基地,我们正好可以趁机将柳坪的烟草生产发展起来,尽快使群众脱贫,大家以为如何?

众人沉默。无声中烟雾浓浓地缭绕。柳坪人几杆烟筒狠狠地吞吐,低了头面无表情。李主任在用一张旧报纸折叠一顶“官帽”,折来叠去,费尽心机地想给它插一双帽翅。张主任双眉紧锁,一双胖掌在鼻下不停地扇动,呈一脸挣扎的痛苦。小林主任略显窘色,正不知如何是好,柳明栓开言道:“甭提种烟叶,粮还不够吃哩!”众人便和道:“是哩是哩,粮还不够吃哩!”小林主任忙说:“粮不够吃不是因为田不够,而是产量太低。只要科学种田,有三分之一的田便会有现在几倍的产量。”柳明栓又道: “咱柳坪,种烤烟从没人干过,只怕连烟秧也赔进去。”众人又和道:“是哩,只怕烟秧也赔进去。”小林主任忙说:“技术方面不用愁,我可以找老同学派技术员来,从育苗、栽种、烘烤一管到底。也由他们烟站负责收购。”

众人又是沉默。无声中烟雾更浓更烈地缭绕。小林主任显出急躁,瞧瞧众人仍无反应,便咬咬牙,说:“咱们柳坪今年拿出三分之一的田地来种烟,每人种1.5亩,以亩均400元计算,我保证年底人均收入600元。达不到这个目标,老乡们就用乱棍把我赶出村。我死而无怨!”

浓浓烟雾不觉一抖,柳明栓几人齐齐抬头看去,见小林主任满面庄严,双目直视,有亮光闪烁,星火般耀眼。不禁为之动容,就又齐头去看张主任脸色,见张主任一双胖掌仍在鼻下不停扇动。

“好吧,我同意小林同志的意见。”张主任终于停住了手掌。

“试试看,试试干,年底交账再结算!”李主任把一顶“官帽”在手指上旋得滴溜溜乱转。

小林主任的“烟草脱贫”方案就此通过。小林主任当场被委以“主管领导”的重任。

惊蛰一声雷,冰封的大地开始返春。绵酥的土层里便有尖尖的草芽蠕动。此时正是烟草育苗的最佳时机。东垣乡的技术员已请来了。小林主任又千求万恳,找老同学弄来了品种烟的优种。尽管村民们骂声连天,但在小林主任声嘶力竭的劝说,加上柳明栓黑着脸吼骂强制下,各家的育苗畦总算整治好了。就在即将破土下种之时,忽然一夜北风细雪,天气倒寒。田畦里便是一层滑溜溜的冰壳。一些絮破袄薄的村民,便重又袖手掩襟,缩进窑屋里不肯出来。一连三天,天气没有转机,眼看育苗就要错过时期,小林主任急得心如火燎。电话向县气象站询问,说这次从西伯利亚过来的冷空气流速缓滞,周期较长,大约还要一星期才能回暖。小林主任不由倒吸一口冷气,有点傻眼。向技术员请教,技术员皱眉沉思半天,说办法只有一个,烧开水!小林主任一时没有听懂,怔怔地说不出话。技术员解释说:用开水把下种的沟烫开,温土下种,用干草覆盖保暖。等天气转暖了,秧苗芽儿也发好了,正好出土。小林主任问以前有没有试过,技术员说没有。小林主任愣了半天,咬咬牙说:就烧开水!

开水下种,柳坪人闻所未闻。小林主任挨门逐户去动员,去把村民们从窑屋里喊出来。村民们不烧水,不烫田,全袖了手聚在朝阳的村委墙根下晒太阳,骂娘。村民们原本对种植烟草就想不通,以为又要开始“学大寨”了,又要小麦高粱杂交地来一通瞎指挥了。柳坪人宁肯安安稳稳保个肚半圆,也不肯去瞎折腾。于是从小林主任动员种烟苗以来,几乎天天骂不离口。如今又听说要用开水下种,更是犹如听“天方夜谭”。于是不用烧开水,墙根下的暖和旮旯里,叫骂声早就如开水般沸腾了。

不叫不骂,第一个提了开水桶到田里下种的柳坪人,是柳治国。柳治国是柳坪村的第一代“文化人”。六四年高中毕业,考上大学的当口儿,父亲被“四清”运动“揪”出来,据说有“严重历史和现行问题”,本来他家成分在全村就最高,是富农,于是新账旧账一起清算。结果查来清去,问题没有查清,他父亲却从村南的崖头跳下去, “畏罪自杀”。于是柳治国便中断学业,回村做父亲的替身了。每次运动,便和村里的四类分子站在一起陪斗。只许规规矩矩,不许乱说乱动。十年墨水便沤烂在肚子里,再无出头之日。一晃二十余年,柳治国四十又五岁,变作有口无言的木头人,柳坪人难得听到他一句话。近几年来,柳治国虽已“政治上解放”,但柳坪人也只是看到他眼珠活泛,脸色翻新,却仍难听见他一句话。小林主任在柳治国家吃派饭,随意攀谈,发现他偶尔吐出一句半句来,很有见地,很有分量,不是一般的柳坪人所能比拟的。就有好感,常常有意去他家串门儿,渐渐对话就多了起来,就有“投机”之感。虽说他在村民们面前仍是无言,小林主任却发现,那只是一种不屑于为伍的沉默,一种鄙薄。他不和任何人招呼,不和任何人通气,独自挑了一大担开水到他的苗畦里去。小林主任见状,忙派技术员前去指导。

小林主任终于和柳明栓一起,将村民们赶羊一般赶到了各家的田畦里去。村民们骂骂咧咧,胡乱地将开水泼洒到田畦里,胡乱地将小林主任辛辛苦苦搞来的优种烟籽抛洒到田畦里去。

谷雨一过,椿树发出大把大把咕嘟芽儿,秧苗就要移栽。小林主任到各家苗畦里转一转,只见一家家秧苗高矮不齐,杂乱无章。大部分人家的秧苗不能自给,有些人家的苗畦里光秃一片,一棵秧苗也不见,小林主任瞧着,心都发凉,无端地生出一丝悲哀。这悲哀像刀刻一样深印在小林主任的心底,使他此生此世都不能够抹掉。

只有柳治国家苗畦里秧苗一派整齐,绿油油,密匝匝的十分诱人。这给小林主任心里多少带来一丝慰藉。治国啊!心里叫一声,便有一种莫名的感激感动感叹生出。

小林主任找柳明栓商量,要他先带村民们栽植,自己去想法搞秧苗。他先去找柳治国。他家的烟苗肯定用不完,可以给别家匀一点出来。柳治国不看他,眼睛看着远处。远处无际的山冈像起伏的海涛,静止无声却让人感觉到不息的腾啸和深刻的冷峻。说:我的秧苗自己用,不给别人。小林主任着急说:你用不完的。你家只有六亩烟田。柳治国仍不看他,说:我家二十亩田,除了留五亩种麦子做口粮,其余全种烟。小林说:你那十几亩全已种了麦子呀?柳治国说:我犁掉。小林主任怔怔地瞧着柳治国,说不出话来。

小林主任决定到东垣去一趟,仍找老同学求援。头天晚上他让柳明栓召集村民开个会,动员布置移栽烟苗的事情。不料在会上发生了变故。一些人借口秧苗没出来找技术员的茬口,要赶走技术员,说技术员是白吃饭,混工钱。一些早就不愿管饭出钱雇用技术员的村民,趁机起哄,要小林主任当众宣布辞退技术员,否则便不管饭,不出工钱。一时间会场上闹得不可收拾,柳明栓出来吼骂都不管用。小林主任长期在机关,哪见过这样的群众场面,脸涨得紫红说不出话来。正不知如何收场,柳治国站了出来。

柳治国一站出来,会场立马鸦雀无声。这个长期不说话的人,突然说出一番话来,把那些个自以为聪明的柳坪人吓一大跳。柳治国说,技术员不用辞退,吃,住,工资他一人负担,而且从明天起,每月给技术员加十元烟卷钱。这真把柳坪人吓愣了。柳坪人现在吃盐都还困难,这个柳治国有多大本事养得起技术员?每月工钱就要八十元呢!柳治国又说:不过有一条,技术员从此便成为我的私人顾问,不再过问村人烟事。

小林主任见此也傻眼了。技术员成了柳治国的私人顾问,那么全村的烟事技术谁来指导?不让柳治国雇聘,那技术员的吃住工资谁来负担?村民们不愿负担,又不能强迫命令。

这天夜里,小林主任便睡不着觉。张主任回城养病去了,李主任回家看老婆。空荡荡的村委会里只剩了他一人。春夜料峭的寒意侵透薄薄的被套,使他觉得通身透凉,辗转反侧难以入眠。想着秧苗的事,想着技术员的事,想着会场上的事,心里就觉着一阵阵难受,胃里就有厚厚重重一块积物不住要翻上来,老有一种要呕吐的感觉。胃又疼起来。先是小疼,用手压住可稍减,后来便大痛,用手掌使劲按压也不起作用,痛得他不住在床上翻滚,额头上密密的汗珠一颗颗爆出来。他想起来找一点什么东西来吃,把胃撑起来就会止痛。找来找去却没有什么东西可吃。便想起在家里时,晚上读书,刚刚觉得有点口渴,妻子就会像有感应器似的,马上把一杯泡好的糖茶递到手里,有几次他奇怪地问妻子:你怎么知道我想喝水?妻子笑而不答,下次亦然。他就想妻子现在不知有没有感应,如果妻子看到他现在这副惨样,会疼死哭死了。就觉得心里酸酸的,有两道泪水冷冰冰地顺面颊淌下来。

第二天大早,柳坪的男人们还在被窝躺着回笼觉,女人们刚刚打着哈欠睡眼惺忪地往茅厕里送尿罐的时候,小林主任早已走出八里路,搭上了通往东垣乡的公共汽车。

暮黑时分,小林主任搭乘一辆三轮机动车,急急往柳坪赶。

回到柳坪,已是掌灯时分。村长柳明栓刚刚钻进被窝,听到小林主任喊叫,忙披衣起来。开门一瞧,吓一大跳。只见车上只有半车连泥带水的烟苗,又见林主任满面血污,额头一道裂口还在渗血,衣服全是灰土,一条胳臂耷拉着,说话也哆哆嗦嗦,不住打抖,忙把他扶进屋里。小林主任一天没吃饭,饥饿劳累,加上伤痛,一点力气也没有了。佝偻着身子腰也直不起来,勉强给柳明栓交代了,说秧苗是从东垣乡四个村起的,回来路上,车栽进了路沟里。要他立即连夜把烟苗分下去,明天一早赶紧移栽,千万不能把这些烟苗毁了。就再也支撑不住,哼呀呀地从椅子上溜下地去。柳明栓急上前去扶时,早已人事不知了。柳明栓原本对种植烟草也是一种消极态度,以为不过是主任们为了好交差,又来瞎折腾一番罢了。如今看到小林主任伤成这样子,仍在关心烟苗,不禁为之震撼。忙喊了几个人来,亲自护送着把小林主任送往医院。

第二天一早,柳明栓便黑着脸,挨家挨户吼喊日骂。村民们一个个祖宗八代都给柳明栓日骂个遍,却一句也不敢吭,乖乖领了烟苗,领着婆姨娃儿到自家田畦里栽秧苗去了。柳明栓喊来技术员,亲自一家一家查看验收。这一天,柳明栓脾气大得怕人,村民们稍不当心,就会被骂个狗血淋头。一个个小心翼翼,一棵秧苗也不敢糟蹋了。

小林主任在医院住了一个月。左臂上打着石膏,额头上留条长疤回来了。到烟田里一看,家家都栽得整整齐齐,刚返青的烟苗直挺挺的,看上去精神得很。心里忽然有一种说不出的感动。中午在柳治国家吃饭,就有一种想喝酒的冲动,三盏下肚,额头那条长疤便红红地发亮,瞅了柳治国,说:“群众还是好的。”柳治国不语,只嘿嘿冷笑。又说:“只有落后的干部,没有落后的群众。”柳治国仍不语,只管冷笑。小林主任心里不悦,也冷笑,讥道:“金口难开?”柳治国不看他,只瞅着院外高高远远的天,说:“只有失败的干部,没有失败的群众。”小林主任愕然。

这一段时间较清闲,烟田管理还未交手。妻子从县城赶来叫小林,软硬兼施,一定要他回去休养。小林无奈,张主任仍未回柳坪,只好给李主任打个招呼,又嘱咐柳明栓一定要抓好烟田管理,抓紧施肥,锄草,掐杈等等,便回城去了。出柳坪村口,又禁不住回头看几眼,心里忽有一种异样的滋味生出。

小林主任一走,就剩了李主任。李主任在柳坪,照旧是个受欢迎的人物。他每日东家进,西家出,不用村长派饭,走哪家吃哪家。和老汉们抽旱烟,和老太们聊家常,和婆姨媳妇们开玩笑,和姑娘小伙们玩牌打麻将。碰到谁家干活儿,就帮上一手。没有多久,便成了个地地道道的柳坪人。坪里两家里卖屋易地,要请李主任来写字据做中人,婆姨汉子们骂架,要请李主任来评个公道,上梁娶媳妇宴宾客,谁家也不会忘了请李主任来吃酒席。李主任仍是那么乐乐意意的“乐哈戏”,人多的地方仍忘不了来一段蒲剧清唱快板顺口溜或戏法魔术。隔一段时间想家了就回去看看老婆,李主任这一回下乡,真觉得似神仙日子。参加工作三十年,正副科长当了十九年,李主任从没有干不好的工作,也从没有上升提拔的希望,老也不能“进步”。正如他说“革命不敢忘科”。虽说生性开朗,却也难除苦恼。对天对地赌咒,谁要再求进一步,谁就是大王八。机关里日子便难熬,天天对自己念一个字:混!到柳坪这段日子,混得可算是快活。快活了一段日子,李主任每日静下来,总觉得心里头有点空,虚得发慌。想想柳坪人倒是待自己不薄,该为他们做点什么好事才是。又想想没有必要。自己倒是待公家不薄,做了许多工作,公家也不肯为自己做好事。于是心里便坦然,便不再虚慌。每日照旧快活。一日,到柳明栓家吃饭,正遇柳家发生一件事故:柳明栓婆姨挑水时跌了一跤,跌得手腕骨折,下颌错位。柳明栓及邻居们全慌慌乱乱请医抓药服侍病人,自然顾不及烧饭,也忘了请李主任吃饭。这天中午李主任饿了肚子。饿了肚子自然快活不起来,便有了李主任自到柳坪后第一个不快活日。晚饭仍在柳明栓家。谈起柳明栓老婆的受伤,由受伤又谈起柳坪人的一大难:吃水难。每天要到南岭腰的水泉里去挑水,来回三四里地,挑上两担水便要一个早上。晴天还好说,雨天是一路红土胶泥,黏糊糊地踩进去拔不出来,上坡下坡不小心便是一个屁股墩。懒一点的人家,下雨天宁肯饿着肚子钻被窝,也不肯去挑水。柳明栓叹气说,生在柳坪村,一辈子活受罪。柳坪人吃水难,这情况李主任早清楚。只因从不影响自己的快活,所以从无深刻感受。今日遇此事故,心中便突然念头一动。笑嘻嘻问柳明栓道:你想不想吃自来水?想不想把水接到家门口?柳明栓不懂,愣瞧了李主任半天,说,老鳖才不想!李主任笑说:你别管,瞧我的好了。胸有成竹的样子。第二天李主任便回了一趟县城。回来后吩咐柳明栓说,写一份申请拨款的报告,造一份水坝工程预算表。又吩咐说,再准备三只羊,一百斤鸡蛋,一百五十斤核桃。柳明栓便去找了柳治国,把写报告和造预算的事交代给他。然后就一家一家去收鸡蛋,收核桃。没有的就交钱,没钱的就用麦子顶替。然后用收来的钱去买羊。

柳治国把报告和预算表交给柳明栓,柳明栓拿给李主任看。李主任不看报告只看预算表。见最后一栏总计款数为2800元,便又还给柳明栓,说:把数字改一下,提高到5000元。柳治国便又重新去造了预算表。过了几天,羊、鸡蛋、核桃全准备好了,李主任就让柳明栓雇了辆三轮车,和他一起进城去。李主任领着柳明栓,挨次去拜访水利局的一位局长二位副局长,还有农水科在家主持工作的年轻副科长及会计科长,给局长们每人一头羊,二十斤鸡蛋,三十斤核桃,给副科长和会计科长每人二十斤鸡蛋三十斤核桃。然后把报告和预算表逐一呈给各位领导过目,再三强调柳坪是全县扶贫重点,修坝治水十万火急。李主任不失时机地插上一两句,极是得体,又极是关键。临走,忘不了赔笑道一句:帮帮我的忙啊!“我”字咬得极重。

柳明栓回到柳坪,一星期后李主任才回来。一回来就把一张5000元的水利投资款汇单交给柳明栓。柳明栓瞧着“伍仟元”这几个大字手就发抖,膝盖一软就差点给李主任跪下。

有了钱就开工修水塔,安自来水。其实说起来很简单,在村南的高坡头修一座蓄水塔,把南岭腰的泉水平引到水塔去,再用水管送到村里。不用修提水工程,水管可用塑胶管,节资省事又省力。只是柳坪人温饱不保,从也不敢有此“非分”之想。如今见李主任一把拿来偌大一笔“巨款”,多年梦愿就要成现实,柳坪全村都惊惊乍乍的,人人寝食不安。白日黑夜围在村委会,围着李主任不肯散。对本来熟络如家人的李主任,喜爱中突然平添几分敬畏,远远地站下,恭敬地微笑,说话低声低气。吃饭时鸡蛋是餐餐不可少的,更有感恩者,狠心杀了生蛋的母鸡,炖鸡汤给李主任补身子。再和婆姨媳妇们开玩笑,便一个个忸忸怩怩,有种似真似假的感觉。

小林主任在家住了半月,又回到柳坪。依然吊着臂膊,依然留着长疤,只是肌肉稍稍丰满。似乎有些亏心,见了村人便主动堆起两颊的肌肉,歉疚地笑笑。却见村人并不理会,个个显得匆匆忙忙。去见柳明栓,也失却原先的热情,淡淡地应酬,也很忙的样子。问起烟苗管理,只说忙,顾不上。小林主任便一脸肌肉发僵。村子里走一走,看到有小四轮来来往往,拉着石头水泥胶管什么的往村南去。南岭头攘攘熙熙,村人悉集于此。到田里看烟苗,大都黄恹恹一副病态,满是枝枝杈杈,杂草却十分的茂盛,一派唯我独尊的神气。还有几家田里,已长起尺把高的玉米苗,烟苗儿有一搭没一搭地做了陪衬。心头便有一把火腾地燃起,浑身立时焦躁难耐。遍村找技术员不见,问及,才知早已被辞退。村人不愿负担食宿工钱,老寻借口找茬,技术员不甘忍辱,一气之下卷铺盖走人,柳治国苦留不住,只好任其而去,问及为何要在烟田里种玉米,答曰:“间作”,会增产。小林主任心头的火慢慢熄灭,只禁不住哀哀地大口叹气。

六月收罢麦子,烟事便到忙季。卡叶烘烤,打包分级,一家里没有三两个人手忙不过来。烘烤是烟叶生产的最后一道工序,关键之关键。质量好次,等级上下,价钱高低,全在这最后的关键一着,也是最复杂,最严格,最讲究的一道工艺。要建烤房,备燃料,安装烤表,还要请技术员。烤烟的火候,成色,质级,没有技术员的指导万万不行。但是,建烤房要钱,买燃料要钱,安烤表要钱,请技术员要钱,一切都要钱。钱从哪里来呀?村民们问小林主任。小林主任便瞠目,说:可以先贷款。村民们便一哄而散。贷款?打死也不干!贷款驴打滚,越长越多,谁来还?要儿孙来还呀!

水塔已经修好,就剩了架管道,接龙头。柳明栓一声吆喝,村民们立马跟了走,把小林主任干晾在村头。瞧见李主任悠哉乐哉转来转去,屁股后头总有村民鞍前马后地献殷勤,便自惭形秽,觉得论群众工作自不如李主任远了。夜里睡觉,便向李主任请教。李主任深深瞧小林几眼,仍念四句偈子:有心好事事无好,无心坏事事有坏,内欲方者外须圆,外欲圆者内勿奸。小林主任不懂,又不好问,便想自己这正规大学毕业生实在不如农村大学出来的李主任学问深。

一天在柳治国家吃饭,说起李主任的四句偈子,问可解其意?柳治国不语,满面穆色,再问,便说:“你可读过《周易》?”小林主任摇头。柳治国便又不语。再问,便说:“天地昭昭,神明可鉴。”又谈起烤房,贷款事,柳治国说:不管别人,我是一定要贷款,要请技术员。说着拿出两份文稿,一是贷款申请,一是聘请技术员协议书,详列有技术承包、工资待遇等等款项。小林看罢,感动说:解吾者,治国也!柳治国冷笑:解吾者,天地也。小林便拿了贷款申请去找柳明栓盖章,去找信用社负责人审批,找办事员办手续,一直到把款交给柳治国手里。然后又带柳治国到东垣乡去请来技术员,马上动手建烤房。小林又去找柳明栓开村民会,连哄带劝,连吼带骂,又动员又强制,要大家贷款,建烤房,请技术员。村民们说:贷款还不了怎么办?小林主任想,就三两个月时间,卖了烤烟钱自然有了,不会还不了。就咬咬牙,说:我负责还!村民们说,技术员的工钱付不了怎么办?小林主任咬咬牙,说:我负责付。村民们便不再吭声,只是用眼睛不信任地瞟他。最后总算达成协议:村委出面贷款,全村合请一个技术员,几家联合盖一个烤房,集体雇车拉煤,费用均摊。

七月骄阳似火,天晒地烤,正是收烟叶的好时机。村街田头,到处可见一座座土房子,屁股上竖着高高的烟囱,升冒着缕缕散淡的青烟。小林主任托着刚去掉石膏的臂膊,这家烤房前转转,那家烤房里瞧瞧,掩不住满面喜色。收获的季节终于到来,虽然大部分村民由于管理不善,产量不会很高,但终于要有收获了。到了秋天,大部分家庭都会有一笔不算小的收入。这在柳坪人的历史上是前所未有的。小林主任的脸上,老有一股掩饰不住的笑意。柳治国家的烤房就建在田头,最大最正规也最惹眼。烤房不远处搭了个凉棚,柳治国和他的私人技术员白天黑夜就守在烤房前。他十五亩烟田,管理得又好,烟苗长势茁壮,烟叶又大又肥,烤出来后金黄耀眼,十分诱人。小林主任每来便禁不住用手去拈一叶来揉碎了放在鼻尖下去吸,直呛得掩胸大咳,鼻涕眼泪全出来。一边赞不绝口,一边就慨叹,柳坪家家都要有这样就好了。柳治国便笑,像冷笑。

烤烟刚刚进入交手阶段,便又发生变故。几家种烟少管理得又不好没有收成的村民,开始起哄,说技术员什么活儿都不干,每天这家烤房转转,那家烤房看看,指手画脚,就凭说那么几句话,就值八十元钱?连饭钱都不抵!于是有几家带头,断了技术员伙食。有几家一断,其余人家就怕分担得要多,也跟着起哄。技术员便有几餐吃不到饭,一气之下,卷铺盖跑了。赶小林主任知道,技术员早不见影儿了。气得跺脚骂街也不管事。技术员跑了,村民们不但不着急,反而高兴,认为少了负担,省了饭钱工钱,免得还未赚钱先出钱。不就烤烟吗?有什么了不起,横竖也就是把烟放在烤房里烘,烘干得了,谁不会呀!小林主任只觉脊梁阵阵发凉,心头阵阵悲哀。只好恳请柳治国的技术员看他的情面帮忙,他宁肯用自己的工资补贴。技术员勉强答应。有人请了就去看看,没人请就只守柳治国一家烤房。小林主任一家一家去检查,只见烤出的烟叶一塌糊涂,焦煳如黑炭,用手一捏全是碎末。小林主任只觉得眼前发黑,胸内犹如万箭乱穿。

一月下来,许多人家的烟事已罢,只把黑糊糊的烟叶打了捆,等东垣乡的烟站前来收购。柳治国家烟事却正值盛期,要许多人力来卡叶,挑运,分级打包。就在村头贴了帖子,招劳力工,每天管吃三元工钱。帖子刚出去,就有村民蜂拥而来,你挤他拥,争先恐后。有些烟事尚未完的人家,也弃自家烟叶不顾,竞相来柳治国家打工。自认现挣工钱要保险多了,谁知道那鬼烟叶将来会怎么样!小林主任见此只好哀哀叹气。村民们见小林主任便远远躲开。

柳治国家烟叶烤了一茬又一茬,似层出不穷。烟事直到十月才罢。

东垣乡烟站直到本乡烟事接近尾声,才腾出人手前来柳坪收购。瞧见柳坪人搬运出一捆捆黑烟叶,便眉头皱起许多疙瘩,待检验定级,多为废品不能收购。小林主任出头说情,才勉强收下,一律末等末级,每公斤八分钱!柳坪人全愣愣蹲在地上,半天弄不明白八分钱的含意。一公斤柴禾还卖二角钱呢,从正月里开水浇地到现在,辛辛苦苦一年倒种出这八分钱?别说赚钱,烤房钱,煤料钱,烤表钱从哪儿出?贷款用什么还?幸亏还赶跑了技术员,不用再出饭钱工钱!

小林主任也一屁股蹲在地下,半天说不出话。前景不会理想早在预料之中,只是没想到如此惨,惨得让人绝望。

直到烟站的大卡车呜呜开走,村民们才攥着手里几张皱巴巴的碎票子醒过神来,才终于弄明白了他们到头来粮钱两空还背上信用社的一笔沉沉的债!而这一切一切的根源,都在坑害人的小林主任。骤然间,便如火山爆发,哭喊声,咒骂声,疯狂的扑打声全向着小林主任劈头盖脸而来。小林主任僵如一尊泥塑,两眼直瞪瞪瞅着远方,任人唾弃捶打。

晚上小林主任没有吃饭。柳治国找来时,他正在一块块废弃的烟田里傻子般游走。瞧见柳治国,便想起他说过的那句话:只有失败的干部,没有失败的群众。他就想,到底是我失败了,还是他们失败了?想了一个晚上都没想通。

柳治国仍一脸冷峻。虽然他在一天中便成为万元户。他的烟叶多是一等一级,共卖了一万三千余元。

这天夜里小林主任胃疼得异常剧烈,后来他呕了起来,呕得要死要活。待他起来时,忽然发现呕出的胃液里有紫色的血丝。

柳坪村的自来水通水仪式在国庆节举行。仪式简单却也隆重。李主任被村民们拥在村中央的水管前,披红戴花像个新郎官。这天正巧是八月十五中秋节,柳坪村三百余户每家都在李主任面前敬上一斤月饼。脸放红光艳如重阳菊的李主任便被月饼埋起来。随后一块石碑便在水管旁竖起来。石碑正面镌刻七个楷字:吃水不忘引水人。背面有碑文,意为:柳坪辈世水窘,为大难,某某年某月,李主任扶贫于柳坪,不忍村民水窘之苦,投巨资引水,造福村民,其恩如日月。凡柳坪后世,饮水思源,恩泽永铭云云。夜里,村人集资设宴,盛敬李丰任。李主任并不谦让,尽兴而饮,一醉方休。

几近年底,张主任方回到柳坪。依然胖,脸色愈见红润,依然提了药锅子,谁家吃饭便在谁家熬药,早上起来依然在村委会前的草坪上“摸鱼”、“入定”。张主任依然很和蔼,见谁都笑眯眯,“今天天气哈哈哈”。村民们依然觉得张主任很神,很可敬,派饭便依然支小锅做偏饭。

年底,开总结会,张主任便不点名批评有些干部不切实际,劳民伤财,极“左”作风等等,点名表扬李主任关心群众疾苦,为群众办实事。将李主任评为“先进工作者”,上报县委“下乡办”。

一过阳历年,主任们便要离开柳坪村。没有车来接。张主任提前离开,李主任被村民们拥着坐上一辆小四轮,直送到县委大院。然后村民们便围在县委楼前,要见书记、县长,吁请县委为李主任评功晋级。县委领导被这种场面感动,第一次知道了有李主任这个名字,立即命宣传部组织人采写典型材料上报,又命组织部对李主任进行考察。不久,“一十九载老科”的李主任,五十四岁时终于成了副局长。

小林主任最后一个离开柳坪村。天未亮便上路。携了小小铺盖卷儿,脚步匆匆有点像出逃。回头望黑幽幽的柳坪村,便有莫名的惊惧生出,不由步子加快。刚出村口,就见有黑影挡在前面,心中猛一惊,却听见一声重重的叹气。听出是柳治国。走过去,见还有几人,都是平日与小林主任相近,烟叶收成较好的村民。众人都无语,只随了慢慢走。

走出八里路,看看车站已到,小林主任便站下,瞧着柳治国,仍说不出话。良久,柳治国伸出一只手,说:勿以成败论英雄。又说:你已经成功了。便有大颗泪珠从小林主任眼角滚出。此时,正有一辆客车开过来,小林主任一转身跨上车去,再也没有回头。

柳治国望着远去的客车,一脸肃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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